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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的太阳

2016-05-30涂克冬·庆胜

文苑·经典美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鄂温克老爷子大叔

涂克冬·庆胜,男,鄂温克族,内蒙古著名律师,国家二级作家,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自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出版和发表了约250万字的著作,包括三部长篇小说《第五类人》、《跨越世界末日》、《萨满的太阳》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陷阱》和学术论文等。其中《跨越世界末日》荣获内蒙古自治区第九届文学创作索龙嘎奖。

哈日温都尔的建筑物增多了,在原有的木板房外增加了两大间,外面也是盖着芦苇,很明显这是在伪装,人就是走到了跟前,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是房。

大房间里没有桌椅板凳,木板床上铺着厚厚的苇垫,人坐上去既柔软又舒服。地中央还有块毡子,上面摆着一把铜壶几个木碗。更凯和伊丽嘎进去时,发现里面已有五六个人。

满嘎神情严肃地端坐在西面,地毡上坐着一圈人:奔布太、胡瑞、昭道、莫宁格、西拼,还有木哈力的侄子骆吉布,大家都惊奇地看着走进来的伊丽嘎,只有满嘎毫无表情。更凯歉意地看看众人,夫妻俩落了座。

“各位大哥、姐姐,按我们民族习惯是长者为尊。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寻常,我们就不必拘泥于礼节了。我召集大家来的目的,有人可能已经知道,有人可能还不知道……

“我们鄂温克人现在正面临灭顶之灾。索伦河草原有两千多鄂温克人,经过这场瘟疫,死了四百多人。人口的五分之一死去了,几乎每家都有人死去,不说别人,我妈,还有弟弟妹妹……”满嘎哽咽了。

“这是鄂温克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过去,我们一直为朝廷为满洲皇帝效力,为国家守卫边疆。我们曾为清廷打天下,无休止的战争,使我们从几十万人变成现在的几千人,这些事情只有木哈力大叔和诺诺布大叔说得清。

“我查清了,”他目光锐利起来。“这次灾难是日本人搞的鬼,是那些东洋人给更凯他们打的毒针,他们又把鼠疫带回了索伦河,这不怪他们哥儿仨。”满嘎目光炯炯,“今天要说的是,我要抗争,要和施暴者有个了断!”

“可是,我们的长老们反对这样做,木哈力大叔曾对我说,现在我们死了四百人,如果反抗日本人,就会招来灭族之灾!他说得有道理吗?”满嘎环视着大家。

“有,肯定有道理!”胡瑞直视着满嘎说。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和他们开战!因为我们祖辈都是军人,是战士,我们的荣誉心不允许我们任人宰割。如果屈辱地活着,我看还不如战死!”满嘎斩钉截铁地说。

“我赞成,我不怕死!”奔布太抿着嘴说。

“谁怕死?”胡瑞接过话题,“我不是怕死,是怕把老爷子气死。老爷子让我和昭道天黑前回去,回去晚了都不干,要发火。满嘎,我父亲料事如神,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我死了倒没什么,军人死在疆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们再出点事儿,老爷子……”

“喂,胡瑞,你不用为老爷子担心,他是神仙!”奔布太一脸神秘地说。“去年我去你家串门儿,你家老爷子正在那儿一个人喝二锅头呐,老爷子见我进了屋,一念咒语,立在墙边的那根牛腿棒子就在地中央跳起舞来,真邪乎。你说,老爷子可是神仙,日本人能把他咋啦?”

“嘿嘿,那倒是。”胡瑞笑了。

坐在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更凯叹了口气:“唉,日本人真他妈的操蛋,你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可他给咱打毒针,这叫什么英雄好汉?他妈的,越想越气!”

伊丽嘎用膝盖碰了一下更凯,又全神贯注地望着满嘎。

“我决定这么干啦,你们谁参加,今天就定下来。如果不愿意参加,我也不勉强。但是有一点要记牢,不参加的,回去后必须守口如瓶,谁泄漏出去我说的事情,我杀他全家!”大家都望着满嘎铁青的脸,还听到他的牙齿发出咯嘣嘣的声音。

“咱们武器从哪里弄?”莫宁格问。

“枪支弹药?在我们这里不算缺货。”哗啦,满嘎从铺下取出一支三八式步枪,“现在我们手里有两支大枪、一支手枪,都是日本造的,是最好的枪。嘿嘿,枪不成问题,就看有没有胆子啦!”

更凯用手一按伊丽嘎,“满嘎,我参加,他们差点儿把我弄死,我不参加不算好汉!”

“他奶奶的,我和我弟弟都参加!”胡瑞代表弟弟说。

西拼左右看看,咧开嘴一笑,“既然大家都同意干,我也加入!”

