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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时空的诗歌守望

2016-05-30刘诚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麦诗人诗歌

刘诚

一位专业为机器制造的青年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被诗歌吸引,从此进入诗歌创作,并一发而不可收,他的作品不仅接连在地方报刊发表,还登上了《中国青年报》、《陕西日报》、《中国机电报》的宝贵版面,后来又被陕西省作家协会推荐参加了《延河》杂志举办的青年诗人培训班。只是,就在看起来距离诗歌梦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工作变动从此走上仕途,这一走便是二十多年。

生活便是限制。纵然是盖世英雄,也无法与现实为敌。二十多年的变故,足以移山倒海,重造山河;二十多年的日常生活堆积,也足以将一个诗人的诗歌梦完全掩埋。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时隔二十多年之后,这位当年的青年诗人,却将一部精美的抒情诗集送上了读者的案头。

我以惊讶的心情读到了柳必成诗集《假想》中这些朴素而新鲜的诗歌。它不大像是出自一位实权在握的现任行政官员的手笔,倒像是一位挚爱生活而又内心丰富的仕人写给自己的一部精神的自叙传。总体来看,《假想》中的诗歌,按写作时间可以分为两类。其中早期的诗,多为青春、爱情、真善美的歌咏,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的激情,辑录在“风与树”里的诗便是这样一些篇章。这些诗多写于九十年代前后,遵循着抒情言志的古老诗训,多少受到时代写作风气的影响,带有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经过了二十多年岁月的沉淀和磨洗,近年诗风为之一变,那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偶尔写作的篇章,视野开阔,笔力扎实,情绪饱满,每每迸发出灵感的火花,开始呈现出成熟诗人的某些特征。令人惊奇的是,按部就班、凡事都有程序、埋头于各种公文之中的必成,居然没有被刻板乏味的行政事务所掩埋,始终坚守在最靠近诗歌内核的某个位置,这应该说是一个奇迹。

对必成创作的突出印象是他对诗歌的爱,超越功利而且坚韧无比 众所周知,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一向圈子林立、是非蜂起,诗歌也因此呈现出多极分化的复杂面貌。其中一翼,自“日常写作”而“口语”,而“废话”,而“口水”,而“梨花”,而“羊羔”,而“乌青”,每况愈下,因为太随意、太轻率、太作践诗歌不时引发众怒,被网友反复恶搞;另一翼则矫枉过正,奉《荒原》作者、英国现代派诗歌大师托马斯·艾略特等为宗师,强调“难度写作”,推崇诗歌的贵族性和书卷气,往往在诗歌中引入复杂的神话背景,有时还故意设置阅读障碍,结果远离现实,诗歌越写越艰涩、越难懂,最终使诗歌成为一种眩技的智力游戏,于时代日益脱节,互不相干。两类诗歌各执一端,貌似截然相反,实则殊途同归,每每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将诗歌逼入绝境。必成则完全不同,他对诗歌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无条件地爱,这便使他的创作避开了所谓“影响的焦虑”,成功地避免了一些诗人同行抛开诗歌创作的核心问题,只在形式上上下其手、反复试验却又每每浅尝辄止所导致的“智力的浪费”。多年来,无论诗歌思潮怎样变化,必成始终恪守着诗之为诗的根本,以诗歌直面人生,直面心灵,强调言之有物和表达的有效性,哪怕写得少些,也决不粗制滥造,以诗歌的名义亵渎诗歌。他没有成名成家的诉求,更没有成名成家的时间表,那些附加于诗歌的外在诉求在这里完全没有,超越功利而且坚韧无比的爱,使他显得气静神闲,不急不慌。此种难得的超脱,使他获得了一般诗人所没有的从容心境,这也正是必成诗歌绝无投机取巧的痕迹,反而像成熟的浆果一样情绪饱满、像月下的静湖一样沉静内敛的根本原因。

