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封建大家族的“笼中鸟”
2016-05-30尚新玉
尚新玉
摘 要:现代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描写封建家族的例子,作家笔下的封建家族犹如一只笼子,总有一些脑袋从笼子中露出来,反抗着衰败的家族、制度,这些“笼中鸟”有些最终飞了出来,有些则因无法摆脱笼子而死在笼子里。文章从“笼中鸟”的角度重点分析曹禺《北京人》中两个典型人物曾文清与愫芳的命运。
关键词:北京人 笼中鸟 曾文清 愫芳
现代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描写封建大家族的例子,尤其是封建家族衰落和解体的历程,甚至封建家族文化已成为现代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作家以中国封建家族文化为背景,或批判,或哀其不幸,各具特色。巴金、老舍等作家通过长篇小说的形式叙述,如《家》《四世同堂》《憩园》,等等,曹禺则通过话剧向我们呈现封建家族及其冲突,如《雷雨》《北京人》。作家笔下的封建家族的牢笼中总有一些脑袋露出来,反抗着衰败的家族、制度,这些“笼中鸟”有些最终飞了出来,有些则因无法摆脱笼子而死在笼子里。本文即从“笼中鸟”的角度重点分析曹禺《北京人》中两个典型人物的命运。
一、“笼中鸟”的解读
家,本是无比美好的想象,是为人遮风挡雨的地方,是人的归宿。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家,那便意味着他失去了根。然而,家作为封建制度的具象化之一,尤其是作为家的延伸的家族,它意味着繁文缛节,意味着礼教制度,意味着压抑自我。它犹如一个牢笼,甚至是“可怕的桎梏”,束缚着里面的人。中国传统的家族伦理制度何以如此扭曲?
家族是中国传统社会的重要支柱,传统的家族伦理制度由周礼奠定,后由孔子开创的儒家家庭伦理思想充实其中。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统治的需要,家族伦理制度不断演变,成为封建统治的需要,由此,家族伦理异化,也成为扭曲人性的工具。“这种天理纲常经过历代统治者一次又一次的礼教普及和道德下移运动,从封建的大传统渗透到下层的小传统当中,窒息、压抑、扭曲着中国人的人性。”[1]等级森严的尊卑制度、不近人情的人伦规范越发压制了人性,化身为“吃人的礼教”。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封建的纲常礼教逐步解体,家族制度在逐步解体的同时,遭到了诸多的批判。现代作家批判旧的家庭、家族制度,他们在作品中“把旧家庭看做‘专制王国,沉睡的铁屋子,礼教的堡垒”[2],或是认为“旧家庭就是一口枯井,一座坟墓,处处充满着压抑与沉闷”等。总的来说,家庭,是如笼子一般的存在。
身处家族中的人,有些享受着笼子里的虚幻的美好而丝毫觉不出被束缚的痛苦,有些奋力挣扎以求冲出死寂的笼子,有些已习惯而无法再挣脱出去,等等,这些人就如同笼子中的鸟儿一般。有研究者将笼中的“鸟儿”进行了分类,一是“曾经挣脱过可后来又偃旗息鼓的”,一是“奋力挣脱、直想坚持到底可最终仍以悲剧告终的人们”,一是“久困于‘笼中而丧失了挣脱与奋飞的力量的”,一是“新一代的‘鸟儿们”。[3]笔者认为,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大可分为两类,一是始终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是终飞出笼子重获自由的鸟儿。换句话说,即是奋力冲出封建家庭的人和始终被困于封建家庭中的人。而对于像《北京人》中的曾皓或《雷雨》中的周朴园这类人,笔者并不将其归入“笼中鸟”的范畴,他们是作为封建家族的大家长,代表着封建礼教制度,可以说是与封建家族融为一体的,他们是象征着封建家族的“笼子”。
那么,既然對“笼中鸟”进行了界定,曹禺笔下的哪些人物是笼中之鸟呢?从分类上来说,《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江泰,不管他们是否挣扎过,他们最终都是失败的,有的走向了死亡,有的也就安于待在笼子里;《北京人》中的愫芳、瑞贞即属于第二类,她们最终飞出了笼子,走向了自由。
我们以曾文清与愫芳二人为代表,从两个方面来对“笼中鸟”的命运进行分析。
二、曾文清的悲剧命运分析
人们哀叹穷苦百姓,他们往往遭受着无数令人发指的折磨。而在大多数人看来,某某人生活在大家庭当中是一件幸福的事,毕竟物质生活充盈,不必受一些皮肉之苦。
然而,谁又曾想到,对穷人所受的身体上的苦,他们先天地免疫,但在精神层面上,他们却遭到侵蚀,甚至所剩无几。读者是否又能想到,这些人生活在大家庭当中,享受着极好的物质生活,但这家庭也如铁笼一般束缚着他们,钳制着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存活于世间。这样的他们的存在是无意义的,是“多余人”罢了。
笔者认为,《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正是封建大家族中的“多余人”的代表,换句话说,他是久困于封建牢笼中的再也无法展翅的病鸟。
曾文清生长在书香门第,他“绝顶聪明”,从小便拥有了“神童”的称号,而今“一望而知淳厚,聪颖,眉宇间蕴藏着灵气”,但这样的他生活中又是怎样的呢?“下棋,赋诗,作画,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他的生活是悠闲的,他“春天放风筝,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在霁雪时的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这般惬意的生活,真是羡煞旁人,但于他呢,这一切实则是虚度光阴,他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也只有这些生来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方能打发时间,使他“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他给予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于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
