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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源的江南

2016-05-30李安源

收藏与投资 2016年2期
关键词:董源潇湘水墨

李安源

在北宋,称南唐为江南,南唐的绘画为江南画。

而此前的中国山水画,从没有明确将地域与画风相勾连。但是,当山水画以泼墨为表现形式兴起时,至少在南朝梁之前,尚无纯粹的水墨形式。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吴道子始创山水之体,自成一家。又说:画嘉陵江三百里,李思训耗数月之功,而吴道子一日而毕。此则说明,尽管东晋顾恺之已画云台山,但是直到盛唐之前,山水画的技术形式仍然以工笔重彩为鹄,其主流是展子虔与大小李将军的青绿一脉。而天降吴生,水墨始创。后被奉为“南宗”画祖的王维,其“山水松石,踪似吴生,而风致标格特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这便是说,在盛唐,当山水画以水墨的形式流行时,并没有附加明显的地域色彩,直到唐亡,南唐的董源,是这一体格的继承者。董源的山水画,将江南典型的地质风貌化为艺术形式,故被称为江南画的始祖。今天,吴道子、王维的画迹固然湮灭不彰,而董源,其传世真迹甚多,俨然从中可见水墨一体的渊源流变,此将前古画踪几无遐想空间的流风余韵,渺然神会。

董源,字叔达,钟陵人,南唐中主李琮时任北苑副使,故画史称为“董北苑”。后世对董源的生平事迹,几乎是一无所知,最早为之立传的是郭若虚,也仅仅述其画风,云:“董源,字叔达,钟陵人。事南唐为后苑副使。善画山水,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兼工画牛、虎,肉肌丰混,毳毛轻浮,具足精神,脱略凡格。有《沧湖山水》《着色山水》《春泽牧牛》《牛》《虎》等图传于世。”(《图画见闻志》)由此可知,董源山水画有两种形式,一为水墨,属王维一脉;一为青绿,系李思训一脉。

北宋末期,可见的董源着色山水虽不多,但其面目大抵可知,谓“景物富丽,宛然有李思训风格。”(《宣和画谱》)董源画青绿山水,并非发乎本意,缘由系“盖当时着色山水未多,能效思训者亦少也,故特以此得名于时。”也即是说,董源的青绿山水创作,是为了显示了他的绘画技能,并籍此名世。但此类画作,终非其精神性情外化,成就对前世青绿画风亦未有超越,故而后世影响甚微。

董源的艺术兴趣,当然还是钟情于水墨山水一体,也就是《宣和画谱》说的“其出自胸臆者”。董源的水墨画,平淡天真,水墨烟云氤氲,浑厚华滋,将江南地质及气候风貌得以艺术提炼,此即沈括所说的:“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书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极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村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有反照之色,此妙处也。”(《梦溪笔谈》)关于董源的水墨山水,传世甚多,较为重要的作品则有《潇湘图》《夏山图》《龙袖骄民图》《夏景山口待渡图》《溪岸图》等。

在董源的诸多传世作品中,《潇湘图》素被认为最能体现他的画风。《潇湘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材质为绢本水墨淡彩。画卷左下长笔画水岸洲渚,剔细芦弱苇,洲渚下绘沙坡徐缓,三人向左而行。再左湖滨绘五人冠巾奏乐,迎接船上来客。中流江水一舟。上乘六人,苇草间隐约可见舟艇往复。画卷主体部分为连绵的山峦,茂林远树,云雾隐晦其中,真可谓一派江南气象。画名“潇湘图”,为其后世超级粉丝一一晚明的董其昌所题,乃据“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之诗意。在董源的《潇湘图》中,我们看不到北方画家如荆浩、关仝的奇峰峭壁与高山大岭,其所绘山川,皆为平和低缓的丘陵,平淡幽远,苍茫蕴藉,蓊韵华滋,其高低远近明灭处,无穷无尽,更令人有无尽遐思。画中的山石树木,皆水墨轻淡湿润,以圆笔作点子,来表现漫山的树石。最堪足道的是其独创技法,以“披麻皴”所绘的山坡质地肌理,将南方土质山貌的特点表露无遗,在古来山水画中可谓开一代新风。而烟波水面,则以粗简的线条波动画出。纵观全图,无论构图、取景、画法,均与北方画派相异,江南灵秀明丽的山容水色得以淋漓呈现。

谓为山水画名作,是就其技法特色而论;谓为历史人物画,则就其题材场景而言,两者都足以成立。“至其出自胸臆,写山水江湖,风雨溪谷,峰峦晦明,林霏烟云,与夫千岩万壑,重汀绝岸,使览者得之,真若寓目於其处也。而足以助骚客词人之吟思,则有不可形容者。”(《宣和画谱》)这样的评价,似乎专是兴发于《潇湘图》。骚人词客之吟思,不正借此抒怀,借此感发么?