对必成创作的另一个突出印象是写作的个人性,它往往以诗纪事,信手拈来,使诗歌成为一部诗人独有的心灵秘史 诗歌要不要宏大叙事?当然要,没有理由不要;只不过大可不必每一个诗人都来“宏大叙事”。前者如杜甫,其多数现实主义杰作,都在以诗歌的方式记载那个时代动辄牵动朝野、影响千万人的重大事件,竟至成就“诗史”美名;以后者论,自九十年代以来,诗人们纷纷回避重大事件,而将诗歌飞动的目光转向内心,专注于抒写那些细腻而隐秘的生命体验,于今已成风行一时的写作风尚。从这个角度讲,必成的诗歌写作似并无特别之处,但必成的显著优点在于,他在抒写个人心灵秘密的时候,决不背离时代和社会,其个人性十分明显的诗歌创作,始终不离开对时代与现实的强烈关注,诗歌于是成为他面对时代的一种自然反应。或许在必成的潜意识里,诗歌比其他文体更长于记录生活事件,且无比经济,简洁明快,决不枝枝蔓蔓,它比日记好用,在深度上远超新闻,而又成功地避免了小说和散文的繁琐和笨拙,不经任何媒介,即可直接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灵,因此《假想》中的诗歌多以诗纪事,刻意回避了那些影响深远的社会事件。如《邂逅一场雨》,几乎就是一次真实事件的实录——在一次必须由诗人出面主持的重要官方活动中,偏偏天不作美,刚刚还晴好无云,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事后诗人这样写道:“一位老朋友/永远不改脾气/说来就来/总是不约而至”,这是对“雨”的指斥; 接着笔峰陡转,变成了对意在“搅局”的“雨”的充满优越感的嘲弄:“一位老朋友/永远充满自大/说走就走/总是不打招呼/那就请吧/我备好/鲜花/地毯/掌声/不怕失去良机/之后/我违心地说/这场雨/知时节”。精神的王者,最终将习惯于“搅局”的“雨”踩在脚下,指证了一次精神的胜利。在一首题为《那一年天塌了》的朴素到无华的悼亡诗里,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那一年,天塌了/准确地说/那一年/天塌的时间/是在吃过晌午以后/麦子收回来了/田里还没放水/我上学走的时候/在尿坑边见过父亲/他和往常不太一样”这便是一位诗人与父亲的永别。熟悉农村的人知道,在乡间父亲就是一个家庭的天,它比头顶上那一片天更真实,约等于幸福的全部,只不过“天塌了”。“天塌”的动作在突然之间发生,没有预告,也没有通知,完全不考虑一位少年诗人的意见。低沉而吵哑的布满血丝的呼告,凝固了那个生命中最惨烈、最悲催的时间刻度。天塌下来,首先砸在了诗人的身上,他感到沉重,日月无光。“二爸家的春娃来了/他还不到送信的年龄……/我跑出学校”,疼痛第一次重击了诗人;葬礼上那些怪异而神圣的仪程、跌跌撞撞的身影,及其种种难以尽述的细节,令人刻骨铭心,即使在数十年之后,我们仍能从这些俭朴的诗句里,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沉闷和压抑。然而,就在这个黑云压城的严重时刻,诗人第一次见证了生命的奇迹——一位平凡的中国母亲以令人惊异的沉勇和坚毅承受了这一重大的变故,拯救和保护了在危机中风雨飘摇的家庭!“那一年/天/就这么早、这么快地/塌了/也是从那一年起/我们家里每一个人/就再也不信天了/尤其是我的母亲/从此/只信自己”——这是一次对生存真谛的发现,也可以说是一次人生的盟誓,正是母亲在危机面前无所畏惧、不等不靠的执着和坚韧激励和支持了诗人,使得诗人在后来漫长的生活中穿越人生的风雨,走向成功的彼岸。简洁直白的语言,兼以“那一年天塌了”一句的反复出现,营造出一咏三叹、悲怆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诗歌节奏,使诗歌所携带的情绪反复加强,最后以排山倒海的力度作用于读者,令观者为之动容。《小麦生长》一首初看写小麦,所描摹的种种性状无不紧扣小麦特征,其实却是诗人心灵的一次真实坦露。没有春风的温润,没有百花的惊艳,冬小麦从冻土之下萌发,历经不为人知的艰难困苦,然后打苞灌浆,慢慢成熟。诗人不厌其烦地描摹小麦成长的全过程,相当于一部诗歌版的“小麦简史”,可惜这一切是被忽略的;人们只看到“小麦生长/油菜花开放/大地上如约而至的风景/碧绿与金黄/在蜂的翅膀上流淌”,却看不到小麦背后的艰辛。事实上,小麦不是温室里的事物,即便是最寻常的小麦,它的成长那也是悲壮到无以复加,小麦如果是有灵性的,其内心也一定如风暴追逐的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只不过小麦是沉默的,在被遗忘的地方,许多同样的小麦并没有登堂入室修成正果,因为还没有等到成熟就枯萎了。汉中大地上司空见惯的经典意象,经由诗人重新命名,传达出复杂的生命感受,自我的期许和对自然化育之恩的感激跃然纸上,成为诗人最好的精神独白。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颗粒饱满,丰收在望”,信心缘于内心的强大,谦虚归因于难得的清醒;“风调雨顺/颗粒归仓”——永不滑落的良好祈愿,就像大海的灯塔,指引诗人穿过人生的惊涛骇浪,走向瓜果满园的人生腹地。

