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
2016-05-30干亚群
干亚群
补锅补的是什么
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把铁锅拎出去,拿一把铲子“咻咻”地刨,锅灰纷纷坠落。锅灰的黑是那种铁了心的黑。锅灰清除后,煮饭特别快。可锅像人一样有年纪的,上了年纪的锅就像老人一样会豁嘴,只是,锅是慢慢老的,从一滴水的渗,到一点点地漏。这时候,锅与人一样等待补锅人的出现。但补锅人并不是那种特别勤快的人,总被破了锅的主妇念叨个不是。
那口破锅被拎到一边,靠着墙壁。如果补锅人不出现,锅一直耷拉着耳朵,似乎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经老师允许是不能回到座位上去的。锅在等待中慢慢染上枯黄色的铁锈。那是锅脸红。补锅人不来,锅没办法端到灶上。
锅渗水了,不能煮饭,可我们的日子不能停止。村人之间借碗借凳,借锹借锄头是常事,甚至也借钱借米,但唯独两样不借——借锅和床。母亲心急火燎赶到集市上买来一口新锅。
新锅是用稻草拎进家门的。母亲用新锅烧了一锅的水,柴火在灶膛里哔剥哔剥,震得新锅咝咝响,似乎龇牙咧嘴地说着什么。新锅第一锅烧开的水是不能喝的,带着一股生铁味。锅冷却后,母亲拿来一片月牙形的砂轮,以顺时针的方向不停地磨,新锅大张着嘴巴,发出“啊嘎啊嘎”的声音。
院子里的鸡鸭全体肃静。鸭呆头呆脑的,眼睛一动不动,偶尔醒悟过来,伸长脖子,用扁扁的嘴巴索水,一半水掉出来,一半水索进肚子。
母亲磨锅的声音似乎让鸡鸭回忆起什么。
母亲说,新锅一定要磨,把它身上的火气磨去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用热油在上面浇一遍。新锅经过这三道程序后,才可以煮饭。似乎这是为了让锅长了记性:自己是用来煮饭、烧火与炒菜。
所以,母亲有时宁愿补一口旧锅。新锅一时三刻是达不到旧锅煮饭、炒菜的效果,饭菜里有一股生铁味,吃在嘴巴里涩涩的。似乎它还不习惯人间烟火。
补锅人是外乡人,村里人只听得懂他两句话,一句“补镬哦”,还有一句是结算工钱,几元几角,煞煞清爽。其他的交流则非常困难,磕磕绊绊,绊了半天,还没有绊过南山。补锅人似乎挺喜欢聊天,尽管冬瓜牵到豆甏,依然兴致勃勃地说话。村里人觉得应付他的聊天有些吃力,最后就剩他一个人在那儿说话,而且嘴里还点着烟。说一句,烟头上的烟灰扑簌簌掉下来。他居然能用沾着烟的嘴巴呼呼吹烟灰,烟头忽红一下,又忽红一下。后来,我读到灰飞烟灭这个成语时,总想起那个补锅人,并且有足够的事实证明灰飞而烟并没有灭。
补锅人的脸灰扑扑的,似乎因为整天跟锅打交道,那些锅盔都腻他。补锅人的年龄不好猜,看上去过于沧桑,脸上的皱纹像机耕路一样,流的汗纵着来,又横着流,流过沟沟壑壑后才滴下来,落到地上分成八瓣。那些汗是热出来的,他得把一些敲烂的锅铁再次放进炉中,待锅铁熔化了,用铁水补锅。
补锅人用一把小榔头,笃笃,笃笃……围着锅的破洞轻轻敲,一些经不起敲的铁锈碎片纷纷坠落。这是补锅前的第一道程序,像一位医生的清创术,得把周围的坏死组织清理掉。与清创术不同的是,那些碎片还有再生的价值,它们还得回到原来的位置。补锅人把铁锈片收集起来,放进炉中。看起来像轮回,破了的锅用自己的铁补住身上的漏洞。于是,有人戏称补锅人是锅的再生父母。
熔化锅铁是个慢过程,红火的火炉燃起来,旁边还得有呱唧呱唧的风箱声。