《潇湘图》之外,被认为与董源江南风格相吻合的典型作品则是《夏景山口待渡图》。《夏景山口待渡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是一件流传有序的艺术珍品,曾人南宋内府、元内府,后相继为明代项元汴、清代耿昭忠、索额图和清内府收藏,民国初年被末代皇帝溥仪挟逃。此卷的引首为晚明画宗董其昌所题: “董北苑夏景山口待渡图真迹。”而更早的题跋,则有元代奎章阁大学士柯九思题拖尾:“右董元夏景山口待渡图真迹,冈峦清润,林木秀润,渔翁游客出没于其间,有自得之意。真神品也。”该作笔墨之精妙,更有元代诗人虞集赞日:“董元夏山何可得,嘉木千章铁作画。曾峦犭合雨气润,百谷正受川光溢。犬牙洲渚善蟵洄,沧江散落碣石开。山田何处无耕凿,寻源不得还徘徊。”《夏景山口待渡图》展卷右起,是一望无际的水面,远有细长洲渚,稍近处浮一渔船,渔人悠闲作业。视线慢慢左移,则现犬牙状的岸渚,坡岸平缓,冈峦起伏,山头多作圆形,草木蒙茸其上。又见“橱洄”错落的洲渚,树木繁茂,房合掩映其间,散见劳作的农人。垂柳依依的滩岸上,一位青冠红衣者正在呼应渐近的渡船。从近景洲渚远眺,则是一片平滩,平滩之后是起伏连绵的水岸。整幅画面山石朦胧,草木华滋,空气润湿,与柯九思所说“冈峦清润,林木秀润,渔翁游客出没于其间,有自得之意”完全相符。

在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中,沙滩、山坡、近山、远山错落有致,别有情致,近树、远树、灌木、柳树、芦苇、竹丛画法多元,展现精湛功力,它们的组合有节奏、有变化,又和谐相生相成,诚可谓一首视觉的“交响曲”。值得重视的是,这些温润灵透的笔墨,非但与《潇湘图》如出一辙,更合拍于江南风光的灵韵。可以这样讲,特定的地域生态,孕育了特定的笔墨技巧;特定的笔墨技巧,又艺术地再现了特定的地域风情。董源的山水画,产生于对李思训、王维山水画图式、技巧的修正改造,但这种修正改造,又是在江南真山真水的启示下完成的。董源的名作,在历代流传的过程中,非但是真迹散失,即便是侥幸传世者,其画名亦大多佚失。直到晚明的董其昌,对之顶礼膜拜,搜罗整理,垂鑑故实,又将其一一重新命名,虽非确定,却与画境大抵合拍。

除上述二图为董氏亲题引首,另有《龙袖骄民图》标题亦为之所定。《龙袖骄民图》的画题,其含意颇多解释,普遍被人接受的看法是,居住在帝后附近的居民。若以当今的观念来理解,便是定居于首都的民众,因环境特殊之故,所以社会福利优厚,有天子脚下的优越感。当我们透过作品的形式,欣赏这一名作时,则可发现一条垂直线隐然显现于图面中轴,形成了构图上的趣味。右边的画面尽是山峦相叠,当视线往左移动时,空间顿时豁然开朗,沿着河水低平的流域,将视野带往既广且深的境界。细看画面的左下方,可远眺村民的活动,河岸左边有两艘小船,船上的人以手相连,旁边则有人击鼓导引。据说古时,流行一种风俗性的歌舞,参与者在唱歌时以臂相连,并以脚踏地作为节奏,人称“踏歌”。图中的村民,或许就在进行这样的娱乐。

在董源的山水作品中,这似乎是一个常见的主题,即使是以表现山水为第一目的,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要画出居人的生活图景,并将此中透出的生命活力浸染于无言的山山水水。此作技法也以披麻皴和水墨渲染为主,画山形时先勾出轮廓,再用长披麻皴手法,以中锋笔自上而下左右披拂,线条大致平列,但也时时交叠会合。山上的矾头则作空心点皴,呈现草木葳蕤情状。在皴染基础上画家又给山石敷以重绛色,同时将山头染为青绿。这样就将李思训的精于设色和王维的擅用水墨巧妙地结合起来。在《龙袖骄民图》中,江南丹碧掩映,华辇之下,歌舞升平,尽管该作在面貌上多少带有一些李思训的青绿设色,然山顶的“矾头”,山坡的“披麻皴”却是董源的新创,非但在形式上迥异于李派山水的体貌,而在灵韵上更迥异李派山水的意趣。

董源的江南画派,及由此催生的水墨一脉,由米芾高举于北宋,赵孟頫附声于元初。追其风规者,波及元季四家,至明清则仰其鼻息者,蔚为大观。晚明,董其昌祖述其源,视之为先祖,将其奉为南宗画派的定鼎者。自此,董源的江南画,其水墨氤氲的体格,包前孕后,其后文人流派的催生,皆以此为徵信,孕育其中,莫有离者,混然自生。

要之,董源的绘画,与他画中的江南,其最早的知音,当属北宋的米芾。从董源的画中,他读出了真谛,读出了真情,说: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成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画史》)在老米眼中,董源的一片江南,不是江南三月的桃红绿柳,草长莺飞,而是将江南四季绚美的意象,运化为平淡天真的水墨氤氲,实在是红之极也,绿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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