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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世仪的诗学思想与诗歌创作

2016-05-30李倩倩

北方论丛 2016年2期

李倩倩

[摘要]陆世仪在诗学观念上主要继承的是儒家的诗教说,同时面对易代的社会环境,他又提倡孟子的知人论世说,强调借诗歌以“论人论世”,即注重诗歌抒发个人性情之真与记载社会时事的功能。这一诗歌阅读理论影响到陆世仪的诗歌创作,其诗前期主要表现了作为理学家的性情与学问,从而呈现出清新恬淡的诗歌风貌;晚年生活困顿,情感激烈,其诗歌则紧紧围绕自我人生之遭际与下层人民生活之痛苦而展开,呈现出沉痛隐微的风貌。易代之际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谐世与济世相交织的人生态度,也是形成其诗歌复杂面貌的原因。

[关键词]陆世仪;以人取诗,以诗取事; 清新恬淡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2-0036-05

Abstract: Lu Shiyis poetic conception mainly inherited the Confucian poem teaching said, at the same time, in the face of the replacement of the generation and social environment, he advocated Menciuss ZhiRenLunShi said, stressed that the poetry should express personal temperament and record the social events. This poetry theory affects Lu Shiyi's poetry creation, whose early poems main show his temperament and learning, therefore present a new pure and fresh poetic style. In his later years,with difficult life and intense emotion, his poetry is closely around the pain of life and the suffering of the lower people's living, present a deeply hidden and subtle feature. The serious and humorous of the attitude toward life which caused by the replacement of the generation and the social environment, which is the reason of the complex features of Lu Shiyis poetry.

Key words:Lu Shiy;Interpretation of the poem from the personal,understand the thing from the poem; pure and fresh

陆世仪(号桴亭)是理学史上的重要人物,钱穆先生尤为推崇其理学成就,认为桴亭的学说“致广大而尽精微,会性理经济而一之,实与向来一辈道学家不同,洵不失为朱子学之正统嫡系也”[1](p. 27)。作为明代遗民,陆世仪既不仕清,又不隐逸,而是以道自任,关心民生疾苦,体现了一种谐世与济世相结合的人生态度。陆世仪也创作了大量诗歌,粗略计算《桴亭先生诗集》中的10卷诗歌,约有一千首。从题目上看,多为感怀、寄怀、赠答、田园与山水诗,语言也较为平淡清新,展示了一个深情而又温和的儒者形象。陆世仪在追求理学的过程中使得性情与学问成为他主要的人生态度,而这种涵养和心态又影响到他的诗文创作,使其诗歌呈现出一种萧散淡泊的意味。因此,钱穆先生称陆世仪为理学诗人的代表,认为其诗与邵庸、朱熹、陈白沙等理学家的诗都展现了“心情之洒落恬淡”[2](p. 5)。“灑落恬淡”也可以用来形容陆世仪的诗歌风格,此风格既是其推崇理学家的性理之诗歌美学的展现,又是他在易代之际的社会环境中所保持的平和心态的一种体现。

目前,学界对陆世仪诗歌理论及其诗歌创作进行系统研究的成果还很少,仅有一篇论文《陆世仪的山水诗简论》[3],该文介绍了陆世仪山水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但是此文并没有结合诗人的心态,进一步探讨这些山水诗所蕴涵的作为理学家的陆世仪对生命的自得与真实的体悟这一深层内涵。另外,陆世仪的诗歌内涵是多方面的,面对明清易代这样一个大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他自身的遭际,他的诗歌中也流露出沉痛幽微的一面。本文在详细解读其诗歌文本的基础上,结合诗学传统、社会政治环境及其理学思想等三个因素,详细解析陆世仪的诗学思想,分析其理学、诗学是如何在思维、情感和审美领域融合在一起的,以此展现诗歌对于一个遗民抒发情感、安顿生命的意义。