补锅人有耐心,不急不躁拉着风箱。只有我们耐不住,个个伸长脖子去瞧。补锅人见了,腾出一只手冲我们摇摆,叼着烟的嘴巴含含糊糊发出一串声音。我们的好奇心并没因他的阻止而消失,反而与他炉底的火一样旺起来。我们见过冰融化,云融化,却没看到过铁的融化。我们围着他,一会儿蹲,一会儿站,眼睛紧紧盯着炉子,想象着铁会站着融化,还是躺着融化。
这时有几口破旧的铁锅被人拎过来。来人咨询锅还能不能补,补的话得付多少钱。补锅人像一位老中医,一丝不苟地履行望、闻、问、切的程序,捏捏、敲敲、瞧瞧,对破锅一一做出诊断,有的可以小补,有的得大补,但大补的工钱有些贵,所以,他劝人别补了。至于小小补,他有时干脆免费。也就几滴铁水和几个动作而已,他落了一个人情,也得了一个好声誉。
那些得到免费修补的婶婶们,叽叽喳喳给他几个赞美词。一个说:“侬人真实在。”一个说:“伊的心肠勿错。”侬还是伊都指的补锅人。补锅人呵呵应着,也不知是不是听得懂。别人跟他讨价还价,他也呵呵应着,脸上的笑还在荡漾。我想,那应该是婶婶们给他的赞美词在脸上奔来奔去的缘故。不知道那些词碰到他的“机耕路”会不会绊跌。他呼呼,吹几口烟灰。又呼呼,那是拉风箱。补锅人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碎铁慢慢消失了,只剩下红彤彤的水。他欠了欠身子,左手拿了一块布垫,上面装有火灰。右手用长柄铁勺从炉上的锅中舀出一点铁水,放到左手的布垫上。放下铁勺的同时,一手拿卷布条用力压铁水珠,使铁水珠嵌在旧锅的破眼上。他似乎胸有成竹,用手一揿,黑糊糊的手指全堵在一块儿。过一会儿,补锅人把布条拿开,锅上的眼不见了,刚才的铁水珠已经变成了铁片。锅补好了,还得让锅坐在地上,倒入水,看会不会渗水。如果还有些渗,刚才的动作与程序再重复一次,直到检验合格为止。
补锅人走了,带着一句响响亮亮的“补镬哦”。他一走,所有补过的锅再次坐到灶眼上,延续人间烟火。
吃大灶饭,吃铁锅煮出来的米饭,居然成了现在人的一个念想。只是,补锅人修补这个念想,已无能为力。
劁佬的证书
他说,他最喜欢站在屋檐下看村子上空的炊烟,那些炊烟像一片片绸带飘扬着,纠缠在一起,或浓或淡,在他的视线里勾勒着一个个属于他的图景。似乎它们彻夜不眠,才让他觉得这日子是落地的。这是他起床后的一个习惯动作,非得看到所有的炊烟立在屋顶上,他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他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何况我们那时不可能去叫一个大人的名字。大人的名字对小孩子似乎是一种禁忌。只有吵架很凶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一招。他的儿子比我们大很多,所以,我们没有兴趣去打听。因为他在村里的特殊性,我們称他为“割卵大伯”。他似乎极不情愿我们这样叫他,看见我们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们见了他,心生惧意,怕他突然抽出一把刀来,脚一跺,冲着我们说:“谁不听话,就‘结谁。”我们没有人不怕他这一“结”的,大家都逃之夭夭,嘴里却很不老实地喊:“割卵胚。”只是,我们都知道这样叫他是没用的,他不是村里另一个叫“割卵”(结巴)的人,他说话利索得很。
他是方圆几里唯一会给猪动手术的人。套用他的说法,他是一名兽医,应该享受国家工人的待遇。在他眼里,国家干部还不如国家工人。理由是前者靠一张嘴巴,而后者凭手上的技术活。说到这件事时,他会无限动情,眼睛闪出灼灼光芒,似乎国家工人的身份正向他招手。“那时,我就有劳保,我就……”他女人很瞧不起他得瑟的样子,扔给他一句话,他就马上缩进脖子。他女人说,你除了给猪下身动手术外,还有什么能耐?
