在当金山口
2016-05-30阿信
突然想做一回牧人
反穿皮袄,赶羊下山——
把羊群赶往甘肃。
把羊群赶过青海。
把羊群赶回新疆。
在阿尔金山和祁连山结合部
在飞鸟不驻的当金山口
一个哈萨克牧羊人,背对着风,向我借火。
注:当金山位于甘肃、青海、新疆三省(区)交界处。当金山口海拔3800米,位于祁连山与阿尔金山的结合部位。
丁鹏点评:进入一首诗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是通过标题。阿信这首《在当金山口》首先抛给我们一个地学名词“当金山”。当金山位于河西走廊尽头——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人迹罕至、飞鸟不驻之地。“当金山口”,蒙古语意为“独山口”,古时为丝绸之路南线青海道的重要隘口,被称为青海的“北大门”。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都极为重要的地方。因此“在当金山口”这一定格的画面,既包蕴了莱辛在《拉奥孔》中提出的“最富于暗示性的一刻”,也承载了里尔克所说的“严重的时刻”的分量。
“想做一回牧人”,是诗人对自我身份的重新体认。诗人本应是当金山的不速之客,开着车子在缓坡中爬行,在奇妙诡谲的风景里停下来,感慨一番,拍几张照,随手上传朋友圈,然后开动车子,返回城市,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旅游。但诗人不是。深深的文化认同使他产生体验牧人生活的冲动。这并不是行为意义上的“体验生活”,而是解释学意义上的“视域融合”。以牧羊人的视域来融合自己的视域,从而进行对话,看到当金山的本体或表层之下的本质。
“把羊群赶往甘肃”、青海、新疆。似乎是选择要赶往的方向,似乎又没有方向,只是三省交界的独特位置使羊群辗转之间走遍了上述的地方。这是一种神秘的体验,几乎抹去了时间,却使空间得到极大地延展。最后,“一个哈萨克牧羊人”向我“借火”,则意味着一种对话关系,不仅是不同民族之间的对话,也是现代与历史的对话,灵魂与自然的对话。
(丁鹏:青年诗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
作者创作谈:一首貌似简单的诗歌,它的背后,也许隐藏着一张诗人的身份证或文化谱系。前提是他必须是诚实的。地域记忆和文化皮肤作为一个诗人写作的底色,只要承认人的自然和文化属性,它就像青蛙身上的那张皮,想脱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从不掩饰我的西部身份,就像我从不标榜这个身份一样。我写作的背景限定了我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打上了中国西部这个地域文化的标记。沈苇说:“阿信是西部风物的天然通灵者。”林莽说:“他发现了自己与那片高原千丝万缕的生命的连接。”我有点受宠若惊。但不否认,我的体验和经历主要还是与西部和西部的知识有关。
《在当金山口》这首短诗的写作,源于我在2012年8月的一次漫游。我从兰州出发,驱车西行,途径塔尔寺、日月山、青海湖、黑马河、橡皮山、茶卡盐湖、德令哈、大柴旦、鱼卡、当金山至敦煌,沿河西走廊返回兰州。在甘、青、新三省(区)交界,海拔3800米的当金山口,我遇见了一位哈萨克牧羊人和他的一群羊。山口风大,吹动他的袍襟。那些羊在险峻的陡坡上移动、吃草,风吹着它们,一会儿出现在山坡这边,一会儿又消失在另一侧……一个哈萨克牧羊人和他的羊,出现在如此险绝的地方,在三省交界这样一个特殊的地域空间,与漫游途中的我相遇——我心里明白,我遇见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存。我们相互打量、靠近、攀谈和分享。他告诉我他的来历和一个牧羊者的见识——他在地名学和方向感两方面清晰的表达让我相信他是熟稔的地域知识的持有者。作为感谢,我递上我的烟,挨着身子,背着风,给他点燃。那时候,我没想族属和文化差异方面的事,我想那些干吗?他就像我在老家的一个兄弟!我不否认,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不就是我吗?“突然想做一回牧人/反穿皮袄,赶羊下山——”,这个句子在脑中一出现,似乎到处都是方向(甘肃、青海、新疆)。然而再一思量,竟又是茫无方向,随风在人世飘泊而已,不由眼前一阵模糊。
一首诗的出现透着偶然也透着必然。回到开始的话题,《在当金山口》这首诗,其实再现了我对一个地域的隐秘记忆,附着我灼热又疼痛的文化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