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大师
2016-05-30慈琪
慈琪
四号餐厅今日推出新品,请老朋友惠顾品尝。
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罗曼老板的邮件。窗外大雨哗哗地下着,街上好像已经淌起了新的河流。四号餐厅离公司的距离比我家还远,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伞,决定去那儿吃晚饭。我不想让老朋友感到失望。
走进餐厅的时候,我正准备把伞插进伞桶,一个黄褐色的小身影优雅地出现在我靴子旁边:“先生,让我来吧。”
它抓住我的伞,摇摇欲坠地扛到伞桶边扔进去。这可怜的猫鼬,大概是新来的侍应生吧,个子还没伞高呢。
“您吃点儿什么?”待我落座后,猫鼬用它的小爪子送上菜单,以一种深沉又带点淡淡悲哀的皇家侍者的表情问道。我极力忍住笑意。
“芝士蘑菇甘草焗饭配蟹肉沙拉。是今天的新品吧?再来份红鱼子酱,咸肉煎蛋和豌豆汤。”
“好的,先生。”它表情肃穆地点点头,在小本子上一一记下,转身离开,尾巴碍事地拖在短燕尾服后面。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罗曼老板走了过来,愉快地和我聊起天气。最后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雇那只猫鼬呢?它工作起来有点吃力啊。”
“它有我姑妈的介绍信。”罗曼老板无可奈何地回答,“本来是住在花园后面的失业者,好心的老太太见不得它饿肚子,要我给它安排工作,否则就别去她家喝下午茶了。”
“老人家总是热心肠。”我同情地点点头,接着聊起关于餐点的事情。这时猫鼬端着托盘过来了,它细弱的小爪子紧紧攥着盘子边,焗饭的香味飘上来时,黑色的鼻尖情不自禁地连连抽动。当我担心时,它已经完好无损地把盘子举过头顶,放到了桌子上。
“芝士蘑菇——甘草焗饭。”它抑扬顿挫地报出菜名后才喘了口气,转身匆匆走向厨房。
“它工作还挺认真的。”我安慰罗曼老板,“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但愿如此吧。”罗曼老板咕哝着,“只要它能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什么?”我没有听清,而猫鼬正端来另一份菜。罗曼老板准备去招待下一桌客人,離开前语气严厉地对它说:“好好干,少说话,懂吗?”
猫鼬点点头,又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踮起后爪把盘子送到桌上。
“蟹肉沙拉。”它朝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而我一头雾水。“螃蟹是种悲哀的动物,令人落泪,不是吗?”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它。
接下来是姗姗来迟的红鱼子酱。“我有一打关于鱼子酱的悲情故事,先生,您想来一个佐餐吗?”
“我只想让咸肉煎蛋和豌豆汤快点儿上。”我声调平板地回答。
“噢,稍等。”猫鼬窒了一下,点点头,拖着尾巴走回厨房。
我是不是打击到它了?对一个充满热情和表现欲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回应是不是残忍了些?我懊悔地想。
但几分钟后,当猫鼬用比刚才更为激动悲痛的声音报出“咸肉煎蛋——”时,我放心了。这家伙比我想象得更坚强。
“先生,您的豌豆汤。”上最后一道菜时,猫鼬双爪交握,哀沉地望着我,“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像雨水注定要与乌云分离。啊,我只能让冰冷的眼泪,掉进温热的汤里……”
“等等,你的眼泪真的掉进汤里了?”我飞快地把勺子从嘴边拿开。
“啊,不不,那只是种修辞。”猫鼬慌忙解释,“你看,我只是想让悲剧气氛更浓烈一些。”
“我喜欢直白一点的大众文学……”我咕哝了一声,但再也没胃口喝汤了。
下一个周末,妻子要去另一个城市出差,让我负责准备女儿的生日会。四号餐厅会给当天生日的顾客优惠折扣,于是我提议去那里庆祝。
“她想去麦当劳!”妻子反驳道,“最近他们在送新的电影玩偶。”
“相信我,那儿会有让她开心的东西的。”我安慰她,心里想起那只滑稽的猫鼬。但愿它还在那儿打工。
当我牵着女儿走进四号餐厅时,一眼便看见猫鼬站在餐桌边,声泪俱下地向客人讲述家禽受虐史。那位绅士的叉子上尴尬地晃动着一片培根,在半空中渐渐变凉。
大概是没好意思拒绝猫鼬的表演请求。
“爸爸,我想听故事。”女儿从坐下来后就盯着猫鼬瞧个不停,此时她央求我把它叫来。我刚一抬起手,猫鼬就瞧见了,一边走过来一边在圆圆的脸上扬起笑容。
那位绅士在它身后松了口气,心虚地把培根送进嘴里。
当我看菜谱的时候,小女儿已经从椅子上溜了下来:“猫鼬哥哥,给我讲个笑话吧!”