对于曾文清,曹禺在剧本中写道:“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就连他自己都说:“我不说话,一辈子没有做什么。”
果然,他就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封建家庭、封建思想掏空了他的灵魂,使他无奈地沉浸在无聊的生活中,对于这样的虚无渺茫的生活,即便无趣,他也这般行走,自暴自弃。对于他的强悍的妻子,他的应对永远只是怯懦的回应,“这又是何苦呢?”对于与他青梅竹马的温柔娴静的愫芳,他却爱也不敢爱,他只将无尽的沉默紧紧抱住。他“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就这样过着无奈的、无聊的生活,甚至只是“怯弱地沉溺在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通过吸食鸦片来麻痹自己的灵魂。
但是由于家庭的衰败,他“屡次决意跳出这狭窄的门槛,离开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沉浮”,他不得不挣扎着从“笼子”飞出来。然而,习惯了“笼子”里“惬意”的生活,早已“瘫痪”的“鸟儿”会有勇气飞出吗?会安然展翅高空吗?会享受到天空的自由吗?“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会飞翔”,他害怕外面的世界,只想躲在家中,但家中的一切又将他推出去,直到老太爷昏厥被送进医院,万般情况之下他在冷清的月色中走出了家门,一个风雨之夜,他“臂里挟着一轴画,长叹一声,缓缓地”走出家门。临走之时但正如所有人想的那样,他不会甚至不可能高飞,他终归还是要回来,回到那个束缚了他半生的笼子里来。正如曾皓所料,“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回来的。”终于,一个多月之后,他终于还是“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踱进来”。
那么,自小被譽为“神童”的曾文清,在这个封建大家庭里,却越发“活的是那般无能力,无魂魄”,只知品茗、逗鸟、作画这一类活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出生在封建大家族中,并且“从小为母亲所溺爱”,可以说,他从小便养成了依赖的习惯,所有事无需自己动手,这使得他越发变得“懒”了。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他的生活是深受士大夫文化的熏陶的,他生活得悠然高雅,“从审美领域看,曾文清高雅恬淡,其人生是高品位的,他的心灵内没沾上多少世俗因子。”[4]虽然他很温文尔雅,但实际上,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瘫痪”。然而,“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显然富贵家庭的生活习惯全面地入侵曾文清,使他变成一个“低能儿”,永远无法真正地走出家门,一个人面对一切,他已没有这个能力。被迫走出家门,结果遇到风浪也只能回来——
愫芳不觉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 (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芳 (冷静地)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 (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芳 文清。
文清依然在哀泣。
愫芳 (皱着眉)不要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 (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芳: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的风浪——
……
曾文清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家门,他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鸽子一样,由于长久地待在“家”这个笼子里,并且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他早就已经失去了飞行的本领,无法面对笼子外面的风浪,所以,他“一遇风浪,就只能飞回老窝了”[5]。
这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还是有一些觉悟的,他走出了家门,但他无力或者说没有面对风暴的勇气,甚至他对于一切都没有勇气,特别是他在面对“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的一只幽兰”,他不敢爱,而对于他的虚伪、自私、阴狠的妻子曾思懿,他又不敢恨。这样的家庭是一个“可怕的桎梏”,而他们的生活“如同古井里的水”,他的勇气、活力被这样的家庭消磨得所剩无几,只剩下怯弱,一心想摧毁自己。
“封建阶级腐朽的思想文化把他推上绝壁,而当他一旦看清自己的险恶处境,却又不可能产生任何自救的能力。”[6]最终,他选择吞鸦片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只鸟儿无法逃出牢笼,最终死在里面。