村里人养猪并不纯粹是为了自己吃,而是给家里存下一笔钱。主妇们一日三餐伺候“天篷元帅”,无怨无悔,只盼自己精心的伺候换来猪喽喽的回报,那就是让猪身上的肉长得嘟嘟的,膘膘的,这无疑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在嘩啦啦地响。有时听到猪们水汪汪地拱着食,主妇们隔着木栏深情地说:“好好吃,好好长肉,要听话哟。”
但有些猪并不听话,长到成年后就会“发作”,不吃不喝,性格暴躁,挖砖撬石,甚至越栏逃跑。所以,这样的猪一般是留不住的,在它还很小的时候得来一刀。此刀毫无悬念地由“割卵大伯”操作。此前有个程序要走,得派人去请。所谓请,体现在两个动作,一个是上门恭恭敬敬请他过去,另一个是手上要有一包香烟,而且是五一牌的。这是他定下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后来,村里人戏称五一牌是割卵牌。
别看“割卵大伯”长得清清秀秀,像个白面先生,给猪上“生活”(手术)时,那份秀气荡然无存。他两只脚左右开弓,一只半跪,压在猪肚上,另一只像蹲马步,既撑身又支地。他嘴里叼一把刀,两手在猪下身触诊一番,待手里摸着猪的“家伙”时,取下嘴里的手术刀,果断一刀。
猪哗啦哗啦叫喊开来。初听像是“救啊,救啊”,继而又像是“舅啊,舅啊”。不知道猪的舅是谁。不过,此时真的是猪舅舅来了,也不管用。“割卵”大伯早已下手了,一对像是剥去壳的荔枝一样的小东西放在了猪肚皮上。
如果出血不多,“割卵大伯”干脆抓一把柴灰抹在创口上面,然后双手在猪毛上捋一捋。碰到流血多的,他会缝几针,只是缝得有些笨头笨脑,一针扎进去,要连戳几次,有时这边过去了,那边却一时三刻过不去,这时作为牲畜的主人还是有责任提醒“割卵大伯”,下手狠些,来个痛快。他呢,嘿嘿几声,也不觉得脸红,继续耐着性子缝,跑出去的秀气又回到他身上。
别人想给他帮个手,他却嫌别人碍手碍脚。不过,他确实有一手,能让一只猪几分钟里乖乖躺下,不需要五大三绑。他拉拉猪尾巴,又给猪耳朵扎三下,那只猪就用长着白眼睫毛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他。待刀落的时候,猪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拼命地嘶叫,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村里有许多人盯着他从猪身上取下来的肉蛋蛋,据说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可他绝对不允许别人拿走,他自己也不拿。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那对肉蛋蛋必须扔到屋顶上,一边扔,一边还喊“高升”。主妇们以为这是祝福自己家里的小孩步步高升,不禁眉开眼笑。他取一把稻草,一边擦刀,一边纠正,说:“我这是说给猪听的,下次不要投错胎了。”主妇正笑得花枝乱颤,一听此言,立马收起笑容,屁股一扭,走了。
动过手术的猪从此静心寡欲,一心一意给主人长肉肉。村里的猫像婴儿一样哭叫时,猪睡得死死的;狗跑来跑去,忙得一身只有骨头时,猪摇着一对招风耳,愉快地哼唧哼唧;鸡给村庄报晓时,猪正在欢快地打着呼噜。猪成了村里最快乐的家畜,它们的心静了,气顺了,一辈子只剩下饮食之事。
“割卵大伯”刚开始收几个钱。后来,他老婆出主意,不要工钱,只要在每头猪出栏后拿一只猪头和一副下水。村里人觉得这比较划算。于是,一到年底,村里的猪头似乎全集中到了他家。他老婆糟的糟,卤的卤,全村就他家一年到头在吃肉。可他继续长得清清瘦瘦,似乎那些肉从他嘴里进去,又跑了出来。
“割卵大伯”没念过书,但一直记得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这对联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每次给猪动手术时,他总要念上三遍,不管猪听不听得懂。