猫鼬为难地瞅了我一眼:“先生,我只会表演悲剧。”
“没事,你就表演你拿手的东西。”我对它说。
果然,当猫鼬调整好表情,开始讲一个关于不会爬树的猴子的悲剧故事时,还没说几句,我的女儿就已经笑出了眼泪。猫鼬停了下来,困惑地瞧着她。
“她被你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连忙解释,“你看到她流泪了吗?”
“真没想到。”猫鼬感动得双眼湿润,“我的知音竟是个5岁的小女孩。”
我们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次生日会。临走时,我握住猫鼬的爪子感谢它:“你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拥有让人快乐——啊不,让人感动的力量!”
“您太过誉了。”猫鼬不知所措地说,圆脸上洋溢着傻乎乎的笑容。
“下次请给我讲新故事!”小女儿上车之前还对它补充道。
“会的,会的!”猫鼬一个劲儿点头,我猜它回去之后肯定准备得很充分。这样也好,说不定在它不间断地练习后,会有来用餐的星探慧眼识珠呢——它实在有喜剧天分,但不适合当悲剧演员。如果它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啦。
因此两周之后,当小女儿吵闹着要再次去四号餐厅时,我痛快地答应了,并早早地打电话预订。
罗曼老板允诺一定会给我们留一个好位置。
下班的时候我去接女儿,车一开到四号餐厅,她就蹦蹦跳跳地抢先进屋去了。但我停好车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她站在大厅里,一脸困惑地左右张望。
“请这边走!”罗曼老板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我为你们准备了靠窗的位置,7点钟湖上会有大型歌舞表演喔!那个位置有相当好的视野——”
“叔叔,”我的女儿怯怯地插嘴道, “猫鼬哥哥呢?”
“它?它现在不在餐厅……”罗曼老板尴尬地回答,然后招来另一个侍应生,让他给我们菜谱。看样子猫鼬肯定犯了什么错,正在接受惩罚。我知趣地不再询问,并成功地用甜点转移了女儿的注意力。
但冰淇淋吃完时,她重新忧郁起来。
“爸爸,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猫鼬?”
“啊……”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碰巧窗外的湖面突然亮起了彩灯,我连忙叫道:
“快看,表演开始了!多有趣啊!”
女儿皱着小鼻子,意兴阑珊地望向窗外。湖面平台上的一队女孩子在跳天鹅舞,许多游客坐在湖岸上津津有味地观看。但这种乏味的舞蹈很快让女儿失去了兴趣,继续吵闹着要看猫鼬“好笑的表演”。正当我为难之际,小天鹅们已经纷纷下台了,一个高个儿主持人上来报幕,他的声音从岸边的扩音器里嗡嗡地传出来: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最受欢迎的表演大师出场——猫鼬先生!它将为我们带来悲惨独幕剧:《蜜蜂之哀》!”
我心中一跳,连忙探头望去。
静静的湖泊平台上,那个瘦弱的小身影,不正是四号餐厅的猫鼬员工吗?它穿了一身比在餐厅还要隆重的礼服,表情凝肃,活像石碑旁的滑稽小雕像。
“那嗡嗡的蜜蜂,从西飞到东……”它刚一开口,坐在我对面的女儿就乐不可支地跳了起来。她小小的身体撑在窗台上,不顾危险地探出去看。我心惊肉跳地抓住她的胳膊。
岸边的观众也是一样,看到猫鼬那么严肃又那么滑稽地说着蜜蜂的台词,气氛欢快极了。这欢乐在猫鼬开始模仿蜜蜂跌跌撞撞飞舞时到达了顶点,当表演结束时,观众对它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猫鼬一个劲儿地对观众鞠躬,这让大家又轰地笑了出来。我和女儿也笑了很久,付账的时候,我问罗曼老板:“它什么时候去当演员的?”
“一周前。”罗曼老板看上去不是很想谈这事儿,“唉,阴差阳错的事儿,别提了。”
“怎么了?”我好奇地追问道。
罗曼老板皱着眉头,不停地摆弄账本:“这事没什么好说的……那天晚上湖泊剧院的经理来吃饭,觉得它很有趣,就问它愿不愿意去表演。它高兴极了,当时就向我请了一天假……可是第二天它回来时却闷闷不乐。我问它怎么了,是不是表演失败了,它摇摇头,回答说:‘观众们都很喜歡我。”
“就像今天晚上那样喜欢?”我笑着问,“那不是很成功吗?”
