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节选)
2016-05-30列夫·托尔斯泰
[俄]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小说家、评论家、剧作家和哲学家。著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等世界著名的长篇小说。托尔斯泰被列宁誉为是“俄国革命的镜子”。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奥勃朗斯基家里一片混乱。妻子知道丈夫同原先的法籍家庭女教师有暧昧关系,就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再同他生活在一起。这种局面已持续了三天。面对这样的局面,不仅夫妻两人,而且一家老少,个个都感到很痛苦。大家都觉得,他们两个这样生活在一起没有意思,就算是随便哪家客店里萍水相逢的旅客吧,他们的关系也要比奥勃朗斯基夫妻融洽些。妻子一直关在自己房里,丈夫离家已有三天。孩子们像野小鬼一样在房子里到处乱跑;英籍家庭女教师跟女管家吵了嘴,写信请朋友替她另找工作;厨子昨天午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也都辞职不干。
……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渥伦斯基坐车到彼得堡车站去接他母亲。他在车站大台阶上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奥勃朗斯基。奥勃朗斯基在等候坐同一班车来的妹妹。
“啊,阁下!”奥勃朗斯基高声喊道。“你来接谁呀?”
“我来接妈妈,”渥伦斯基像别的遇见奥勃朗斯基的人那样,笑逐颜开地回答。他握了握他的手,同他一起走上台阶。“她今天从彼得堡来。”
“我昨夜等你等到两点钟。你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又上哪儿去啦?”
“回家了,”渥伦斯基回答。“老实说,我昨天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心里太高兴了,哪儿也不想去。”
“我凭烙印识别骏马,从小伙子的眼睛看出他有了情人,”奥勃朗斯基像上次对列文一样朗诵了这两句诗。
渥伦斯基摆出并不否认的样子笑了笑,但立刻把话岔开去。
“那么你来接谁呀?”他问。
“我吗?我来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奥勃朗斯基说。
“原来如此!”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接我的亲妹妹安娜的。”
“哦,是卡列宁夫人吗?”渥伦斯基问。
“你大概认识她吧?”
“好像见过。也许没见过……说真的,我记不得了,”渥伦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一提到卡列宁这个名字,他就模模糊糊地联想到一种古板乏味的东西。
“那你一定知道我那位赫赫有名的妹夫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吧。他是个举世闻名的人物。”
“我只知道他的名声和相貌。我听说他这人聪明,有学问,很虔诚……不过说实在的,这些个……我都不感兴趣,”渥伦斯基说。
“是的,他是个杰出的人物,稍微有点保守,但人挺不错,”奥勃朗斯基说,“人挺不错。”
“啊,那太好了,”渥伦斯基微笑着说。“嗬,你也来了,”他对站在门口的母亲的那个高个子老当差说,“到这儿来吧。”
渥伦斯基近来同奥勃朗斯基特别热乎,除了因为奥勃朗斯基为人和蔼可亲外,还因为渥伦斯基知道他同吉娣平时常有来往。
“我们礼拜天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你说好吗?”他笑嘻嘻地挽着奥勃朗斯基的手臂对他说。
“好极了。我来约人参加公请。哦,你昨天同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那还用说。但他不知怎的很快就走了。”
“他是个好小子,是不是?”奥勃朗斯基继续说。
“我不知道,”渥伦斯基回答,“莫斯科人怎么个个都很凶—当然现在同我说话的这一位不在其内—他们总是摆出一副架势,怒气冲冲的,仿佛要给人家一点颜色瞧瞧……”
“是的,确实是这样……”奥勃朗斯基快活地笑着说。
“车快到了吗?”渥伦斯基问车站上的一个职工。
“信号已经发出了,”那个职工回答。
车站上紧张的准备工作,搬运工的往来奔走,宪兵和铁路职工的出动,以及来接客的人们的集中,都越来越明显地表示火车已经驶近了。透过寒冷的雾气,可以看见那些身穿羊皮袄、脚登软毡靴的工人穿过弯弯曲曲的铁轨,奔走忙碌。从远处的铁轨那里传来机车的汽笛声和沉重的隆隆声。
“不,”奥勃朗斯基说,急于想把列文向吉娣求婚的事讲给渥伦斯基听。“不,你对我们列文的评价不恰当。他这人很神经质,确实常常不讨人喜欢,但因此有时倒很可爱。他天性忠厚,生有一颗像金子一样的心。不过昨天有特殊原因,”奥勃朗斯基别有含意地笑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他昨天是那么真心实意地同情列文。今天他虽然又产生同样的感情,但那是对渥伦斯基的。“是的,他昨天忽而特别高兴,忽而特别痛苦,那是有原因的。”
