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冰川之父”施雅风

2016-05-30李伶伶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7期
关键词:冰川

李伶伶

他是地下工作者——白色恐怖下甘冒风险为解放军猎取情报;他是科学工作者——“大跃进”年代率中国第一支高山冰雪利用考察队发现并命名了“七一冰川”。他用激情投身于冰雪的开发研究;他用理性的科学精神大胆质疑权威。他开创了中国冰川的考察,他倡导了中国冻土与泥石流的研究。他是中国的“冰川之父”——施雅风。

“创”和“闯”是施雅风的妻子沈健对他的评价。创,施雅风创造性地在中国建立了“冰川学”这门学科,开辟了“冰川”这个新领域。闯,施雅风不畏艰险,勇闯高原山峰进行科学考察,也无所畏惧敢于挑战权威,严谨的科学精神伴随了他的一生。

“七一冰川”:第一次的发现

解放初期,施雅风是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南京分会的组织干事,他积极奔走,将地理所、南京大学地理系和一批中学地理教师等共同组建成了南京科协地理组。1950年,施雅风参与创办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本地理学方面的科普杂志《地理知识》,刊名就是施雅风提议的。一直到2000年,《地理知识》改名为《中国国家地理》。

1957年的夏天,有着生物学地学部副学术秘书和地理研究所副研究员双重身份的施雅风去了一趟大西北,目的是配合当时的第一次科学技术规划中自然区划任务,对大西北的地貌区划进行实地了解。

一路行走。穿过了祁连山,在祁连山边一个叫党河的地方,施雅风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雪山,事后他才知道那个雪山的大名叫马厂雪山。一见那雪山,他即起了莫名的兴奋,心里脑里即刻杂念全无,一心只想着“去看看”。施雅风带着两个年轻的地质队员郑本兴和唐邦兴,还有一个蒙古族警卫,他骑马,他们骑骆驼,直朝那雪山而去……就这样,施雅风第一次见识了冰川。

这座雪山改变了施雅风的研究方向;这次行程改变了施雅风的人生命运。从此,他的研究从地貌转向了冰川,成为中国冰川研究第一人。现在看来,施雅风之前编撰《中华地理志》也好、制订十二年远景规划也好,编制“中国自然区划”也好,其实都是在为他日后转向冰川研究做技术上和心理上的准备。

结束大西北的考察回到北京,施雅风在向中科院领导汇报考察经过的同时,特别建议科学院组织专门的冰川考察队,对祁连山地区的冰川进行全面考察,以了解冰川水源利用的可能性。领导很重视施雅风的提议,在与其他领导商议后,很快做出同意的回复,并指定施雅风负责组建冰川考察队。

施雅风原先的计划是这样的:在中科院已经成立的青海甘肃综合考察队中,抽出一部分人建立冰川分队;考察时间为三年。但在他们抵达甘肃兰州后,他的“三年”计划被缩短到了“半年”。一到兰州,施雅风就被中科院兰州分院的副院长刘允中带去见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半年”的要求就是张仲良提出的。他对施雅风直言:三年太慢。那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考察任务呢?张仲良豪气十足地承诺:要什么条件给什么条件!为了任务,施雅风也就不客气提条件了。

首先,为了便于对祁连山进行分路考察,施雅风准备组织六个小分队。每个分队,最重要的是要有人。他建议,从各大学抽调一批有野外考察经验,而且是研究地貌的老师;每个分队,必配一名行政队长和一名业务队长,他要求,行政队长由省政府从河西各县抽调工作能力强的干部担任,业务队长由他自己选派;每个分队,必配一辆汽车。

其次,所有野外考察的装备,由省里购置,包括电台、工具、设备,还有攀登冰川用的钉鞋。那时,专业的钉鞋根本买不到,省政府的人教给他们一个土办法:穿当地猎人的靴子,然后在鞋底绑上自制的钉子。

再次,野外考察的经费,估算十万元。这笔钱由兰州分院向中科院总部提出申请后,由中科院拨发。

其他,比如,考察冰川需要航空相片,施雅风一个电话打回北京,找到测绘总局局长。局长又一个电话打到西安的相关部门。很快,他们便直接从西安那里取到了相片。总之,从省委到各个相关部门,对施雅风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积极配合,而且效率高到令人难以置信,往往都是电话解决而无需打报告、等待研究审批,也无收费问题。很多年后,施雅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仍无限怀念地说:“现在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1958年6月26日,刚刚组建起来由施雅风率领的冰川考察队从兰州出发。第一天,到了武威,第二天,到了张掖,第三天,到了酒泉,第四天,来到了距冰川约十公里的一个叫柳条沟的地方。找了一块平地,队员们把帐篷支了起来。7月1日,早饭后,施雅风领头,队员们跟着,大家背着装有干粮、水壶的大包,撑着冰镐,沿着一条山沟一路往上攀登。翻过沟里头的一座由冰川带来的石头堆成的180米高的小山,忽然间,冰川出现在众人眼前。