一、人、世、诗合一:陆世仪诗学观念的核心

身处明清易代之际,一些怀有救世愿望的诗人和有识之士,渴望通过倡导儒家诗教来复兴传统文化。如钱谦益在《施愚山诗集序》中说:“诗人之志在救世,归本于温柔敦厚,一也。”[4](pp.760-761)吴伟业也说:“尝语同志,欲取惠泉百斛,洗天下伧楚心肠,归诸大雅。”[5](p.1205)三者之间虽没有联系,但处于同一时空中的陆世仪同样继承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说,提倡的是诗言志的传统,他在《思辨录辑要》中说:“诗言志,诗者志之所发也。有志而后有诗,故或直叙其事而为赋,或有所感触而为兴,或有所讽刺而为比,皆言其所志耳。”[6](p. 50)同时,“此一个‘志字须合着‘思无邪三字为妙,若有邪便不是志。”[6](p. 334)又言:“温柔敦厚四字,诗家宗印,不可易也。”[6](p.336)诗歌一方面要抒发个人之性情;另一方面,又要保持心性之正,即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所以在创作手法上就不能太率直,即使是运用“有所讽刺”的“比”的手法也应该是曲折幽微的。

尽管儒家的诗教观念是陆世仪诗学思想的主线,但是他又强调诗歌是个人真实情感与思想的表达,是社会时事的忠实记录,这一思想显然来源于孟子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说。陆世仪在《思辨录辑要》中说:

严沧浪、高廷礼辈分唐诗为初中盛晚,以为晚不如中,中不如初盛,此非笃论也。凡诗只是随其人为盛衰耳,有其人则有其诗,无其人则无其诗。

如初唐推沈宋,沈宋之为人何如者,其诗亦殊无气骨。中唐如韩愈、白居易、韦应物诗皆有识而蕴藉,得三百篇意旨,岂反出沈宋下?盛唐之妙全在李、杜,晚唐自是无人物称雄,如李义山辈皆风流浪子耳。赵畋、韩偓稍胜,然忧谗畏讥,气已先怯,何能为诗。贤者如聂夷中、张道古又困于下位,即有诗,何由传。故不论人论世而论诗,论诗又不论志而论辞,总之不知诗者也。[6](p. 337)

陆世仪认为,诗歌水平的高低是由诗人的品质决定的,诗人人格精神和道德品质高尚则诗歌自然高妙,若诗人无气骨则其诗也必然卑下。同样,由于诗歌是表达诗人所处时代的所感所遇,故由诗歌不仅可以窥探作者的意志和生命体验,还可展现所处时代的人事物理与社会风貌,即人、诗、世三个要素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三个要素也是评价一首诗优劣的标准,其言:“汉魏诗人大抵非无因而作,故读其诗犹可藉以论其人,论其世。至六朝及唐诗则无因而作者多矣,无可借以论人论世,故后来选诗者遂有气格声调诸名色,亦不得不如是也。”[6](p.335)在明末清初历史环境中,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不在于其技巧与形式所展现出来的格调,而在于是否包含诗人独特的真实情感和人生经验,并且具有纪事功能的诗史意义,而不是空无一物。在此鼎革之际,陆世仪重提孟子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说,整合人、诗、世为一体,通过诗歌以了解“人”(作者)和“世”,这一批评观念是强调诗歌历史价值的一种表现,暗合了明清之际“以诗为史”的阅读习惯[7](p. 164)。结合陆世仪的遗民身份,我们可以知道,他显然希望后人在读这些诗歌时能够体会作者的隐微的思想感情,包括身世之感和家国之悲,而不仅仅被作为美文来欣赏。

作为诗人创作背景的“世”是由具体的“事”组成的,人、诗、世在陆世仪看来就是人、诗、事,因此,他认为:“选诗必欲人与诗合、诗与事合乃可入选,不然诗虽佳,皆伪言也。”[6](p. 338)其子陆允正在《府君行实》中说:“著《诗鉴》一书,以人取诗,以诗取事,每篇之首,采史传为序,各附小论,不合于三百篇之旨者不录也。”[8]惜此书不传,但从上述言论中可以看出,陆世仪追求的是诗歌内容之“真”,而非仅仅吟风弄月或无病呻吟的“伪言”,只有这样才能有益于世道人心,这就把情感的内容作为诗歌创作和评价的关键,而将情感的表现手法放在次要位置,无论这种手法是含蓄的还是直露的。因此,可以说“以人取诗,以诗取事”这一选诗标准,在一定意义上,是“把‘温柔敦厚这个命题原本由道德修养出发的要求情感含蓄蕴藉改换为要求情感真切醇正”[9](p.517)。然而,易代带来的痛苦并不能保证情感是平和的,也有无法遏制而喷发的情况出现,这时诗歌的风格就会突破“温柔敦厚”而呈现出怨愤激烈的一面。陆世仪的诗歌就集中展示了诗人情感表达的两面性,并将其整合为一体:他的诗既展示了他的性情与学问,又突显了他民胞物与、悲天悯人的儒者胸怀,这些诗歌全面记录了作为一个个体在明清易代之际的荣辱浮沉,诗歌是其个体生命在黑暗的时代里留下的一点余光。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发现,尽管他强调诗歌的内容,但诗歌的审美特质并没有被淡化,在展现作者人格胸怀或是记录现实苦难的同时,也同样讲求诗歌表达的技巧,这样才形成了清新恬淡与沉痛隐微两种诗歌风貌。