渥伦斯基站住了,单刀直入地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昨天向你姨妹求婚了?……”
“可能,”奥勃朗斯基说。“我看昨天有过这类事。他走得很早,而且情绪很坏,那准是……他爱上她好久了。我真替他难过。”
“原来如此!……不过我想她可以指望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渥伦斯基说,又挺起胸膛,来回地踱起步来。“但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是的,一个人遇到这种事确实很痛苦!就因为这个道理许多人情愿去找窑姐儿。在那种地方,除非你没有钱,没有谁弄不到手;可是在这儿人家总要掂掂你的分量。啊,火车来了。”
真的,机车已在远处鸣笛了。不多一会儿,站台震动起来,火车喷出的蒸气在严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开,中轮的杠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移动着。从头到脚穿得很暖和的司机,身上盖满霜花,弯着腰把机车开过来。接着是煤水车,煤水车之后是行李车,行李车里有一条狗在汪汪乱叫。火车开得越来越慢,站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客车进站了,车厢抖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身子矫捷的列车员不等车停就吹着哨子跳了下来。性急的乘客也一个个跟着往下跳,其中有腰骨笔挺、威严地向周围眺望的近卫军军官,有满脸笑容、手拿提包的轻浮小商人,有掮着袋子的农民。
渥伦斯基站在奥勃朗斯基旁边,环顾着车厢和下车的旅客,把母亲完全给忘了。刚才听到的有关吉娣的事使他兴高采烈,他不由得挺起胸膛,眼睛闪闪发亮,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
“渥伦斯基伯爵夫人在这个车厢里,”身子矫捷的列车员走到渥伦斯基面前说。
列车员的话提醒了他,使他想到了母亲,以及很快就要同她见面这件事。他内心并不尊敬母亲,也不爱她,只是口头上没有承认这一点罢了。就他所处的社会地位和所受的教育来说,他对待母亲除了极端顺从和尊重之外,不能有别的态度。而表面上对她越顺从和尊重,心里对她却越不敬爱。
渥伦斯基跟着列车员登上车厢,在入口处站住了,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路。渥伦斯基凭他丰富的社交经验,一眼就从这位太太的外表上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他道歉了一声,正要走进车厢,忽然觉得必须再看她一眼。那倒不是因为她长得美,也不是因为她整个姿态所显示的风韵和妩媚,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脸上现出一种异常亲切温柔的神态。他转过身去看她,她也向他回过头来。她那双深藏在浓密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灰色眼睛,友好而关注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他似的,接着又立刻转向走近来的人群,仿佛在找寻什么人。在这短促的一瞥中,渥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
渥伦斯基走进车厢。渥伦斯基的母亲是个黑眼睛、鬈头发的干瘪老太太。她眯缝着眼睛打量儿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手提包递给侍女,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小手给儿子亲吻,接着又托起儿子的脑袋,在他的脸上吻了吻。
“电报收到了?你身体好吗?赞美上帝!”
“您一路平安吧?”儿子说,在她旁边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倾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刚才门口遇见的那位太太在说话。
“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话,”那位太太说。
“这是彼得堡的观点,夫人。”
“不是彼得堡的观点,纯粹是女人家的观点,”她回答。
“那么让我吻吻您的手。”
“再见,伊凡·彼得罗维奇。请您去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要是来了叫他到我这儿来,”那位太太在门口说,说完又回到车厢里。
“怎么样,找到哥哥了吗?”渥伦斯基伯爵夫人问那位太太。
渥伦斯基这才想起,她就是卡列宁夫人。
“您哥哥就在这儿,”他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认出您来。说实在的,我们过去见面的时间太短促,您一定不会记得我了,”渥伦斯基一面鞠躬,一面说。
“哦,不,”她说,“我可以说已经认识您了,因为您妈妈一路上尽是跟我谈您的事情,”她说,终于让那股按捺不住的生气从微笑中流露出来。“哥哥我可还没见到呢。”
“你去把他找来,阿历克赛,”老伯爵夫人说。
渥伦斯基走到站台上,叫道:
“奥勃朗斯基!这儿来!”