后来乡里举行兽医培训班,“割卵大伯”自然也在培训对象内。他一身新穿戴,向队长借了一个黑色的皮包,他一会儿拎,一会儿夹,都觉得差了点什么,最后他是捏,感到这才真正符合今天自己的心情。他高高兴兴出村去,一边跟村人打招呼,态度积极主动。别人并没有问他干啥去,他大声向人解释去乡里培训。他老婆在河埠头洗衣服,一边抡起棒槌,一边白了他一眼,说:“得宁兴啥(瞧你得意)。”
几天后,“割卵大伯”回来了,那个黑色的包夹在胳肢窝下,走路时两只脚朝外,呈八字形。他老婆见了,说:“去了一趟乡里,路都走不周全了?”“割卵大伯”忙往里收住,似乎脚打了一个嗝。他眉开眼笑地对老婆说:“我在班上受表扬了,我实践操作得了第一。”他老婆说:“转正了?”“割卵大伯”一下子蔫了,上面根本没提这层意思,但他马上掏出结业证书,讨好地说:“我有证了。”他老婆不屑地说:“有证没证对你有啥意义,价格提高了?”“割卵大伯”收起证书,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割卵大伯”曾为自己转正的事去过几次乡里,每次都没有结果,遂死了心,再也不提转正的事,一心一意做他的结扎手术。不过,他总会时时提醒别人他是有证书的,可不是一般的兽医。村人似乎对他有证没证没有什么反应,没证前,他是这种手法,有证后,他还是这种手法,要说唯一的变法,便是他动手术前会用酒精擦擦自己的手。村人说他煞有介事。
如今,“割卵大伯”已经做爷爷了。村里没有人再叫他“割卵爷爷”。他似乎早忘记自己曾经替猪割过是非根,现在整天抱着孙子乐呵呵,看见人就说那是他的羹饭碗。他还有一个嗜好,给孙子把尿时喜欢站着,让小孙孙的尿线飞得长长的。嘿嘿。
包皮蛋的
原谅我的记忆,对吃的总特别深刻。
皮蛋当然不是零食,是下饭的。如果有一只皮蛋让你独自享用,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饭,或晚饭。早饭吃皮蛋?!送你一个词——奢侈。
用来包皮蛋的不外乎鸡蛋或鸭蛋,但用鸡蛋的比较少,故而,皮蛋是鸭蛋的专用词。
在我还不懂人与人贵贱之分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蛋与蛋是有区别的。同样是蛋,鸡生的蛋就贵,鸭下的蛋便宜。蛋贵,自然下蛋禽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所谓蛋贵禽荣。当然,这禽非母鸡莫属。当母鸡头上的肉肉发红时,女主人知道鸡要开始下蛋了。那些个日子,女主人的眼睛滴溜滴溜围着母鸡转。母鸡呢,许是感应,一会儿钻钻柴棚,一会儿蹲蹲鸡舍,还边走边叫。那些似乎挑三拣四的举动着实令女主人眉开眼笑,知道母鸡准备下蛋了。
母鸡的选择,女主人是非常尊重的。一开始下蛋的地方将作为母鸡终身下蛋的归宿。而且每天得给母鸡留下一只蛋,强化母鸡的记忆。只是,母鸡不会算数,以为自己一辈子只下了一只蛋。如果哪天下蛋窝里的蛋不见了,它便会挪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因为鸡蛋要应付许多场面上的事,如看产妇、探病人、还人情,等等,诸如此类的大事。
鸭下蛋,就没有那么多考究。鸭们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晚上进门,过一个晚上,给你下一只蛋,第二天,把鸭舍的门打开,里面留下数只鸭蛋,青青地躺在滑溜溜的泥地上,似乎有些讨好地闯入你的视线。
清明过后天气还有些冷,包皮蛋的人戴一顶毡帽,毡帽的样子像一座小山丘,只是上面没有花木扶疏。他挑一副担,前面是一个竹筐,后面是一个编织袋。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甩着。他一边走,一边吆喝,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识别他的身份,然后一笔笔生意跟过来。
跟其他师傅称呼不同的是,包皮蛋后面跟的不是“师傅”,而是“的”,所以他们是包皮蛋的。的确,这个称呼有些难,叫“蛋师傅”?有些怪,而且容易在歧义的基础上产生遐想。称“皮蛋匠”?还没有这样的称呼。“包师傅”?他不姓包。干脆直接一些,包皮蛋的。因为这个“的”,包皮蛋这门手艺显得有些卑贱。
