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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告白 从伦勃朗到莫奈

2016-05-30魏蕴然

收藏与投资 2016年4期
关键词:伦勃朗德拉印象派

魏蕴然

在所有与艺术有关的写作中,所有与绘画有关的每件事,光都是带来美丽与高贵的使者。光的圣洁和神秘,不仅因为它在旷野中低垂云间的投射,还有创世纪中那句著名的话:“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不可名状,美妙灿烂,中世纪绘画中的光,伴随着强烈的宗教气息。这个时期的艺术家把光和性灵并为一体,光被赋予神性。在之后漫长的艺术创作史上,光作为上天所赐之物,不断在画家笔下被诠释。艺术家,和诗人一样,努力地在自己作品中去表达一种崇高的体验。

然而,在面对伦勃朗的《夜巡》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心中会涌动出关于浪漫而神圣的感触,画面的说服力来自于一种真正完全不同的形态,使用的是一种更加理性的声音,或者说,表现方式。这幅画作表面上描绘了一个民兵团的日常,实际却是阿姆斯特丹当时一众贸易公司老总的群画像。他们通过众筹的方式给伦勃朗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请他画像,伦勃朗巧妙的为他们设置了一场角色扮演游戏。正值才情盛期的伦勃朗打破了僵直平行的人物众相的构图方式,用自己最为拿手的光影构成为画面营造出舞台般的戏剧化场景。这些曾经生活在历史中的人物形象也因这幅传世名作而流传下来。

伦勃朗摒弃了人物并列排布的传统模式,采用具有动感的前后排列方式,这些成功的商人们在画中,扮演各自的角色,一切都逼真到煞有其事。背景正中黑暗世界的通道,衬托出前景的存在感,营造出强烈的空间效果。人物,物品构成的动态感,伴随着聚光灯一般强烈的光芒,扩散到周遭的阴影中,余韵直逼画面边界。伦勃朗深知,再粗糙的画面,也会比任何文字描述更能表现出物体的存在感。巧妙地应用科学透视法描绘出的物体,在光线的照耀中,真实的仿佛要冲破画面而出。

不似以往对于光的美好歌颂,在《夜巡》中,光线是聚焦的手段,还是画面的主角,在反复观赏的过程中人们不禁会产生这样的疑惑,整副画面看起来充满了混乱的紧张感。但实际上,这正是伦勃朗对于处于约束状态下的混沌力量的赞美。伦勃朗对于人心的感知能力极为敏感,他牢牢地抓住了这群荷兰人心中的想法,他们得以成功的秘密,那时的阿姆斯特丹的荣耀。将这群人物以戏谑而恭维的方式,设置到舞台般的场景中,光影强化了非真实的存在感。然而这样客观的审视和表达,是否真能让这些买单的人们了解真实自我,并不得而知。至少,伦勃朗越来越娴熟的表现技法和捕捉真实内心的能力,多少引起了赞助人的尴尬和不满。

对外界喧嚣的生活秀的戏剧性质的掌控,在伦勃朗大型作品中一直存在。在放弃了世俗的人间,进入宁静的内心世界后,他画中不再有浮夸的姿态,取而代之的是简单朴素,不再是展示富有和权力的媒介,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在奢靡中隐喻和揶揄,伦勃朗的外在和内心达到了统一。然而这却导致他的作品日渐隐晦。伦勃朗放弃了精致优雅,陷入想象力的狂乱,素描的线条被彻底抛弃,光和影成为画面的主角,能量涌动,声情并茂。光影超越了他的控制,成为画面的主宰,肆意地流窜于画面上,神秘而危险,没有什么代表神性的光环,只有一室金色光芒。粗糙的笔触隐约表达出物品的存在,这还是当初以型营造真实感的画家么,不,他被谬斯所控,只能下意识地捕捉那些光影,将它们付之画面,让平凡的人们目所能及。伦勃朗是伟大的,然而他却放弃去平衡形式和表现之间的差别。诸多评论家将他的失败归为过于自我的表达方式。然而或许被瑰魅诡谲的光影所惑,失去自我,才是他不被世人所接受的原因吧。他注定要成为天选之子,只为传达光与影的奇妙而存在。他向世人们诉说,你们在意的,终归会归为尘埃,只有自然的力量才是伟大的,不可忽视的。不被世人所理解,却在推动视觉艺术发展的巨轮,取和舍不再重要。独特而温暖柔和的金色光芒,终令他载人艺术史册。

