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然堂记
2016-05-30徐渭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1],而支流之别出者,盖不可胜计矣。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而近俯雉堞[2],远问村落。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耕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或至游舫冶尊[3],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4]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
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而官斯土[5]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6]于此。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7]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注释】
[1]鉴湖:在浙江省绍兴城西南,为浙江名湖之一。
[2]雉堞:城墙。
[3]治尊:饮酒。
[4]龟龄:宋代学者王十月,字龟龄,曾任绍兴府判,作有《会稽风俗赋》,写及鉴湖中莲女、渔郎往来的风光。
[5]官斯土:在此地为官。
[6]寓庖:聘请厨师。
[7]婴:缠绕,萦绕。
【阅读指津】 记,是古代一种文体,一般指作者对现实生活中的某物或某事有所感受,然后记下来的一种文体。《豁然堂记》就是一篇和《岳阳楼记》一样的将写景状物与议论抒情结合起来的“记”,而徐渭此文以行文绵密,叙述、写景、说理三者交融一体见长。
整篇文章集中在“去晦塞即旷明”这一层意思上。卧龙山上的那一所堂,处在位置,可以远眺群山众水、田野丛林,渔舟莲舫,令人心旷神怡,烦虑顿消,确实是佳胜之地。可是建造得极不合理:面向湖的一面,只开了一个仅能容两个人身体的窗子,座位又是背对着湖山的。既不能让所有的人同时看到窗外风光,观景的人归座时又不能再看到它,把人和景隔绝开来,那堂的美妙之处就无法充分显示。改建后的堂完全避免了这些缺点:它在面向湖山的西南两面全都开出窗子,把座位反过来向着窗外。这样,堂内堂外连成了一片,人在堂内坐,如在画中游。这就叫“去晦塞而即旷明”。改建后的堂称为“豁然堂”,也就是常言所谓“豁然开朗”之意。
作者由此引申出一个颇为深刻的道理来:人心不也是如此吗?当人心为一己之私所障时,就像豁然堂未经改建时那样,外面明明有广大世界、无限风光,却什么也看不到;一旦拆除了这屏障,顿时眼界开朗,胸怀高远。所以人心也需要“去晦塞而即旷明”。
本文所要论述的道理可以说是复杂而深刻的。但作者并没有花多少笔墨就把它说清楚了,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十分鲜明。这是由于文章前半部分的叙述与写景,是后半部分所说道理的极为贴切、生动的比喻,所以道理一点即明,无须多说。读者阅读前半部分时,已获得新堂与旧堂孰优孰劣的鲜明印象,然后从中自然而然地引申出人心之晦与旷明的道理,那完全是顺势而下,毫无牵强之处。再反过来说,有些文章的叙述与写景,只是为最终要说的道理作铺垫,道理一旦说明,其自身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本文却并非如此。因为即使从单纯的观赏景物来说,也确实需要“去晦塞而即旷明”。正是因为前半部分作为审美经验之谈是充分成立的,用它来作为比喻才显得有很强的说服力。
学习了前一篇文章内容,我们可以有这样一点推测:本文可能是代笔。徐渭是绍兴一带的名士,却一向穷困潦倒。他常代别人写文章。本文似乎是以一个官员的口气写的,与作者身份不合。而且,以徐渭的社会地位和财力,也不大可能去改建绍兴城内官员经常在此宴集的名胜。“豁然亭”的亭名则可能是徐渭代拟的。
在考察本文时,读者需注意一些词的用法:“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的“属”,结合《桃花源记》中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个字的意思了。“寓庖”的“寓”意为“聘请”,这个意思不多见,读者可以作为实词含义的积累记住它。还有“辟其东一面”的“辟”为通假字,意为“避开”,这种音形相近的通假用法很常见,也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