踏上晶莹剔透光滑如镜的冰川冰面,大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走,太滑,不敢;不走,好不容易上了冰川,总不能就此卧倒。试着往前走两步,施雅风发现冰面上其实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这层雪减轻了他们在冰川上行走的难度。继续往上走,海拔越来越高,氧气越来越稀,大家的步伐越来越慢,但无人抱怨、退缩,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他们被好奇心驱使,被探究欲牵引。上到海拔5000米的时候,他们站在了冰川的最高处。

从上往下看,南边的阳坡没有冰川,下面是一个很大的谷底,不过,对面还有一片山,连绵起伏,山上也有冰川。对于这片冰川的厚度,连施雅风都一时无法准确地判断。幸好考察队有苏联专家道尔古辛,依他的经验,冰川的厚度在100米左右。至于面积,施雅风动用了航空相片。一番计算后,综合厚度、面积等数据,他们得出的结论令人咋舌:整条冰川的含水量相当于两个北京十三陵水库。设想一下,如果能够合理利用,这将是多么丰富的一方淡水资源!

“给它命个名吧。”不知是谁的提议,大家很认同。这是中国人第一次进行自主冰川考察时发现的第一条冰川,当然得由中国人自己为它起个名。大家集思广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是7月1日,党的生日,就叫“七一冰川”吧。自“七一冰川”起,中国人开始了自主探索冰川的历程,它成为中国冰川科学的奠基石,而对于施雅风来说,他因此成为中国冰川考察和研究的开创者。

按照约定,三个月后,各分队在兰州集合。将情况一一汇总,施雅风整理出来的数据是:考察了10个冰川区,33个冰川群,120多个冰川组,900多条大小冰川。与此同时,还有对冰川形态、类型和分布的细致描绘,又估算了储水量,以及人工融化冰雪实验。计算后,他们的考察结论是:祁连山高山一带年降水量300毫米~700毫米,雪线高度在4200米~5200米之间,冰川面积有1300多平方千米,储水量在400多亿立方米,年融水量有10亿立方米,人工融冰温度在零下5度左右,或雪面温度在零下8度左右,而采用炭黑融化冰雪的效果最好。据此,在各小分队撰写的考察报告基础上,施雅风写了一篇综合报告。这份43万字的报告连同冰川目录和图片后来以《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为题,由北京科技出版社于1959年1月作为新年贺礼出版发行。尽管现在看来,这本专著有些粗糙,有些简陋,但“第一”的身份注定它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作为第一本区域性的冰川研究专著,它填补了中国冰川研究的空白,标志着中国冰川学的起步。不可否认,其中施雅风的作用和贡献是关键。因此,说他是“冰川之父”,不为过。

揭开希夏邦马峰的神秘面纱

1960年,结束“祁连山冰雪水源利用”的任务后,施雅风向中科院提出为了长久的学科发展,应该在兰州设立冰川、积雪、冻土方面的综合研究所。这个提议,中科院很快表示认可。随即,归属中科院兰州分院领导的“冰川积雪冻土研究所筹备委员会”在兰州挂牌,北京地理所调来的李为祥出任总支书记,负责行政事务;施雅风作为总支委员,主抓业务。施雅风还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举家搬迁,离开环境相对优越的北京,他携家带口在大西北的兰州落了户。这样一来,既解决了一头北京一头兰州的一家两户模式,也用这种“自断后路”的决绝向组织表明他一往无前的坚定决心。

1964年,施雅风率考察队对希夏邦马峰进行了科学考察。这座山峰海拔8012米,是世界范围内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之一(排名最后),是唯一的一座完全在中国境内的8000米级山峰,在施雅风他们登上之前,尚没有被人征服过。希峰冰川成为施雅风考察过的最高海拔的冰川。

在成功登顶距希夏邦马峰100公里的珠穆朗玛峰之后,中国登山队着手准备攀登希夏邦马峰。施雅风此次考察希夏邦马峰就是为了配合中国登山队。有时,科学考察还得倚仗登山队员。比如,很少有考察队员能够登上海拔6000米的高度,但高海拔地区的冰雪岩石样本又必须采集,这就需要专业登山队员的帮助了。

很快组建起来的希峰考察队,由施雅风任队长。为了这次考察,正患牙疾的施雅风下决心将牙齿全部拔除,换上了一口假牙。当时,他不过45周岁。不利于科研科考生活的一切,都毫不犹豫地去除,这就是施雅风。