作为荷兰画派中极富盛名的现实主义画家(使用这样的词语,因为在伦勃朗的画中,光影营造的非真实感反而成为凸显真实的存在),伦勃朗的画面犹如话剧舞台一般,绘画的封闭性打造出的第四堵墙被推到,观众和舞台被维系在一个时空中,台下的观众,知晓正在上演的剧目,并为演员的精湛表演而赞叹。伦勃朗则是导演。他的舞台布光,针对性极强,构图的形式感极强。为了达到整体的舞台效果,他舍弃了细节的精细。在晚年的自画像中,此点尤为明显,鼻梁部分的白色高光,随意地堆砌,面庞暗部的笔触稍显草率,然而依旧在强烈的光感中确凿真实。

这种真实感,显然是刻意为之,甚为符合伦勃朗的性格。沉醉于光感营造的真实世界中,把才能耿直地表现出来,画家自身那有些一板一眼的特性无意中被包含在内。《解剖课》这幅早期杰作中,从人物的面目到衣饰的细节,严谨到略显生硬,却不能掩饰画家对于光影感知的天赋。对比来看,同期稍晚的鲁本斯,显然更具浪漫主义精神,或者说,更加具有享乐主义精神。画家的风格因个性而成,也会影响自身的命运走向。伦勃朗的绘画在巴洛克风靡的时期,成为现实主义的诗意代表。

作为描绘光影特性的最杰出的艺术家,伦勃朗天生对光影有很强的感知和归纳能力,在色差微弱的室内画类型中,伦勃朗无异是最初创作出光影和谐的奏鸣曲的人。他的追随者德拉克洛瓦,把关注点放到光影形成的体块构成,以此来同安格尔对决。这场暗流涌动的艺术斗争,最终将架上绘画推向了逆转的极端。

关于绘画的诗意,大部分古典艺术评论家认为这和绘画的叙事性有直接的关联。而伦勃朗的光影语言,显然是个特例。伦勃朗的诗篇中词句矇昧成光和影的呓语。德拉克洛瓦则灿烂如尼采笔下的阿波罗,审视着自然的光影色调。在画中创作出一首一首波澜壮阔的浪漫主义史诗,他推崇鲁本斯为绘画的荷马,他自己以此为目标身体力行,光和影的斑驳,成为他诗歌中的韵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得益于他理性的归纳总结,后辈印象派的色彩解析有了奠基。安格尔将形式美送上极致的同时,无形中为德拉克洛瓦开拓了广阔的天地,一如北非碧空艳阳下的广袤沃土。

诗歌和艺术的目的,应该是表现比现实世界更为真实的存在,即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人的各个感官之间存在着的隐秘,内在,且又彼此呼应的关联。德拉克洛瓦的挚友波德莱尔,将整个宇宙比喻为“形象与符号的仓库,由想象力赋予它们地位和相应的价值”。而波德莱尔推崇的德拉克洛瓦,能够从大自然的形象物提炼出更加丰富的表现力。对于光影的赞叹,转为色调的掌控,这种理性充满他的画面,浪漫主义所独有的传奇性的叙事特征,在他的画中和色调融合为一体,这就是德拉克洛瓦尤其显得激情澎湃的原因。他并未被光影所惑,而是将其为己所用。比起他前代的光影大师伦勃朗,德拉克洛瓦最终在自己的理性面前采取了折衷主义态度。