二、性情与学问:陆世仪主体人格精神在诗歌中的表现

所谓“有其人则有其诗”,陆世仪的诗歌集中展现的是他作为理学家的性情与学问。周西臣在《陆桴亭先生诗序》中说:“执诗以求陆子而陆子存焉,必执诗以求陆子而陆子不存焉。然则陆子安存乎?亦存乎渊然浩然之际而已矣。” [10](p. 531)“渊然浩然”是形容陆世仪“罗络古今,囊括天地”的大气魄和立志成圣成贤的人格精神。正是由于具有这种浩然洒落的人生境界,因此,不论其处于何时,总能使其心境保持中正平和,表现于诗歌中形成一种恬淡清幽的诗歌风貌。尤其是当经历了明朝灭亡这一历史事件之后,他并不像其他士人那样仅仅是为了抒发一己之悲痛而放声歌哭于山水之间,陆世仪是要通过寄情山水,发为歌咏,获得自我境界的提升与自我生命之受用,山水真正能让其心灵获得平静。如《和盛传湛一亭诗二律》:

疏林落落竹森森,中有幽亭贮素琴。冯槛小花供杂绮,隔溪高樹散轻阴。

纵观万物皆生意,静对渊泉识道心。一室自饶千古乐,不知人世有升沉。

湛一亭前竹树森,主人终日坐鸣琴。清晨习静贪朝气,永夜焚膏惜寸阴。

水到渠成看道力,崖枯木落见天心。此中旋转须教猛,不信神州竟陆沉。[10](p. 541)

此二律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年(1643年),第二年即甲申,陆世仪已经感到神州即将倾覆,而人世也浮沉,但是此诗主要表现的是作者面对幽静环境时流露出的风流自在的“道心”。

即使是表现对明朝灭亡的幽忧沉痛之情,作者的感情归宿也是陶渊明式的和谐,如《春日田园杂兴》这组诗,作者在自序中说:“遭时不偶,避世墙东。春日伤心,无聊独叹。偶过异公斋,示我《春兴》六首,已又出《月泉吟社》一册,曰:此至元丙戌浦江吴潜翁所辑也。时元易宋已五载,翁隐石湖,集诸隐流,吟咏寄志。一时属和,几及三千。嗟乎!屈陶异世而同情矣。虽时事尚未可知,而丙戌奇合,深用足叹。亦成六首,聊志鄙怀。不敢曰首山之吟,亦用代曲江之哭耳。”其一:

墙角春风吹棣棠,菜花香裹豆花香。看鱼独立小池影,数笋间行竹筱长。

白眼望天非是醉,科头混俗若为狂。莫嫌世外人疏放,彭泽情深胜沅湘。[10](p. 548)

这组诗写于丙戌(1646年),而同样是在丙戌之年(1286年),隐士吴渭以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向各地诗社征诗,随后即有《月泉吟社》这部诗集,集中的诗歌表达的是亡国后,“广大南宋遗民的无奈与痛心,悲苦与愤慨,绝望与反抗”[11](p. 20)。情感是相通的,宋元易代和此时明清易代又何其相似,亡国之痛因这样的一本诗集而勾起。最能代表这种易代情感的诗人是屈原与陶渊明,而在陆世仪看来,“彭泽情深胜沅湘”,屈原离乡去国,并最终自沉而死,虽说完成了自己的气节坚守但却放弃了生命和社会责任;与此相比,陶渊明虽然选择隐居,但仍能坚守气节,并勇于承担人伦物理,也许他的走向田园是比屈原更为艰难的选择。作者虽然在这组诗中表达了坚持作遗民的气节,但从诗中所描写的一片祥和自在的景象中可以看出,他最为欣赏的是陶渊明归隐田园的处世方式和其真率自然的人格精神。陆世仪真正像陶渊明那样融入到田园生活当中,他的诗表达出对自然万物的一片深情,如写景抒怀:

湿雨细如尘,林塘百草新。轻寒频试酒,薄醉自宜人。柳色闲看好,梅香静嗅真。田园滋味别,似接古风淳。[10](p. 583)

远俗非违俗,离群更乐群。感时歌雨雪,怀友寄停云。户有烟霞入,窗凭水竹分。晚凉无一事,倚槛待南薰。[10](p. 595)

除了对陶渊明等晋宋诗风的一种向往外,其诗歌所展示的心性之洒落和清新自然的风貌主要来自于对理学家诗歌的推崇与模仿。陆世仪认为在传统的诗歌史中,除了合于兴观群怨的诗歌外,还有理学家所作的自成一脉的性理诗,他最为推崇的在宋为邵雍,在明则陈白沙,曾说:“邵康节《击壤集》又是一种诗,竟可作语录读,然犹未免头巾气,至白沙之诗则合道理与风雅为一矣。其所作诗有‘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云云,盖欲合子美、尧夫为一人也。”[6](p. 50)“诗人自唐五百年至邵康节,康节至今又五百年,敢道无一人是豪杰,只为个个被沈约诗韵缚定……诗人之无识无胆也,康节起直任天机,纵横无碍,不但韵不得而拘,即从来诗体亦不得而拘,谓之风流人豪,岂不信然。”[6](p.339)康节的诗妙处在于从不为韵律和诗体所限制,皆从心中流出,纵横自在,诗歌是其性情和学问的自然流露,但是他喜欢在诗中讲道理,发议论,因此其诗有伦理教化的气息。而陈白沙则能主动避免头巾气,其言:“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12](p.72)就是能从“个体感悟的角度言理”,在注重性情发抒的同时能保持“情感的平正含蓄,品味的超拔脱俗,也包括遣词用语的不落俚俗”[13](p.372),即雅正的一面。白沙诗歌这种合“道理与风雅为一”的特质对陆世仪诗歌清新恬淡风貌的形成有很大影响。读者也能从陆世仪的诗歌中体味到这种性情与学问来,如他的《立春日五鼓,梦驾舟泛大海,波涛不惊,水天一色,觉而此心旷然有自得之乐,成一绝句》:

十二年来浅水中,每嫌溪曲又多风。今朝忽得轻帆便,大海波涛一镜同。[10](p. 559)

此诗与朱熹《观书有感二首》其二比较相似:“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14](p.286)这两首诗不仅押相同的韵,而且都表达了一种自身学问积累之至、一通百通的豁然开朗的得道境界。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借此诗歌表达的是一种“自得之乐”,所谓“十二年来”指明崇祯九年丙子(1636年)到创作此诗的明永历二年戊子(1648年),这是陆世仪对传统理学中关于主体修养和人性论问题探索的重要阶段。无论是修养论还是气质论,陆世仪凭着自我探索,经历了曲折的过程,最终获得高深悟理,所以他在上述诗歌中表达了这种不断探索,历经曲折并最终有所得的喜悦和满足感。陆世仪的诗歌中这种由学问和性情的体悟而获得某种独特体悟的句子很多,如《昆陵读易十绝句》:

万象森然尽偶奇,羲文周孔漫施为。画前有易人皆信,画后原无世莫知。

圣人作易参天地,天地原来只此心。不向此心分黑白,韦编三绝未知音。[10](pp.642-643)

随着性情学问的培养和人生阅历的增长,诗歌越发成为陆世仪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早期雅正平和的诗歌观念转变为“清吟”,注重抒发一己之胸怀,他在《诗》一诗中说:“杜公诗律老逾深,陶令风流亦可寻。岂必呕心成绝搆,总凭天籁发清吟。长歌梁父时摇膝,漫赋猗兰独援琴。此道今人无可语,江间渔父是知音。”[10](p.641)无论是与朋友寒夜独坐,赋诗酬和,还是在山水田园中徜徉,作者在诗中展现的是一种高雅的审美情趣。尤其是写景和咏物诗贵在自得,能从景物中或日常事物中真正体会到一种美妙和惬意,并能抓住事物的特点将其表达出来,如:

不盈不竭几千年,一掬渟泓海内传。恰是至人方寸地,涵濡万古只渊然。[10](p.604)

松风飒然至,山雨霏微集。此景谁不闻,妙领在心得。[10](p. 606)