在很多场合,施雅风都说过这样的话:“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但是桂林山水要和冰塔林相比,那就不好比了。”言下之意,在冰塔林面前,连闻名于世的桂林山水都显逊色。桂林山水真的不如冰塔林吗?与其说这是山水形态上的审美差异,不如说是表现了施雅风对冰塔林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冰塔林的壮观让他瞠目,给了他很强烈的震撼。这是不曾登上高海拔的希峰、看到过如此壮美的自然奇观的人所难以理解和想象的。什么是冰塔林?它是低纬度、高海拔山区山谷冰川或冰斗山谷冰川上特有的大陆性冰川景观。冰塔林从发生到消亡,要经过雏形冰塔、连座冰塔、孤立冰塔三个阶段;延续长度在1.2千米~6千米间;从冰川运动速度推断,时间大约为100年。因为之前甚少有人细致研究过冰塔林,所以,施雅风对冰塔林的考察,又是他科学人生历程中的一个里程碑。

海拔8000米的希峰,施雅风登上了它6250米高的冰碛山顶,再往上,他的体力跟不上了,只能放弃。即使如此,也足以让人对他健康的身体和顽强的毅力发出钦佩之声。要知道,能够达到这个高度的,全队不足一半人。6250米的高度也足以让施雅风和考察队员们看到了希峰的一些特殊现象,比如,冰川运动带来的冰碛(冰川运动时所携带的、冰川融化后所堆积的石块和碎屑物质的总称)、石头等,这为他们了解古冰川提供了帮助。根据考察得来的数据,结合冰川堆积物的分布位置和高度差别,他们最终将冰川划分为四个冰期,并确定当时正处于末次冰期过后的间冰期。

除了冰川,在地质方面,希峰考察也有成果,那就是“首次在该地区发现了大量石炭纪化石、上三叠纪爬行动物化石,并推算出自新第三纪以来,该地区上升了3000米”。这是一个新发现,因为在此之前,尚无人对喜马拉雅山和青藏高原地区的隆起做过定量判断。

于“公”而言,希夏邦马峰考察为日后珠穆朗玛峰和西藏地区大规模的科学考察打下了基础。此后第二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峰,中科院组织了一个由二三十人组成的科学考察队,对西藏地区进行了科学考察。于“私”而言,希峰考察成果让施雅风在随后举办的北京科学讨论会上名声大噪,也促使他又进入了一个新领域——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全球变化的关系,又让他成为中国冰川研究与青藏高原研究相融合的开拓者。

“文革”中一怒跳黄河

文革中,批斗不一定非要有缘由的,一个“怀疑”足矣。开始,施雅风便是被怀疑有历史问题——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都可能有历史问题。抄家,一来可以作为批判的方式,二来可以顺便查获一些证据。文革中,施雅风的家被抄了三次,最后一次,把他家阁楼里存放的证件、日记、工作记录等都抄了出来。“证据”也浮出了水面,那是一张国民党“青年战地训练服务团”的毕业证书,那上面不但有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第六部的公章,而且还有陈立夫的印章。至于解放前的那一段地下工作,此时更成为把柄,原因很简单:他当时的那些“上线”,包括政治上的引路人、入党介绍人吕东明,此时都在被审查。既然如此,他地下党员的身份便成了怀疑目标,甚至有人极端地认为他早就加入了国民党。施雅风被关进了“牛棚”,失去了人身自由。

按规定,“牛棚”里的施雅风和“棚友”们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思想改造的方式是政治学习,身体改造的方式是打扫厕所。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没有学会谨小慎微的施雅风又祸从口出。有一天晚上,想到还没有做晚汇报,他脱口而出了一句:“今天还没做祷告呢。”把“神圣的”向毛主席“晚汇报”说成是资本主义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的宗教场所的“祷告”,这还了得。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口误了,但已经来不及收回。立即,他的“罪名”升级:现行反革命。

对现行反革命的批斗势必更加暴虐,不再是口头喊两句“打倒”的口号,贴几张“打倒”的大字报那么简单,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打而倒之,也就是,侮辱他,让他“坐飞机”、扇他耳光。伴随而来的是更加荒谬更加无厘头的“罪”:他对泥石流进行过考察,认为修铁路筑公路要尽量避开泥石流,这被当作了“活命哲学”。斗争的升级,使得一些原本跟施雅风关系不错的同事逐渐变了脸。不知是被洗了脑,还是为求自保,总之,他们将枪口一致朝向施雅风。施雅风想到之前他和他们的亲密无间,看到现在他们扭曲丑恶的嘴脸,悲愤之情慢慢涌上施雅风的心头。