“好!”满嘎转过身,撩开身后木墙上的布帘,一尊木制的雕像出现在大家眼前。满嘎点着像前的那盏油灯,转过头:“大家都过来!”

“啊,是海兰察!”识文断字的莫宁格大声说。

这尊木雕有半尺高,身着五颜六色的战袍,一看就是一位清朝将领。他长方脸,蓄着胡须,一副威风八面的样子。“这是乾隆爷封的一等公爵,他战功卓著,曾四次被绘入紫光阁的御功臣的画像。他是神,是战神!”莫宁格说着跪到了雕像下。

满嘎跪在莫宁格左边,其他所有的人,包括伊丽嘎都跪到他俩的身后。

“海公在上,我们都是鄂温克人,是您的后代。日本人无缘无故杀死我们四百多兄弟姐妹,让瘟疫在索伦河蔓延!”满嘎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宣誓,“海公,我们鄂温克人都是战士,我们都是勇敢而忠诚的人,是为朝廷戍边的军人。海公,我们民族的历史、民族的荣誉心都不允许我们低下尊贵的头颅,我们宁肯战死也绝不屈服!海公,你显灵吧,保佑你的儿女吧!给我们勇气和力量战胜敌人!谁背叛民族,背叛祖先,你就让他灭亡!”

这几天,朝德吃食物时总觉得嗓子眼儿里噎得慌。上次吃一块儿狍子肉,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又滚到左边,在肉牙床上翻过来掉过去,丝毫嚼不动,只能囫囵个咽进去,可又噎到嗓子眼里不动了。

费了半天劲,朝德才吞下那块肉。

这是他第一次吞咽困难。

这次又出现吞咽困难,朝德只当是老朋友脑脑的老母羊肉在作怪,可在以后的几天里,连续几次把食物卡到嗓子眼里,他抱怨牙不好,肉煮得硬。朝德和路日洁在脑脑特意腾开的仓房里住了十天,在离开宝力嘎村的那天早晨,朝德吃的一块饼子卡在食道里动弹不得,可夫妻俩并没有听从脑脑的劝阻,执意踏上了回家的路。

朝德踏上索伦河的土地时,只能喝粥了,路日洁急得跟什么似的,因为冬季在雪地里宿营,吃饭就是个问题,生冷的食物朝德根本咽不进去。

看着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路日洁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赶到家里,另外,路日洁又怕见到丈夫的家人,不知他们能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外乡人。自打和朝德过上日子,对他的家人,她是如数家珍,他的儿女,侄女什么的,天天听他唠叨。为了不拖累朝德,她流着泪将两个孩子留到了表妹家。

朝德强打精神,扛上猎枪朝坡下走去。

一个时辰后,朝德拎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回来了。

路日洁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她并不是因为有肉吃而高兴,而是看到丈夫恢复了往日的雄风而喜悦,她心中点燃了希望之火,她从山下干涸的河槽里捡来一捆干柴回到崖下。

朝德打猎是个好手,可从来不愿放牧和做家务活儿,他觉得那是女人干的活计,但今天,他为了让路日洁宽心,拢着了火,开始剥兔子皮。两人在火堆旁并肩坐下,路日洁依偎在朝德的怀里啜泣起来。

朝德用手抚摸着路日洁冰凉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就像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火上的小吊锅咕咕地喷出香气,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索伦河发生大瘟疫的事儿,朝德早就听说了,虽然详情还不太了解,但也知道个大概,反正是死伤惨重。哎,索伦人就是这个命!雍正爷时三千多人迁到岭北,“满洲国”成立初,据官方统计的人数是岭北有三四千人,仅索伦河一带就有两千多人。朝德不识字,这些事儿,都是听识文断字的老滑头木哈力讲的。

满嘎那个愣小子不会惹是生非吧。

朝德深信鄂温克民族不会灭亡。他真正担心的是鄂温克的人口,听说这次索伦河的大瘟疫,死去四百多人。暂且不说失去亲人的悲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鄂温克民族怎么办?丧失这么多人口,今后的生存就成了问题,周边有许多人正在蚕食鄂温克人的土地,好猎手越来越少,牲畜也无人看管……

朝德摇了摇梦中的路日洁,路日洁睁开了红肿的眼睛,她是哭着睡着的。

路日洁把小锅里的兔肉盛到两个木碗里,再从一个小皮口袋里摸出一把高粱米,用嘴吹吹里面的浮土,小心地撒进锅里。朝德真饿了,用猎刀扎出一条兔腿,放进路日洁的碗里,又急急拿起另一条兔腿,牙是不行啦。他放下猎刀,两手一撕,带着血丝的一大块瘦肉被扯了下来。肉很嫩,放进口里用牙床咬咬,好香呀!他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真切地感觉到那块肉在向下滑动,啊!它走到食道的下端,在那个鬼地方又卡住了。