但安娜不等哥哥走过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又轻盈的步子下了车。等哥哥一走到她面前,她就用一种使渥伦斯基吃惊的果断而优美的动作,左手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到面前,紧紧地吻了吻他的面颊。渥伦斯基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微笑着。但是一想到母亲在等他,就又回到车厢里。
“她挺可爱,是不是?”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同我坐在一起,我很高兴。我同她一路上尽是谈天。噢,我听说你……你一直还在追求理想的爱情。这太好了,我的宝贝,太好了。”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妈妈,”儿子冷冷地回答。“那么妈妈,我们走吧。”
安娜又走进车厢,来同伯爵夫人告别。
“您瞧,伯爵夫人,您见到了儿子,我见到了哥哥,”她快活地说。“我的故事全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哦,不,”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说。“我同您在一起,就是走遍天涯也不会觉得寂寞的。有些女人就是那么可爱,你同她谈话觉得愉快,不谈话同她一起坐坐也觉得愉快。您就是这样一位女人。您不必为您的儿子担心: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呀。”
安娜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眼睛含着笑意。
“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有个八岁的儿子,”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说,“她从没离开过儿子,这回把儿子留在家里,她总是不放心。”
“是啊,伯爵夫人同我一路上谈个没完,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安娜说。她的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一个对他而发的亲切的微笑。
“这一定使您感到很厌烦吧,”渥伦斯基立刻接住她抛给他的献媚之球,应声说。不过,安娜显然不愿继续用这种腔调谈下去,就转身对伯爵夫人说:
“我真感谢您。我简直没留意昨天一天是怎么过的。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回答。“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不瞒您说,我这老太婆可真的爱上您了。”
这句话尽管是老一套,安娜却显然信以为真,并且感到很高兴。她涨红了脸,微微弯下腰,把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接着又挺直身子,带着荡漾在嘴唇和眼睛之间的微笑,把右手伸给渥伦斯基。渥伦斯基握了握她伸给他的手,安娜也大胆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她这样使劲的握手使渥伦斯基觉得高兴。安娜迅速地迈开步子走出车厢。她的身段那么丰满,步态却那么轻盈,真使人感到惊奇。
“她真可爱,”老太婆说。
她的儿子也这样想。渥伦斯基目送着她,直到她那婀娜的身姿看不见为止。渥伦斯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从窗口看着她走到哥哥面前,拉住他的手,热烈地对他说话。说的显然是同他渥伦斯基不相干的事。这使他感到不快。
“哦,妈妈,您身体好吗?”他又一次对母亲说。
“很好,一切都很好。阿历山大长得很可爱,玛丽雅长得挺漂亮。她真好玩。”
伯爵夫人又说起她最得意的事——孙儿的洗礼。她就是为这事特地到彼得堡去了一次。她还谈到皇上赐给她大儿子的特殊恩典。
“啊,拉夫伦基来了,”渥伦斯基望着窗外说,“您要是愿意,现在可以走了。”
伯爵夫人的老当差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准备就绪。伯爵夫人站起来准备动身了。
“走吧,现在人少了,”渥伦斯基说。
侍女拿着手提包,牵着狗;老当差和搬运工拿着其他行李。渥伦斯基挽着母亲的手臂。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神色慌张地从他们身边跑过。戴着颜色与众不同的制帽的站长也跑过去了。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已经下车的旅客也纷纷跑回来。
“什么?……什么?……自己扑上去的!……压死了!……”过路人中传出这一类呼声。
奥勃朗斯基挽住妹妹的手臂,也神色慌张地走回来。他们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走到车厢里,渥伦斯基同奥勃朗斯基跟着人群去打听这场车祸的详情。
一个看路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由于严寒蒙住耳朵,没有听见火车倒车,竟被轧死了。
不等渥伦斯基和奥勃朗斯基回来,太太们已从老当差那儿打听到了详细经过。
奥勃朗斯基和渥伦斯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奥勃朗斯基显然很难过。他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哎呀,真可怕!哎呀,安娜,还好你没看见!哎呀,真可怕!”他喃喃地说。
渥伦斯基不作声。他那张俊美的脸很严肃,但十分平静。
“哎呀,伯爵夫人,您还好没看见,”奥勃朗斯基说。“他老婆也来了……看见她真难受……她一头扑在尸体上。据说,家里有一大帮子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真可怜!”
“不能替她想点办法吗?”安娜激动地低声说。
渥伦斯基瞅了她一眼,立刻走下车去。
“我马上回来,妈,”他从门口回过头来说。
几分钟以后,当他回来的时候,奥勃朗斯基已经在同伯爵夫人谈论那个新来的歌星了,但伯爵夫人却不耐烦地望着门口,等儿子回来。
“现在我们走吧,”渥伦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起下了车。渥伦斯基同母亲走在前面。安娜同她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上了渥伦斯基。
“您给了我的助手两百卢布。请问您这是赏给谁的?”
“给那个寡妇,”渥伦斯基耸耸肩膀说。“这还用问吗?”
“是您给的吗?”奥勃朗斯基在后面大声问。他握住妹妹的手说:“真漂亮!真漂亮!他这人挺可爱,是吗?再见,伯爵夫人。”
他同妹妹站住了,找寻她的侍女。
他们出站的时候,渥伦斯基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从站里出来的人们还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死得真惨哪!”一位先生在旁边走过说。“听说被轧成两段了。”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这是最好过的死法,一眨眼就完了,”另一个人说。
“怎么不采取些预防措施啊!”第三个人说。
安娜坐上马车。奥勃朗斯基惊奇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你怎么啦,安娜?”他们走了有几百码路,他问道。
“这可是个凶兆,”她说。
“胡说八道!”奥勃朗斯基说。“最要紧的是你来了。你真不能想象,我对你抱有多大的希望啊!”
“你早就认识渥伦斯基了?”她问。
“是的。不瞒你说,我们都希望他同吉娣结婚呢。”
“是吗?”安娜悄悄地说。“哦,现在来谈谈你的事吧,”她接着说,抖了抖脑袋,仿佛要从身上抖掉什么妨碍她的累赘似的。“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如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奥勃朗斯基说。
“那么,你把事情经过都给我讲讲吧。”
奥勃朗斯基就讲了起来。
到了家门口,奥勃朗斯基扶妹妹下了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就到官厅办公去了。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安娜·卡列尼娜》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