即看此夕清光满,已觉人间海宇秋。[10](p. 615)

这些诗句皆清新自然,意境高远,洒脱有致,是其人格上博雅与通脱的一种体现。正如钱穆先生评价其理学一样,其诗歌也同样“使读者惟见其言人生日常,而不见有理窟之勃窣”。[1](p. 22)

三、生存困境与生民苦难:陆世仪诗歌中的“事”与“世”

追求清新幽美的超功利境界确实是陆世仪诗歌的主要风貌,但个体生命是与世与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面对易代之际战火不断、满目疮痍的世界,作为一个儒者,陆世仪同样用诗歌作为悲愤激烈情感宣泄的工具,他用诗歌记录下了人民的痛苦以及个人生活之艰辛,展现了沉痛哀怨的一面。这类诗在写法上也多模仿汉魏五言,呈现出慷慨悲凉的特点。如明亡后第二年(1645年),陆世仪写下了《感遇诗》30首,他在序中说:“乙酉之遇,天下古今所未有也。所遇为古今未有,则所感亦为古今未有,何诗之足云。然以不生不死之人,处倏安倏危之地,欲歌不能,欲哭不可。悲愁郁愤发而为诗,固亦屈之情,陶之思也。”屈原与陶渊明成为作者效仿的对象,借诗歌表达作者面对家国破灭的悲痛心情,并表达了自己坚持做逸民的气节,第二首写道:

冒辱既非易,杀身良独难。高唐有白发,稚子未知餐。揽衣起叹息,辗转不能宽。思欲批缁衣,寄迹空门端。君臣义已废,弃亲殊未安。俯首混侪俗,流涕伤心肝。[10](p. 543)

這首诗写出了明亡后士人的几种选择:“冒辱既非易”,是指跟随南明小朝廷的士人,事实证明这些人在新的朝廷中仍旧受到奸臣的排挤和君王的屏逐(见此组诗第六首,作者用妾与夫的关系来比喻新朝廷中君臣之间的关系:“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倾城令人妒,屏逐不遗力。艳去众丑欢,妖魔斗颜色。穷巷有幽姿,闻之捧心泣。”自注:贤者见辱于时君,子为之痛心焉)。“杀身良独难”,是写身死国难的那些人,作者对这些人的做法表示理解但无法去效仿,因为自己有人伦的责任与道德在身,故“勿得轻死生”。也同样是因为留恋这种亲情并勇于承担儒家的道义,以继承圣贤之学为己任,因此也不会像其他一些士人那样选择遁入空门。于是不得不混迹于世俗当中,当然这种选择也实属不得已,“仲雍避荆吴,断发文其身。殷箕篝昏乱,佯狂受奴髡。少连柳下惠,降辱称逸民。微服过宋都,去衣入倮人。在昔大圣哲,处困皆有伦。区区卑贱子,含垢安足嗔。”想象一下古来圣贤都有降志辱身的遭际,因此,自己坚持做逸民的选择又是比以上三种选择更为合理的。整组诗承载的是诗人的“悲愁郁愤”,展示了作者面对易代现实的艰难选择。

陆世仪改号为“桴亭”就是坚持自己人格精神的一种表现,其在作于己丑年(1649年)的《桴亭八咏》序中说明这一来历:“桴亭,予所居读书处也。世衰无徒,四方靡骋,聊乘此桴,当浮海尔。平居往还,惟石隐、寒、溪确庵数子。”[10](p. 560)而这亭外也不过一座危桥、一池清水、池中有荷,池边有老梅、瘦石、古桂、修竹。这种刻意营造的自足的生存空间,隐含了对现实政权的抗拒。而其以“桴亭”为号,也是对易代这一事件的反应,是一种特殊的遗民表达,体现了作者无所归依、暂为寄身的处世态度。在这乱世的桴亭中读书,犹如漂浮于大海之上,自我的命运无法把握,所能做的唯有坚持读书与著述,与此同时可以欣赏这周围的景色以愉悦自我性情。经历了人世的剧变,仍能从容其间,这确实是一种境界。但是,身虽隐,心却仍系天下苍生,其言:“不能致君,亦当泽民,盖水火之中,望救心切耳。”[8]可以说陆世仪隐居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但是他从来都以继承圣贤之学为己任,儒家的仁民爱物的精神是其人格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忧民”是作者终身之心事,不以朝代更替作为退缩的理由。他在诗歌中写道:

谐世自无违俗累,济时常有活人权。[10](p.639)

黄叶丹枫秋渐深,漫劳佳客远相寻。三更明月千秋语,一夜清灯万古心。

绝俗何妨终遯世,救时只合在知今。尧夫有语须同勉,磨砺当如百炼金。[10](p.656)

“施为欲似千钧驽,磨砺当如百炼金。”[15](p.243)陆世仪引用邵雍的诗是勉励自己,不仅要有救世之志向,还要有一种不怕苦难,不断砥砺独立品格的勇气,这样才能有所作为。济世情结与陶渊明的隐逸情怀,这两种相悖相生的意识情绪在陆世仪身上得到了结合。因此,谐世并济时而不是遁世违俗,才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由于济世心态的影响,又面对顺治、康熙年间饥民的惨状,作者于晚年创作了大量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诗风也由前期的清新变为刻露。“康熙六年,作《大雪口号》十首,小注系娄中赋役之苦,皆当诗史。‘遥看美酒羊羔客,尽是磨牙吮血人,句尤奇警。”[16](p.90)作于康熙九年(1970年)的《水没头歌》,记录太仓、嘉定等沿海一带被水淹没的惨状,作者感叹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官员竟然瞒报灾情,趁机索取贿赂,欺压百姓,诗中“干戈宁息四海平,反使斯民重罹祸”一句揭露了清朝政府的腐败与无能,不能救民于水火之中。第二年(辛亥,1671年)太仓一带又大旱,作者作《前旱》《后旱》,语语悲怆,显示了作者面对人民灾难,悲悯沉痛的思想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像自己一样的士人来组织百姓从事抗灾活动,但是,作者此时的处境也同样不堪,救世的愿望遭遇了现实困境。其晚年坎坷潦倒,因贫困不得已为人幕僚(51岁时游幕于安义令毛如石,又于59岁时入丹阳荆氏馆讲学),其作自伤之诗以纪之:“十年讲论共艰辛,一夕风尘尽隐沦。岂料鹅湖争座客,尽如马队校书人。”[10](p. 628)本想通过著述讲学来拯救世人,但最后淹没于一己的贫困当中,其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此时诗歌中个人身世之悲与人民之苦相交织,感情沉痛而哀怨,如:

读礼逾年岁月悠,白头浑欲不胜秋。良辰似水堂堂去,俗累如胶故故留。

不但时穷兼岁恶,此皆天意岂人谋。吾衰已矣苍生病,谁为斯民进一筹。(自注:时娄中春夏大水秋冬复大风雹)[10](p. 673)

显示出作者沧桑的心境以及面对动乱现实的悲痛与无奈。

但是即使是历经背井离乡、朋友之间的死生患难、亡子之痛、伴随疾病呻吟之苦等种种困窘局面,作者仍能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其言:“岂不谓愁恶,其如百虑煎。上供难暂缓,天意不吾怜。(娄中叠荒)俯仰尚多媿,(母未葬,子未娶)饥寒且勿宣。此肩方任重,降罚定何愆。”[10](p. 677)生命越痛苦就越要执着于肩上的这份责任,这份坚持贯穿了作者终生,这些沉痛隐微的诗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坚持隐忍而又始终如一、通达洒脱、涵养健全的陆世仪形象,这一形象是理学家、诗人、遗民等复杂身份的结合体。因此,陈瑚在《陆桴亭先生诗序》中说:“桴亭之人,可自传其诗;桴亭之诗,可自传其人。”又说:“如以诗人目之未为知桴亭者也。”[10](p. 530)

由上所述,陆世仪诗学思想的价值在于将人、世、诗三者整合为一体,确立了“论人论世”的诗歌批评观念,使个人情感的表达与社会时事的记录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任务。尽管陆世仪的诗歌在当时诗坛上并不突出,但对于一个生于易代之际而又能保持修齐治平精神的理学家而言,他的诗歌就和那些坚守本性的诗人一样,“保持了较为真实的创作情状,使后人能够通过他的诗作认识到那一时期的文人是如何满足其精神生活需求的。”[17](p. 5)陆世仪的诗歌是其个体生命与乱亡的社会现实相碰撞所产生的火花,集中表现了他的性情与学问、经历与体验,是其独立人格、抗争精神和情感宣泄的载体,展现了诗歌对于一个遗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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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洪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