包皮蛋的取出一个黑糊糊的桶,里面装着半湿半干白糊糊的东西。他让母亲从火缸里铲出灰,又拎来半桶水。然后他把水、灰,还有半湿半干白糊糊的东西搅拌在一起,很快白糊糊的东西不见了,全变成了黑黝黝。
他从编织袋里捞出一大把灰,掺到刚搅拌好的灰烬里,还是黑黢黢。他戴上一双超大版的手套,一手捧住鸭蛋,一手拿木板往箕畚里一挑,然后涂到鸭蛋上,用手一搓,小心翼翼放到母亲替他准备的另一只箕畚里。
因为他的手套实在是太大了,一只鸡蛋到了他手里,感觉是一颗弹珠。尤其他努力撮着手指,想把鸭蛋放进箕畚时,我总怀疑鸡蛋随时会跳下来。我甚至还担心鸭蛋承受不住他粗笨的手套而粉身碎骨。
母亲早把一只洗干净的瓮放在他的脚边。待所有的鸡蛋搓过后,他从编织袋里掏出小编织袋,从里面倒出谷皮子。那些鸭蛋再次被一只只放进谷皮子堆里,一滚,二滚,撮在大手套里放入脚边的瓮中。
包皮蛋的过程一点都不令人兴奋,与其他手艺人相比,他那点活的分量有些轻。也许是他看出我们对他的不屑,说是如果拷不出松花蛋,他的工钱不僅不要,还赔钱给我们。话说到这分上,母亲还能说什么话。
这时,他的生意陆陆续续来了。隔壁婶婶,前屋婶婶,她们都来叫他包皮蛋。村里来了其他手艺人,婶婶们会把需要做的活带过来,如修修补补之类的,但包皮蛋这事还得亲自上门。或许因为他仅仅是包皮蛋的。
曾经有一位杏婶婶,认为包皮蛋无非是那些料,她殷勤地给包皮蛋的端茶,甚至还很大方地从她丈夫那儿讨来一支烟给他点好,希望能得到配料的方子。别看“毡帽”人憨厚,脸上总挂着笑容,但心里比谁都清楚你递茶点烟的背后是啥文章。不过,别人不问,他也乐意享受一时半刻的嘉宾待遇,而且极其配合着东拉西扯,笃定地喝茶抽烟。
杏婶婶是位有心眼的人,并不直接讨要他的配方,否则显得太猴急了。她先夸奖包皮蛋也是门手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继而同情学手艺的人辛苦,尤其像他这样挑担走南闯北的。杏婶婶打出两张感情牌后,“毡帽”的情绪被酝酿起来,嗯嗯啊啊地感谢阿嫂心眼好。杏婶婶问:“为什么会拷出松花来?”“毡帽”说:“那是因为在料里掺进了松叶。”杏婶婶像得到启蒙的孩子一样,嘴里“噢”的一声,还不由自主抻了一下脖子,似乎想把刚得到的知识咽了下去。
杏婶婶当然不满足仅仅得到掺松叶的信息,她还问了几个问题。“毡帽”也并不吝啬,都一一回答了杏婶婶的提问,告诉她料里有生石灰,有白碱、盐,还有一种硝。杏婶婶“步步起久进(得寸进尺)”,问他怎么配。“毡帽”这时戛然而止,笑而不答了。这是他的吃饭家什,只能到此为止。他猛抽一口烟后,一扔,烟蒂远远地抛了出去。
杏婶婶心里自然不痛快,请了他一支烟,还泡了一杯茶,除了这两样物质上的讨好,还有情感上的讨好微笑理解同情。可杏婶婶拿他没办法,总不至于向他讨还香烟或茶水吧,但脸上的情绪却像蚊帐一样,马上放了下来。杏婶婶素有三哭三笑的本事,可以突然给你笑脸,也可以忽然给你哭脸。任何人都说她不好,但任何人都怵她,知道那是她的本事,任何人都学不来。
包皮蛋的就是包皮蛋的,到了要紧关头踩刹车。
一个月后鸭蛋变成了皮蛋。剥开的皮蛋分成三层,外层呈半透明的琥珀色,中层黛青色,最里边是鲜艳的朱红。蛋像琥珀一样,里面松花朵朵。视之,已经食欲大增,下饭,果然美味。当然,皮蛋吃得很节俭,一瓮皮蛋得吃几个月。吃完了,只能等待明年的清明时节。天热的时候,一般是见不到包皮蛋的,估计怕包的蛋质量不过关。
我脸上长了几颗痣,母亲认为好相不长痣,让包皮蛋的给我点痣。包皮蛋的犹豫了一下,嘱我取个玻璃瓶来。他把黑糊糊的料装进玻璃瓶子,叮嘱我用铣帚丝蘸一点点,绝不可多。母亲依他的话挑了一点,点在几颗痣上。结果,马上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似乎还有液体渗出来。几天后,痣果然不见了,却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疤痕。我记得我周围好几个同伴都曾用过这种方法。
包皮蛋的走了,边走边吆喝着“拷皮蛋”,那样子似乎他第一次进村来。我问母亲,明明是包,为什么是拷?她说,老人就是这样称呼下来的,没有人更改过,反正大家都懂“拷皮蛋”就是“包皮蛋”。所以,至今都没有人帮我解释这个“拷”字。但有一个事实摆在眼前,现在市场上的皮蛋不是“拷”的,而是浸泡,数天即可食。
