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藏品是一个时代风情的见证
2016-05-30王颖
王颖
《收藏与投资》:李老师。听闻您在大学学的是油画专业,年轻时候随性洒脱,追求自由,大学毕业后曾在中学做过美术老师。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如今回到学院致力于学术研究?
李安源: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学习的专业是美术教育,师范教育的目标是培养基础美术师资,每个绘画的形式如油画、国画、水彩,都要学一下,虽然浅尝辄止,但是却广泛熟悉了每个画种的创作习性。这个经历,对于我后来做艺术史研究有很大的帮助。9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当代艺术创作观念最为活跃的时期,但是我所在的大学及地域,都不能提供最前沿的艺术信息,只能在图书馆的杂志上去了解艺术发展动态。记得我的毕业创作,画了一幅油画《中国》,就是在一个朱色底子的大木板上,直接将柠檬黄从颜料管里挤上去一根厚厚的“之”字形线条,画面是纯抽象的,在画展上,很多人好奇地用手去触摸这块颜料。在大学,我对油画的兴趣超过其它,但是绘画只凭热情,没有方向感是不行的,所以很难走远。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安徽老家的一个高中教美术,一呆就是八年。在中学,美术课不受重视,感觉自己在养老院,而我的艺术情结很重,于是决定读研究生,走出来的初衷很朴素,就是改变无聊的现状。其实那时候的理想,是希望在出版社工作,做一名美术编辑,因为我从小的兴趣,除了画画,就是读文学名著,读书多了,便对书籍装帧形式本身产生了兴趣。初三的时候,我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本,共11册,我记得这套书的定价是33块钱,放在现在一本也不止这个价格。这套书的封面设计,与内容相得益彰,是人美的张守义先生设计的,特别精美、典雅,至今还有爱不释手的感觉。后来,无论工作怎么变更,我的兴趣依旧建立在绘画与文学的结合点上。
《收藏与投资》:那您又是怎么与瓷器结缘的?
李安源:我对瓷器产生兴趣很晚,纯属机缘巧合。大约是十年前在南艺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我的一个室友,他是方骏先生的研究生,现在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系教山水。有一天,他在学院后街看到两个民工抬着一个筐子倒垃圾,筐子里满是包着淤泥的瓷片,建筑工地出土的,他给工人买了两包香烟,让他们将瓷片抬到宿舍。我的室友将这些脏兮兮的瓷片放在水池里冲洗,洗出来的那些瓷片,绝大多数是明清的青花瓷,青翠欲滴,有山水、花鸟、人物,画工写意,非常迷人。我从其中捡了几块画意精致的,仔细回味,朝夕把玩,揣摩着它的年代,久而久之,便喜欢上了青花瓷。南京是六朝古都,这些年随着城市的扩建,从六朝到明清,文物的出土层出不穷。后来我们便经常去朝天宫、夫子庙逛地摊,再后来南艺后街有了古玩市场,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
我对瓷器的兴趣,其实还是源于对绘画的热爱,所以在开始接触青花瓷的时候,更多的是根据画意来进行鉴定与断代的。元明清三代青花瓷,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有着个性分明的画意。直到现在,我对古人在瓷器上留下的精美瓷绘还是很痴迷,可以说,我对瓷器的鉴定与研究,其实是从青花开始的,鉴藏的出发点是审美。古人的工艺很美,形感、画工乃至审美,今人与其的差距,都不可以道里计。我与瓷器结缘,虽有一定的机缘巧合,但本能上还是缘于对艺术的爱好。
《收藏与投资》:看了您收藏的民国时装人物粉彩瓷器,实在是叹为观止,是什么契机使你开始收藏时装瓷器的?有一种说法,珐琅彩是粉彩瓷中的顶尖之作。最具代表性的清雍正珐琅彩,和您收藏的民国时装人物粉彩瓷器。不论从形制还是纹饰上来说。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备有千秋。对您而言更喜爱哪一种瓷器?