对必成创作的第三个突出印象,是据传统而决不拘泥于传统,是情绪的圆润饱满,是诗艺的纯熟与多变 由于工作繁忙,必成的诗多忙里偷闲写于手机,以短信的形式在朋友圈流传,且多为短章。但自前年以来,忽然出现了长达六十行以上的较大篇幅,比起以前的诗,这些诗格局更大了,意象复杂起来、飞动起来了,且更加清晰、力度更强,诗歌所携带的信息也更加复杂,概括生活的力度明显增强,诗歌所呈现出来的连绵意象更加阔大和壮观。如《关于翅膀》一首,六十余行一气呵成,从个人生活的层面出发,升华抽象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翅膀”意象:“我多想拥有你/让生命/在天空飞翔/黎明/披一身朝霞/夜晚/戴几缕星光/即使一觉醒来/我已走到中年/对你的渴望/依然如青草生长”。“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人渴望一双始祖鸟一样的“翅膀”,因为只有“翅膀”给人以自由,带我们脱离现实的樊篱到达远方,它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自由的必需。然而“翅膀”是昂贵的,往往越是渴望却越是没有,反而一再迷失,于是只能在渴望与得到之间长久地犹豫徘徊,直到有一天发现,象征人生法力的始祖鸟一样的伟大“翅膀”它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胸腔里扑打,伴随诗人的心跳砰然作响。大约与出生在著名的茶乡有关,诗人对茶也自有一番独到的观察和体悟:“一片茶叶离开茶树/走出茶园 才能成为真正的茶/道路如此曲折/让人想见一个人的一生//在沸水中慢慢地舒展开来/轻盈的体态/优美的舞姿/只在水的内部绽放/这是生命的本色/在不知不觉中/茶与水的交谈/将杯中无色之色/慢慢打绿”(《茶之语》)淡而镌永的句子,类似自言自语,不急不慌,不乍不惊,却又耐人咀嚼,令人过目不忘。茶在诗人笔下立体化了,可感可触,有了心思,有了婀娜的体态和高贵悠远的香味,我们分不清哪里是茶,哪里是人,甚至茶就是人,茶就是禅,因为“由茶向前再走一步就是禅”。这些貌似“传统”的诗歌,自由言说,信手拈来,进退自如;举凡身边的寻常事物,只要被诗人捕捉,立马成为诗人的代言,他其实是在无意之中抓紧了不期然而遇的事物,以便方便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传达出那些复杂而莫名的瞬间感受。“梦/断断续续/被昨夜的叫声/一截一截淋湿”(《听雨》);“我让秋天请你/下山落地/敲开外壳/终于抠出/一瓣一瓣/隐藏的智慧”(《山核桃》);“一块石头扔进池塘/叮咚一声/水受伤了/水面顿时留下伤口”(《假想》),行云流水的语言,朴素至极,简洁至极,读来却富有张力。也有一些写得很漂亮的抒情短章,如题名《沙田坝》的短诗,通篇写“我”对一位美丽女性的观察: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一年四季/飞到北方/飞到南方”,只是“去沙田坝没有航班/坐大巴的路/也很遥远/那里的山水不欢迎陌生人”,自我调侃之下,流露出一份难得的明快和轻松。抒情短章《树说》以树自况,传达出人生的某种况味。《上火》则以简洁的语言,将一次病理的“上火”与某些庞大的事物联系起来,使“把脉”这一中国医学特有的意象,得到刻意的突出和强调。这些令人惊奇的诗歌貌似传统,其实相当前卫,许多当代诗人常用的艺术手段,如比兴、拟人、象征的运用,主题的开掘、语言的锻造和意象的营造,隐喻和通感等手法的引入,都有出色的表现;一些诗歌取材于寻常的事物,也都经过了巧妙的陌生化的处理,而反复、排比、对比等传统修辞手段的恰当运用,更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当年《延河》青年诗人培训班上高声诵读诗歌的文学青年,到今天成熟稳练的《假想》作者,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诗歌守望。断断续续、不即不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诗歌就像一位冷艳无比的绝色美人,当你发现它离你而去,其实它仍然在那里等你;而当你满怀热情地走了过去,却发现它已移情别恋。这位冷若冰霜而又不离不弃的女神级别的诗歌情人,被一位中国诗人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苦苦守望,至于是否得到了她的真心,不得而知。只不过,此种情形很可能正是诗歌创作的常态。如果一定要将诗歌比作情人的话,这情人其实从来如此:她冷艳无比、高贵无比,永远不缺少粉丝的簇拥,既不需要怀疑,也不需要任何的论证,只需要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用全部的身心去爱就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谈到诗歌我通常不大言爱,而是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因为诗歌,我们得到升华;因为诗歌,我们心灵安妥,得以置身于诗人这一消费主义年代最幸福的特殊族群。

如此,则诗人必成何憾,反而应当感到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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