自然,口味远不如以前。
爆 胖
我不知道爆胖算不算手艺人。他是唯一跟我们小孩有关系的手艺人,所以,我决定还是写一写。
过年脚跟,大人洗洗刷刷,扫扫擦擦,还要买买汰汰,忙进又忙出。我们也忙进又忙出,但忙出的時候多,扔个甩炮,偷块冻肉,有时还摔破一个碗,倒坏一只盏,身后仅仅是大人轻微的斥责声。过年时,大人很忌讳恶语相交,即使我们做错事,也不会骂得很重。这是我们一年中最愉快,也最具幸福感的时候。忙进的事只有一个,竖着耳朵,随时注意村口的吆喝。
一天过去了,村里只来过“鸡毛鸭毛好兑哉”。那个人喊一声,鸡张口啼,鸭开嗓叫,似乎鸡鸡鸭鸭抗议有人谋它们的毛。我们扯着嗓子学他的样,结果也是鸡啼鸭叫一片,似乎鸡鸭对我们的声音更加愤怒。
第二天,有过“茶叶要勿要”。不知怎么回事,“茶叶”总是听不清,而后面的“要勿要”却清楚无比。我们嘻嘻哈哈,边玩边喊“要个要个”,可没人理我们。
第三天,“爆胖哦——”我们怔了怔,互相狐疑地瞧了瞧。“爆胖——”我们已经来不及接听“哦”字,撒开腿就往村口奔,似乎担心那个“爆胖”人被别人接走了。爆胖,就是膨胀或放大粮食——爆米粒,现在叫爆谷。
爆胖人挑着担,在我们兴高采烈的簇拥下进了村里。我们一拨人往各自家里跑,及时汇报消息,另一拨人把爆胖伯伯领进就近的一家。很快,我们又汇合在一起。手里提的提,拎的拎,还有背的背。各个动作带来各不相同的东西,有黄豆,有大豆,也有玉米、大米。我们自豪地在爆米花的“黑肚子”前排起长队。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因为,我们很快有爆胖吃了。
爆胖人一身黑到底:黑黑的棉袄,黑黑的棉裤,再戴一顶玄色的棉帽子,两边耷拉着护耳,一只高,一只低。他的脸也墨墨黑,几乎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好在他有鼻子有眼睛,还不至于让我们觉得他是怪物。他的黑根本不关我们的心情。
他用一只斗量好豆或米倒入“黑肚子”,然后坐到马扎上,半个屁股毫不客气地露在了外面。他给小煤炉生火、添煤。待烟淡淡升起来时,开始拉风箱。左手“唧呱唧呱”拉风箱,右手“咻咻”转着“黑肚子”,两手一刻不停闲,转“黑肚子”是倒转顺转交替进行,似乎也没有什么规律,全凭他的心情。有趣的是,黑肚子还戴着一块表,这倒是白色的。
我们让篮、筲箕排队,自己个个凑到大肚子铁锅前,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大肚子突然提前放胖。一支烟工夫,爆胖人让“唧呱唧呱”停下来,随即,“咻咻”也停止。他拿过一个口子上缝有一圈竹套筒的麻袋,套在大肚子铁锅的一头,用一根短的铁管叮叮敲两下,又用这根铁管插入装置,一脚踏住大肚子铁锅。我们早捂住耳朵,躲得远远的。胆子小的,连眼睛都闭上。爆胖的大喊:“放——胖——!”双手用力一扳,“轰——”
从黑肚子里出来的豆呀米呀已经被爆胖了,顺带把黑糊糊瘪兮兮的麻袋也吹胖了。麻袋冒着一股热气,还溢出来一阵阵的香气。豆像开了花,米膨胀了几倍。一个篮早已等候在麻袋边,手一拎,哗啦啦,一碗豆爆成了半篮豆。馋痨的我们顾不得烫,伸手一抓,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用变了形的嘴猛吹几口。烫让我们根本品不出味,但嚼得活色生香。平时大家对零食有些小气,此时个个很阔绰,见者有份,尽管拿。当然,这是有福报的:这会儿我吃了你的爆黄豆,等会儿你可吃我的爆米花。这几天只要有小孩的,家里总会拿出一些东西来爆。爆胖成了我们一群屁孩最为向往的美好零食。
我们一次次捂着耳朵,一次次响起“轰——”那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每次“轰”后,我们被麻袋里的爆胖哄到一块儿,个个蹲在地上,无比虔诚地围观着爆胖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们的视线里抛出一根漂亮的弧线,最动人的还是他手抓麻袋,非常利索地一抖,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倒出香喷喷的爆胖。