李安源:中国陶瓷的发展,如果是从新石器时期开始算的话,迄今已有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历史。严格地讲,瓷器的成熟,应该在汉代,因为只有窑温达到一定的温度,瓷化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才能将陶转化成瓷。所以中国瓷器的发展,也有两千馀年的历史。细数下来,有六朝的青瓷、唐代的长沙窑、宋代的五大名窑以及景德镇、磁州、吉州、建阳等诸多窑口,可谓蔚为大观,光辉灿烂。到了明代,景德镇一统天下,其他窑口迅速衰落,青花瓷一枝独秀。你说的珐琅彩,是清代的一个创新,但是相对于瓷器的历史,也仅是沧海一粟。粉彩与珐琅彩接近,也是瓷器式微时代的产物。所以,我们只能说珐琅彩、粉彩及浅绛彩是在特定时代环境下产生的新品种。
不同窑口的瓷器,呈现着不同的审美特质,如春兰秋菊,各擅其芳,无所谓偏好。我收藏民国时装粉彩瓷器,也是出于偶然。多年前,有一次去孔六庆先生家作客,他送给我一本书,书名叫《瓷绘霓裳:民国早期时装人物画瓷器》,这种画着时装的现代女郎瓷器,我以前闻所未闻,很是震惊,没想到民国瓷器还有这段历史。这本书的作者是原甘肃博物馆馆长、现苏州大学博物馆馆长张朋川先生,众所周知,民国瓷器种类非常丰富,有浅绛彩、新粉彩,题材更是五花八门,是张先生最早发现了民国时装人物粉彩瓷器,瓷绘的内容,不论是从女性形象、道具、背景还是建筑形式,都与其他瓷器判然有别。在民国时装人物瓷绘中,建筑不再是中国传统建筑,而是中西合壁的洋楼——西洋的建筑形式,女性则是现实生活中时尚女郎形象。女性的服装是经过改良后的现代服装。瓷绘中绝大部分是带有西洋时尚风格的新事物。如小孩手上拿着五彩旗,带着贝雷帽,吹着小号:女人拉着手风琴,玩魔术,手拿望远镜,种种现实生活画面,洋气十足,俨然是现代主义瓷器绘画的发轫。大约七八年前,我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讲学,与友人逛齐鲁古玩城,买到了一件民国粉彩冬瓜罐,罐子的纹样就是时装人物,这是我收藏到的第一件时装人物瓷器。后来,我有幸与时装瓷器收藏的鼻祖张朋川先生相识,在张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下,我将这个专题收藏坚持至今。张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物考古专家,现在虽年岁渐高,但身体很健朗,每年都有很多时间在全国各地考察,他利用各种机会帮我收集,只要遇到好的时装瓷器,便买下寄给我。去年年底,张先生还用我的几十件时装瓷器精品在苏州大学博物馆陈列,如此珍贵的情谊,我倍加感激。
从1912年第一件民国时装粉彩瓷器的产生,至今已经有了104年的历史。90年代张朋川先生发现民国时装瓷器之前,在近80年的时间里,时装瓷器是被历史的尘埃所遮蔽的。民国瓷器最重要的创举就是时装瓷绘。跟过去的粉彩相比较,时装瓷绘的题材、色彩、技法都有新创。从技法上来讲,它吸收了一些西洋水彩画技法,过去中国人是以装饰性画法为主,就像画工笔画一样,勾线、填色、渲染,这种技法一直是粉彩瓷器的固定画法,但是到了民国时期,随着西洋画法的介入,开始讲究空间、透视、明暗、色调,追求体积、空间层次感。具体而言,比如女性衣服的褶皱,包括女性的身体特征等。总之,民国时装瓷器的最为重要的一个价值,便是它的瓷绘主题的时代性,具有瓷绘转型的现代性价值,这个价值,在学界已经形成共识,但是在收藏界尚未充分认知,据我了解,迄今在全国尚未成立一家民国时装人物瓷器博物馆。
《收藏与投资》:民国时装人物粉彩瓷除了画工。其题材方面的价值应该是最重要的。民国时装瓷器一共发展了多少年?它为什么后来停止生产?
李安源:诚如你所言,从学术角度来讲,民国时装瓷器最重要的研究亮点,就是民国时装女性形象与民国新文化之间的关系,我的收藏便是一个时代风情的见证。从1912年到1929年,在民国的景德镇,时装人物瓷器一共只生产了十八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收集到任何的证据来解释它为什么戛然而止,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学术问题,具体原因与景德镇当时的政治环境相关,除了战争,我想它与当时瓷业的凋敝也有一定关系。
《收藏与投资》:前段时间,庄弘醒先生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展览也在您的推动下成功举办,您在文章称“世有颇回而不知”,可见您眼光之独到,不愧是识千里马之伯乐。再有,听庄先生说您出自江浙书香世家,折服于您的修养举止。可见您与庄先生惺惺相惜。那您能否谈谈庄先生为什么被埋没了这么多年?