三、愫芳的命运分析
陈奶妈从乡下给曾文清带来一对鸽子,可是半路上飞走了一只,结果只剩下一只。这一情节不由得引人深思,笔者认为,作者安排这个场景意在说明曾文清和愫芳就像这两只鸽子,一只飞走了,一只留在笼子里。同时,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两只鸟儿始终无法走到一起。然而,作者并没有说明到底曾文清和愫芳二人谁能飞出这个笼子。
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们发现,出于某些原因,曾文清走出了家门,并且再也不会回来,并且,曾文清走之前还对愫芳说:“你就像那只鸽子似的,孤孤单单地困在笼子里……”可是,充满戏剧性的是,最终飞出牢笼的人不是先走出家门的曾文清,而是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家里照顾一家人的愫芳。
无疑,在曹禺笔下,愫芳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她出生名门世家,深受封建文化的影响,然而,父母先后辞世,她不得不寄人篱下,寄居的生活使她养成了惊人的耐性,然而,她心地善良,“晶莹如玉”“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曹禺在《谈<北京人>》中说道:“像愫芳这样秉性高洁的女性,她们不仅引起我的同情,而且使我打内心里尊敬她们。”[7]愫芳从来“把好的送给别人,坏的留给自己”,为了她爱的人,她甚至付出了一切,而曾文清走之前,是要愫芳离开这个家——牢笼,但愫芳心甘情愿帮他守着他的家,“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愫芳“把希望和幸福寄托在一个没有用的人身上,她爱了一个实际上是毁了她的人,同情了一个实际上是害了她的人”[8],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愫芳作为一个外人住在这个大家庭里,从来都是为别人活着,看着别人的脸色,作者实在是不忍心这样,但又没有什么办法使她离开,只有“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的那一天,她才能改变想法。最终,天真的塌了、哑巴开口说话了,愫芳于是冲出了牢笼,获得自由。但是,愫芳并不是像瑞贞一样接受了新的思想从而冲破曾家的围栏的,愫芳“只是以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走出家庭”[9],她深信曾文清死也不会再回到这个牢笼,但曾文清早已不会飞,又重新坠落回来,她的希望全部破灭了,最终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和瑞贞一起离开了这个家庭。
四、结语
曾文清与愫芳是曹禺话剧中的两个典型人物,在大量的描写封建家族的现代文学作品中也同样具有典型性。《北京人》中的瑞贞、巴金的《家》中的觉慧,等等,他们冲破了“家”的牢笼,奔向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文清与愫芳,他们是一对有感情纠葛的鸟儿,但他们无法一起待在笼子里,同样,他们也“不能长两个翅膀,一块儿飞出去”,他们只能“东一个,西一个苦苦地这么活着”,因而,这两只被困的鸟儿的结局更具悲剧性。
注释:
[1]刘海鸥:《从传统到启蒙: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近代嬗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
[2]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5页。
[3]贡献,陈留生:《对“狭之笼”的徒然挣脱》,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3,14页。
[4]贡献,陈留生:《对“狭之笼”的徒然挣脱》,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2页。
[5]贡献,陈留生:《对“狭之笼”的徒然挣脱》,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页。
[6]朱栋霖:《曹禺:心灵的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
[7]曹禺:《曹禺谈<北京人>》,《原野·北京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8页。
[8]田本相,胡叔和:《曹禺研究资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页。
[9]朱栋霖:《曹禺:心灵的艺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页。
参考文献:
[1]刘海鸥.从传统到启蒙: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近代嬗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2]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3]贡献,陈留生.对“狭之笼”的徒然挣脱[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朱栋霖.曹禺:心灵的艺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曹禺.原野 北京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6]田本相,胡叔和.曹禺研究资料[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