最让朝德难受的,倒不是那块卡在食道里的兔肉,而是眼前的情景,是路日洁那双期待的眼睛,她一副懵懂的神态,霎时间从失望变成愁苦,两行热泪流到了嘴边。

“亲爱的,”朝德忍着食管堵着的痛苦,满脸笑容地说,“兔子肉真香啊!”他又捞出一条兔子腿,夸张地扯下一块肉,笑呵呵地扔进嘴里,大嚼起来。朝德趁路日洁一转身,将嘴里的兔肉轻轻吐到雪堆里。他又盛了一碗兔肉粥,不等粥凉,就喝了起来。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长蛇。

男人都牵着马,女人们全跟着勒勒车。

人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向前挪着步子,朝德的遗体用一块红绸子严严实实地裹着,放在第三辆勒勒车上,白白的雪原上留下了杂乱的印迹。远处山包上的狼群冲天嗥叫几声,白额头的狼王,率领着家眷玩命向北面的山包逃去。

朝德是在儿子满嘎的怀里咽的气。

当满嘎见到像麻风病人那样披头散发的路日洁时,几个月没见的爸爸已经奄奄一息。满嘎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铺着干草的爬犁上,除了眼珠儿哪里都动弹不得,心里非常难受。

父亲是被活活饿死的。

只剩一口气的朝德,见到儿子时竟然站了起来,在铺着狍子皮的包里来回走了几趟。路日洁急忙高兴地煮了一锅手把羊,既是招待客人,又让丈夫补补身子。朝德还真喝了一小碗肥羊肉汤。

大萨满先布大叔也来了。

一切布置妥当后,先布大叔在地中央跳起神来,他随着鼓点儿越跳越快,接着开始低声哭叫着,更加用力地击打着挎在身上的神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

先布大叔将耳朵贴近鼓面,仔细地听着什么。他猛地又举起神槌,奋力敲击着神鼓,他疯狂地跳着,鼓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无不心惊肉跳,全部跪伏在地上。

大萨满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一头栽到地上不动了。大伙七手八脚将他抬到木板床上,过了半个多时辰,先布大叔苏醒了。他把满嘎叫到包外,抬头看了一会儿天上那轮皎洁的满月,沉痛地告诉满嘎,你父亲过不去今天了,这是天意,准备后事吧。

午夜时分,朝德呼吸急促起来。

满嘎慌忙俯在父亲身上,朝德嘴动了几下,但发不出声。路日洁抽泣着告诉满嘎,你父亲问布呼为什么没来,满嘎怔了一下,把头扭向一旁。朝德的目光暗了下来,他倒了几口气,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依靠你的人失望。

这就是朝德留给儿子的遗言。

先布大萨满骑着匹白马在不远处的山包上瞭望着,他在寻找神示意给他的下葬地点,满嘎和乌丽拉陪着路日洁。先布的马朝这里奔来,满嘎赶忙迎了上去,老萨满下了马,用手一指前面的低洼地:“满嘎,就在这里了,朝德兄弟的灵魂,就从这里升天!”

满嘎向前迈了十几步,发现这个山包的东面非常辽阔,可以延伸到几里地外,天边的地平线上,隐隐现出黑黑的不高的山体。他首先担心夏季这里会不会积水,可看到先布大叔那坚定的目光后,没有再吱声。

天空上一只金雕在盘旋。

大家将遗体高高举起,先布老爷子再一次检查了坑里后,一招手,奔布太递过一块大红绸子。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将绸子平铺在坑里,奔布太把那包花花绿绿的日本糖块儿精心地撒在红绸子上。他回头看看老爷子,老爷子一点头,全体出殡的人拥了上来,慢慢地将遗体放进坑里。

大家围在坑边静静地坐着。先布老爷子提起一桶奶酒,往脚下黑色的新土上匀匀地洒着。奔布太一摆手,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取出木碗,把酒分给大家,人们无声地喝着酒。

满嘎恭恭敬敬地将刚才铺在地上的白色条毡献给了先布大叔。

没有人哭泣,也没人说话。

满嘎看着那平整整的,浇上了奶酒的新土发呆,他知道,这是片洼地,一到雨季肯定会被水淹,另外那块盖在坑上的木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掉,到那时,谁还能找到这里。

他看着天上那只正在俯冲的金雕,心里很愁苦。父亲死了,今后连他的埋葬地点也找不到。不过听父亲说过,鄂温克人为朝廷征战,随时都可能死在异乡,埋到哪里谁能知道。他心里也暗暗庆幸,不管怎么说,父亲还给自己留下了遗言:不能让依靠你的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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