和德拉克洛瓦的理性相对的,是在英吉利海峡对岸的透纳,在那个被称为雾都的古老都市中,透纳尝试着将自己感受到的雾中光影表达到画布上。这位被誉为“英国的天才”的画家,对于光影知觉敏锐。为了表现出心中理想的形象,不惜彻底放弃了体块的塑造。虽然透纳在自己场景辽阔的画面中隐藏着叙事的主题,然而这些主题被弱化成点缀,抑或暗示。他选择了追随自然界客观存在的光影,将不可控和疑惑投射在画布中。他画面中表达的那些历史事件,也如同大自然的风光云影一般,不可捉摸,不可预期,充满了宿命的无奈感。在胡塞尔还未论及现象学的时候,透纳正在画布上一遍又一遍地涂抹,擦拭,堆叠,用手中的工具印证自己的悲观主义。或者,和伦勃朗清晰明确的执着不同,透纳仅仅是被那些光影美妙的变幻所迷惑。如同被赛壬迷惑的水手,沉迷于此不可自拔,为了表现真实而不断捕捉。对于透纳来说,过程远远比结果来得重要。诗性总是用理智的框架束缚浪漫的狂乱,透纳的作品中展现的正是这样的情景。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在他的画中被打乱、混和、或许重组了,或许,只是那样随意地融合在一起……透纳的画中,我们看不到德拉克洛瓦那种强烈又清晰的激情表述,更没有伦勃朗井然有序的布局和洞悉本质的透彻。直至最终,透纳也未能够从自己营造的感官世界中逃脱出来,而是越陷越深,光影,在他的笔下转换成跳脱的色彩,愈来愈无法被时人理解,那是迂腐的墨守成规者,永远无法踏入的光影的海洋。

如果说诗学的崇高性就在于其极端的凝练和抽象,令语言成为形而上的符号,那么剔除了体块和线条的光影,似乎也在进入这样的境界。从透纳那些明晦起伏的色彩排布中,依然能够看见伦勃朗的笔触,舞台上刻意营造的光线,被还原到自然中,益发奔放而具有流动性。伦勃朗有令时间凝固在瞬间的能力,而透纳则不断地表达着光影的不确定性。视觉,比起文字更具有欺骗性。诗学在视觉领域更加难于传达。

显然,在这点上,浪漫主义的德拉克洛瓦更加具有主观性。他强调色块并重的同时,注定了他能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色块表现上,为画面的完整性做出铺陈。德拉克洛瓦强烈的控制力直接影响到他的那些印象派传承者。他们在德拉克洛瓦理论的引领下,对于光影的感受和表达也相当明确。而同时,迷失在光影的斑斓色彩中的透纳,也给予印象派以启迪,扩展了他们能更加自由发挥的空间。或许,伦敦迷蒙的雾气将透纳带入不可名状的色彩奇境。而巴黎郊外强烈的阳光,奠定了德拉克洛瓦以降的印象派对光影的掌控能力。

以莫奈为主的印象派,始终以对画面光影色调的控制能力而著称。那些曾经被观众认为有如乱枪扫射的画面,其实依据了科学的光学解析原理,比起臆造的假想空间,印象派对真正客观存在的光影进行了严密的分析。莫奈强烈的对自然物的把控性曾令那比派的博纳尔羡道不已。

早期的莫奈持续对色彩进行十分严谨的解构重组,和德拉克洛瓦一样,他的画面上传达出极强的目的性。《鲁昂大教堂》系列无数次被评论家和观赏者理解为对光影的时空序列的诗性表述,和《草垛》系列成为研究和临摹印象派的范本。而于莫奈本人来说,不过是痴迷于光影的产物罢了。冷色和暖色,从叙事的诗列中抽离出来,以色调韵律为蓝本,把视觉强化为最终画面效果,这可能是德拉克洛瓦始料未及的。普鲁斯特在参观了莫奈的花园后,由衷地感慨,当莲花盛开时,水即是天,湖光波影与植物相互映照,“散发出万花筒一般闪烁的光芒”,那种神秘和飘忽,似乎正是来自宇宙的和谐,一切的时光都在流转中静止着。冷和暖,灰紫和明黄,是对比中的绝对。水域让景物脱离视平线的束缚,纷杂的层层叠叠,不为睡莲,湖面和倒影而存在,它们被莫奈以内在的严谨构成到画面中,是对自然的返照,为了表现光和影的绝对存在而互相映返,折射,一切的一切,都是明暗不均的光线在跃动,散布,这内在的生机,便是自然的本质,脱离了表层现实,莫奈在光和影的照见下获得的涅槃。

事实上,光影的变幻和色彩的组合之间的界线。越来越具有侵透性,被印象派特有的极致化倾向这种时代精神统合起来了,创造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作品。最初具有叙事性的画面,作为言语衍生品的视觉性创作品,越来越成为独立的存在,色彩的序列无可替代,把诗性和视觉性区别开来,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两者开始出现对峙。视觉艺术家们对生活表象的突破和重构,必然超越物态性的客观光影,赋予光影与画面新的内涵与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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