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收藏不能纸上谈兵
2016-05-30商勇
商勇
您是字画收藏和经营方面的专家,但我们今天先不谈一件藏品多少钱买进多少钱卖出这样的实际操作,我想就从您的某件藏品引申出一个文化问题——我们平时看的多数美术史,第一不是美术的创作者写的,第二不是美术的经营者即真正了解艺术消费者或受众趣味的人写的;许多人都是从文字到文字的自说自话,闭门造车,最多参看一些质量低劣的印刷品便洋洋洒洒数万言,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摆到上帝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编造艺术发展的规律。其实在近代,比如黄宾虹、昊湖帆、罗振玉等一批收藏大家,他们对当时传统一路绘画格局的形成是具有直接影响的,他们不仅是鉴藏家、古文献和金石专家,同时也是优秀的画家,他们当时的许多行为只限于一个上流文人的圈子,不仅没有记载,甚至是隐蔽的。比如,我们看黄宾虹时,往往只关注他是一个把传统集大成的现代大师,而没有去发掘他在上海及北京时,如何以鉴藏家的身份活动于一群行家或利家之间。当时的旧式文人那些很具体的与经济利益或文化操守相关的活动,实际才是形成民国时期传统绘画格局的关键,而不是我们从西方艺术史上剥来的一套规律:一个艺术思潮来了或一个大师产生了,于是许多人去模仿追逐便形成一种风气。另外,据我所知,上世纪30年代的天津,刘奎龄的画在市民中很有市场,他是学郎世宁的,我们知道当时无论国粹派还是创新派,对郎世宁都持批判的态度。还有,上世纪30年代有许多从西方学了西画归来的画家改行开始画中国画了,因为油画在当时根本没有人愿意买。民间的欣赏趣味往往不会受所谓艺术思潮的左右,而收藏家和艺术的经营者往往对此把握得很准。
Y:市场是会刺激画家的,比如刘奎龄的这套画法,关键是市场对他的左右,他当时画的时候可能已经被一个人群接受了,是什么人群?就是被收藏家接受了。举个简单的例子,现在书画市场上工细一路的绘画特别好销,如果这个势头延续好多年,那么对于艺术的创作者,就起了一定的引导作用,肯定也就刺激了画这一类风格作品的画家大量出现。
我做画廊十几年了,在此之前我以此获取利益并以此为生也有20多年了,我真正的花了很大力气收藏、研究的不是书画,而是印章,我看了许多玺印史,以及从美术角度研究的文章,我对目前玺印文化领域最前沿的研究信息诸多了解,有这样一个体会,这些处于领先地位的研究者们,他们的研究还是比较滞后的,他们得出结论的依据就是博物馆的已经公布了的一些材料,孰不知民间已经又有了大量的出土材料。上次我给博物馆的研究人员看了我收藏的东西,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这个东西没有明确的出土时间和出土报告,他们感觉结论下得太早了,但我只是给很少的一部分人看的,却始终没有公布。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的美术史家对于真正的素材还没有完全地掌握,尤其在那些边缘的领域。还有我发现许多人在写绘画史时,确实是在纸上谈兵,没有作深入的研究。我举个例子,比如沈尹默,很多谈他的著作,介绍他的书法成就,上面总说他师习二王,在传统书法领域进行过很深入的研究,而且是一个实践者。后来我发现,其实他们说得都不太准确,其实他在用笔习惯上还是在学他父亲的,但每本书里都没提到他父亲沈鼎修,我当时在上海看到一幅沈鼎修的书法,觉得和沈尹默很像,然后我想他是不是学的沈尹默的书法,但我后来一看年份不对,他比沈尹默早很长时间,一问才知道,这个沈鼎修其实是沈尹默的父亲。
我们总谈黄宾虹,其实黄宾虹的一位老师和他绘画风格很像,这就让人怀疑,黄宾虹的山水风格的独立性是否有一定的水分?因此研究绘画史要善于挖掘别人的一些隐私的、不愿意公开承认的东西,真正地写在书上,实事求是地谈一个问题,而不是漫无边际地谈,谁谁学宋元,因为说了宋元显得格调高呀,如果说学唐宋,那么宋元都不消说了,但现在没有什么唐宋的原作,那么还是说学宋元吧,因为许多唐宋的东西都是宋元的摹本。于是我们看到许多画家也常常一上来就写道:“摹宋本”、“摹元本”,实际上他都没见到过原作,也只是根据几本画册借鉴了一个大概的构图。就是说怎么才能知道这个画家真正形成他风格的原因?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来的?真正地说清楚,而不要隔靴搔痒,这确实还是需要一定的工夫,而这个工夫谁来做?我看收藏家往往知道这里的详情。比如收藏家要想确定沈尹默是真的,必须彻底了解沈尹默,去从他父亲的用笔方法中做推断。如果是这一类的估计就是真的了,因为他的渊源在这儿,而没有在二王的身上。学二王只是一个说法,其实他骨子里更多的学的是他父亲。
“这就好比钱钟书讲的一句话:‘爆发户造家谱。”
Y:是这样,“避圣人讳”也是中国文化人的美德,但这个“美德”误导了后人,使许多研究者拼命拿二王和沈尹默进行比较得出一些很不正确的结论,其实绘画尤其存在这样的误解。比如李可染,有许多人提到他关注写生,其实他的构图有一部分是参考黑白照片来的,但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为什么?因为李可染的画基本是俯视的,绝少有平视的。如果他真是写生的,那么他的视角在哪里?他难道坐在静止的直升机上写生吗?后来受徐悲鸿一派的影响,强调写生,所以有人说他成天背着油画箱到处写生,这个和一个画家强调自己学宋元是同样的道理。
李可染在晚年时说:八大和董其昌用墨亮得像月亮地儿,极清的,说自已一辈子没能达到这个境界。但时人却没留心他的这种晚年的感悟,因为董其昌被当作临摹的始作佣者,是受到贬抑的,而李可染则被树立为标榜写生的典范,人们已经习惯把他们当做某种符号,简单地对立起来,而不会去关注一个画家的真实用心的。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Y:我发现大艺术家,真是有一套,挺佩服他们的,比如齐白石,他到处标榜自己诗第一,其实我觉得他的那些打油诗并不最高明,充其量具备一点平民化生活气息,但具备一些生活气息的诗人可多了去了。他倒着排:字第二。其实他的字很多是学吴昌硕的,但书里面老不说他学吴昌硕,只说他学何绍基、金冬心。其实吴昌硕对他影响最大,他是临吴昌硕临出这么一套写法,当然不否认他学过何绍基,因为早年的画确实有何绍基的影子,但用功最勤的还是吴昌硕。其实他的绘画成就最高,但他硬要倒着说,把绘画的成就排在最末。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