如果想吃甜的,可以倒入一些糖精。糖精可以自备,也可以从爆胖人那儿拿。当然,这个可要计钱的。糖精被包在纸里,像一味中药似的。倒入“黑肚子”时是小心翼翼地拨拉,不敢多放。我们有时吵着要多放。他说:“勿可以,多放有毒。”那声音也是黑糊糊的。
我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爆胖了的黄豆、大豆,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爆胖师傅。有人说,爆胖师傅像魔术师,能变出好多零食来。也有人说,最厉害的应该是那只黑肚子,什么东西进去,出来后就会膨胀几十倍。有人嘻嘻,说:“扔进一分硬币,也许会出来一块钱。”马上有人哈哈,说:“如果真这样,爆胖师傅还用得着走村串巷?”爆胖的工钱那时一次才一角。我往嘴巴里扔进一颗胖玉米后,说:“如果世上发明一口大大的黑铁锅,对着一片庄稼地,然后‘轰一声,庄稼立马长胖了,大人也用不着每天这么辛苦,收成还很多。”周围一片啧啧声,认为这样的想法有创意,就是不知道那口大大的黑铁锅能不能找到。
我同学的哥哥阿国听后,眼睛放光,说:“我去找。如果我找到了,给你们每家放一胖,棉花每亩上千斤,大豆两千斤,不,一万吧。然后,我要把这个铁锅送给非洲人民,他们正挨饿呢。他们有了我的铁锅,每天吃也吃不完。”我们听了觉得阿国真聪明,如果这个主意能实现,那我们天天可以吃爆米花,哦,还有爆鸡蛋,爆红烧肉。我们沉浸在对阿国宏伟目标的遐想里,心里对阿国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爆胖师傅也许听到了我们的议论,不由得噗嗤一笑。这一笑,惊醒了我们。我们想起阿国的智商不咋样,考试经常得红鸭蛋。
我看着阿国,突然想出一个坏主意,说:“阿国,你如果能站到麻袋前,放胖的时候不逃,那我送给你三捧爆玉米。”阿国摇摇头。我继续鼓动他,说:“阿国,我送你五捧。”阿国看看不停晃动的黑铁锅,还是摇了摇头。这时,旁边的小伙伴也凑过来,说:“我们每人也给你五捧。”这时阿国犹豫了,他掰着手指头,认真计算着。可他算了好半天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我说:“阿国,你如果不同意,那我去站了,这个英雄我当了。”旁边几个忙附和一遍。阿国急了,举着手,直喊:“我去,我去。”
阿国站到了爆胖的麻袋前,被爆胖师傅呵斥了。阿国似乎不甘心,仍在麻袋边转悠。爆胖师傅看了看装在黑铁锅顶端的仪表,拉风箱的手停了下来,把铁锅从煤炉上搬下来。我们赶紧捂住耳朵,离得远远的。当爆胖师傅雄浑的声音响时,说时迟,那时快,阿国像一枚箭一样站到了麻袋顶端。爆胖师傅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到“轰——”
阿国身子摇晃了一下,但很快站住了。我们惊呆了,爆胖师傅也惊呆了,但呆的后面是惊魂不定,他扔下手里的铁锅,一个箭步奔到了阿国面前,用手摇摇阿国,问:“没事吧?有没有烫着?”阿国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冲呆若木鸡的我们喊:“我胜利了,我胜利了。”然后朝我们跑过来。阿国伸出手,向我们要五捧爆玉米。我们已慢慢从惊呆中醒过来,可舍不得兑现自己刚才的诺言。我们支支吾吾,想溜走。爆胖师傅沉着脸,走到我们面前,说:“你们把爆玉米给他,看谁不给他?”他把铁管往手心里敲了敲。我们个个吓得乖乖地从竹篮里捧出爆玉米来。阿国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张开自己的衣袋,很快把上衣的两个袋装满了,说是装不下了。阿国把两只裤袋忘了。我们又一次欺侮了他。
爆胖的老人离开村子,我们还会跟在他后面,一个个问着重复的问题:“明天还会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