“对它来说不是。”罗曼老板语气沉重地说,“你知道的,它一直想当一个悲剧演员,可上台之后它才发现,它所能引起的观众反应,只有起哄和大笑……这次打击太严重,让它魂不守舍,整天呆呆地站在客人桌边,彻底忘记了该怎么工作。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后来它就去了剧院,开始自暴自弃的滑稽表演。”
我愣住了,之前的好心情倏然消失。
严肃认真地做着一件事情,却被人当成小丑的把戏?就像我曾经故意做的那样,让它逗女儿开心?
虽说那时我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而且自认为给了它慰藉和鼓励,但现在,当我回想起它在空旷的舞台上以它惯有的悲剧姿态表演,被岸上的人指指点点嘲笑时,忽然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小丑是世界上最伤心的职业,用眼泪和受辱来换取别人的欢乐。猫鼬现在做的,不正是这种事吗?它本来是想当一个悲剧大师的啊!可我却把它往滑稽的路上越推越远。
临走时,罗曼老板在柜台后面对我说:“你不该骗它说它很有才华。”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抓着女儿的手,快步走出餐厅。
第二天下班时,我打电话叮嘱妻子带女儿出去吃饭,而我自己匆匆奔赴湖泊剧院。下午5点半,猫鼬刚好来到剧院,打算表演之前再走走台。我以老朋友的身份,请工作人员把它叫到了剧院后门的草地上。
“啊,是您,先生!”猫鼬一眼就认出了我,万分热情地伸出短短的小爪子。我蹲下身与它握了握手:
“你还好吗?”
“棒极了!”猫鼬眉飞色舞,“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最满足的时刻!”
说着,它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小甜饼来:“要不要来一块?刚才我的崇拜者送来的!”
我迟疑地取了一块,谨慎观察它的表情:“你真的很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猫鼬胖乎乎的脸颊因为嚼着甜饼而鼓起一个大包,“我的梦想全都实现了!——稳定的地洞居所,就在湖泊旁边,风景相当不错;固定的一日三餐,直接从四号餐厅订送过来;无数鲜花和小甜饼,还有越来越多的朋友!喔,您瞧,您也特意来看我,我心里真是太开心了!”
“因为昨晚在四号餐厅看了你的表演……”我的话还没说完,猫鼬就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轰动效果?比半个月前进步了吗?”
“有。”我不得不承认,然后赶在它打断之前抢着问道,“可你不是一直想演悲剧的吗?现在却……”
“却成了一个小丑,您是想说这个吧?”猫鼬微笑着接道。
我缓慢地点点头,心中害怕接下来它会说出些强颜欢笑的话来安慰我。
“以前的我到处流浪,靠老奶奶施舍食物才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下来。后来我有了工作,在餐厅里打杂,做侍应生。”猫鼬坐在草地上,爪子里抓着那袋小甜饼,认真地说,“伟大的艺术家都这样,您知道,他们有的一开始连盘子都没资格端呢。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猫鼬,因为我遇到好心的罗曼姑妈,表面凶恶但其实非常善良的罗曼老板,还有,我永远也忘不了您的女儿,她让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表演——是有力量的。”
“你说的力量是……”
“当我第一天站在舞台上时,我以为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我大受打击,伤心地回到餐厅,打算继续做侍应生。但剧院经理连续三天跑来找我,想说服我回去接着表演。我一直在犹豫,最后终于想通了。其实让人大笑和让人大哭是一样的,作为一个表演家,只要引起观众其中任何一种情绪就成功了。我真笨,之前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呢?”
“你说得没错。”我庆幸地回答,同时感到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之前还是太狭隘了,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丑都很悲伤,他们也可以享受工作,享受别人的欢笑和喜爱。我决定待会儿就去和罗曼老板聊聊,告诉他猫鼬现在状态很好。
就在我向猫鼬告别时,它突然狡诈地眯起了眼睛:“您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四号餐厅的吗?”
我茫然地站住脚,摇摇头。
“我的同胞都无趣极了。它们最常干也最爱干的就是……站成一排,凝望远方。在剧院经理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揣摩表演的意义,偶然想起了我决定走上表演之路的原因——不管是哭泣还是大笑,我要让自己和别人的情绪都活跃起来!呆呆地凝望远方会让我发疯!就在我想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绝妙的喜剧表演,便在工作时间试了试。无论是什么客人进门,我都呆呆地站在他们的桌边,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你应该瞧瞧他们的反应!”猫鼬大笑着在草地上打滚,简直要乐疯了,“还有——还有我们老板的反应!”
“难怪罗曼老板会说你受到了过重的打击……”我喃喃地说。
“对,然后我就被炒鱿鱼了。”猫鼬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愉快地向我伸出爪子,“我很高兴他这么做。再会,先生。我该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