李安源:庄先生的绘画是这个时代的奇迹。以当代艺术的观念来理解,绘画的本质已经不再是技术、意境与情感了。而庄先生的绘画,恰恰脱不开从这些方面来理解。他的风景画,画出了他那一代人回望中国传统家园的乡愁,他的画面意境,有一种从民国时代穿越而来的惆怅气息,而这又源于他的经历、记忆,以及他对故乡南浔的深切怀念。他的画意深境远,具有一种强烈的文学情怀。这种情怀,我认为是艺术表达永恒不变的原乡。
过去,庄先生这么高的画品却不为人知,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他的绘画材料是水彩。其实在我认识他之前,在中国水彩画界,庄先生的知名度已经很高了。但是中国的艺术市场,主要关注油画与国画,水彩、版画等却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并且过去这些领域也确实没有好成绩,所以像庄先生这样的绘画就没有走进大众的视野。从官方的意义来讲,他的画获过全国美展的银奖,如果将这个银奖放在国画或油画里,其价值与影响或许就不一样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伟冬先生在庄先生画展开幕式上讲的“过去像庄先生这么优秀的画家却不为人知,这不是庄先生的错误,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误。”确实,庄先生寂寂无名,不是他自己的原因,而是今天功利社会的原因。有人认为庄先生深居简出,不擅炒作。不是他不会炒作,炒作和画家本没有关系,不是画家该做的事情,今天很多画家,把许多精力都放在炒作、运作上面,去处理人际关系,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哀。
庄先生的展览,我只是穿针引线,之所以能够在南艺美术馆展览,主要是得到刘伟冬与李小山先生的支持,刘先生还专门写了画评,对他评价很高,他很喜欢庄先生的画。从这个意义来讲,庄先生的作品能在南艺展出,我不仅为庄先生自豪,也为南艺自豪,我们就是有这样的胸襟来接受好的艺术家。
《收藏与投资》:当今瓷器收藏,媒体舆论导向往往将重点放在瓷器的价格上而不是瓷器背后的历史地位、美学意义,以及社会反映。您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李安源:理论上讲,价格是价值的体现。过去也许有一些文物,包括一些没有被发掘出来的(不为人知的文物)确实没有用价格来体现它的价值。就像庄先生的绘画一样,一直没有市场的介入,即便无法用价格来体现,但其价值仍然存在,最终还是会被美术史关注。所以,对于艺术收藏的价格问题,没有必要避讳,一般从收藏的心理动机来讲,艺术收藏的意义,除了最基本的审美需求,便是一种投资需要,这两方面并不矛盾。
《收藏与投资》:李老师,您对晚明那段历史非常感兴趣,而且您也收藏了一些晚明的瓷器,就您收藏的这些晚明的瓷器可否能向我们简单介绍一下。
李安源:我未来的一个写作愿望,就是编写一本《晚明艺术史》。晚明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看似明朝的黄昏,国力最为衰微的时期,但是文化艺术上却活力四射,在很多艺术领域都有着非凡的成就,比如文学、园林、书法、绘画、工艺等。在收藏民国时装粉彩瓷器之前,我的一个专题收藏就是晚明的青花瓷,这个专题我现在还在持续关注。
就收藏而言,我主张进行专题收藏。我对晚明瓷器的兴趣,其实还是源于绘画的兴趣。晚明的青花瓷绘,总体画风自由、潇洒、灵动,从万历到天启再到崇祯,在风格上变了三次,每个时期都极具个性。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与我的研究有关系,对于学术研究我比较看重发掘空白点,所以一直比较关注晚明青花瓷绘中的铁线描技法。铁线描在过去的陶瓷史写作里是缺失的,迄今的各种有关陶瓷的历史记载都没有提及晚明的铁线描青花瓷器,所以我收藏晚明瓷器,重点是为了研究铁线描,是想通过对铁线描瓷绘的收藏与研究,让世人进一步了解晚明时期的青花瓷绘特点,这也是对中国陶瓷史研究遗漏的一个填充。
《收藏与投资》:您对于现今当代艺术盛行而水墨式徽的现象怎么看?甚至于市场目前也呈现出这样的一种状态。而且很多国内大藏家将资金转投西方艺术家作品。
李安源:当下,艺术的式微趋势涵盖了一切艺术形式。就市场的表象来看,水墨画起码没有这个趋势。当代的艺术品应该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历史的检验,过去有些艺术品被炒作得很高,那是非理性的行为,是商业炒作与投机行为,相信以后的艺术市场会逐渐趋于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