家庭也受连累,更让施雅风难以忍受。因为“施雅风”三个字几乎成为骂人的话,所以,他的三个孩子上学放学路上常常被调皮孩子包围,并用拖长的声音高喊“施——雅——风”。在学校,因为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他们不能参加活动。体会到孩子们承受的压力,妻子沈健一方面要设法安慰他们,反复强调“你们的爸爸不是坏人”,一方面自己心中的苦楚无处宣泄,又整天提心吊胆,几乎一夜间,她的头发全白了。这一切让施雅风悲凉之余更添绝望。

1968年8月的一天,中午,趁着监视他的人一时疏忽放松了警惕,他离弦之箭般蹿出“牛棚”。没有目的地,他一路急走,满脑子盘旋的是“一切都被否定了”“一辈子算是白干了”的消极悲观和透顶绝望情绪。就像他平时干净利落、果敢敏捷、从不拖泥带水的工作作风一样,他头顶着“死”的黑环,没有犹豫,没有徘徊,脚步生风地径直走到黄河大桥(今“雁滩黄河大桥”),没有踟躇,没有彷徨,他以长年野外考察练就的矫健身姿一跃而起跨过桥栏杆,向着滚滚黄河水俯冲下去……

此时,施雅风13岁的儿子施建成正在院子里玩耍,突然有人跑过来,慌里慌张地对他说了一句“你爸爸跳黄河了”,就往黄河方向跑。施建成稍稍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一路上,他看见还有一些人也在往那儿跑。跑到黄河边,来看热闹的人们生怕也被黄河吞没似的离黄河远远的,只有见父心切的施建成一个人,站在黄河水边,看着脚边湍急的河水,听着黄河发出的阵阵哀鸣,想着生死不明的父亲,他的心像黄河水一样的凉。

从那么高的空中栽入水中,连施雅风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或许是他死的决心下得太快,赴死又太急,马克思尚未做好接收他的准备。他落水后,打了一个滚,竟很快浮了起来。冷水一激,冷风一吹,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事业、家庭、冰川、母亲、妻子、儿女一起涌进他的脑海,这让他意识到:不能死,也不该死。死了,事业断了,问题也更加说不清了;死了,家庭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中年丧夫、幼年失父的人间悲剧又将重演,一己已矣,却叫活着的亲人们怎么办?想到这些,他决定不死了。因为会游泳,浮上水面后,他顺着水流一路漂啊漂,一直漂到了河心一个叫段家滩的沙洲上。他获救了——自己救的自己。

施雅风被立即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落水时胸部被水拍了一下有些痛以外,其他部位均完好,更没有内伤,实乃奇迹。更幸运的是,他因祸得福,不仅没有因此像“文革”中大多数自杀的人一样死了还背上个“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反而由“批斗”转为“批判”了。一字之差,性质大变,施雅风虽然仍被关押着,但不再被侮辱,不再“坐飞机”,不再被打了,甚至还被允许看书写字。境遇的改善并非造反派被他“以死相拼”吓的,而是缘于从部队派到中科院兰州分院的军管会主任的一句话:“不要再批斗施雅风了。”

终于,事情出现了转机。审查人员在他的日记里发现了一段议论战地服务团的话:“战地服务团的官员腐败,他们不上前线,还找女学生谈恋爱。看到这些,我就不想在那里干,离开战地服务团回到了浙大。”这段话包含了两个意思:一是认为那里的国民党官员腐败,二是表示他不想干了。这说明他对战地服务团是不满的,“离开”便是不满的行动表达。用“文革”时的思维,对战地服务团不满,便是对国民党不满,对国民党不满,这是进步的表现,历史问题迎“进步”而解了。

巴托拉冰川:中巴公路的“杀手”

1974年,施雅风接到了这样的任务:对巴托拉冰川进行可行性研究。

巴托拉冰川位于喀喇昆仑山西南侧巴基斯坦境内,是一条极其活跃的冰川。说它“活跃”,是因为它不断变化,或前进,或后退,或融化。1973年春夏之交,它又活跃了一下:融化了。融化后造成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刚刚修建通车的中巴喀喇昆仑山公路,不但毁了路基,还损坏了两座桥梁。

这条公路当初是由中国政府援建巴基斯坦修建的,为修公路,中方先后派了九千多人,耗资巨大。如今,重修公路,面临着两种方案的选择:一个是巴方提出来的,希望改道;一个是原地复建。改道,意味着再次耗费大量人力和物资;复建,利用原来的基础,当然要节省得多,但谁能保证巴托拉冰川不再发威?从经济方面考虑,选择第二种方案固然实惠,但要必须能够解决巴托拉冰川的问题。

1974年4月,施雅风和他点名要来的十多位业务和行政骨干经过长途跋涉,越过国境线,终于抵达巴基斯坦的巴托拉冰川,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出国进行冰川考察的科考队。在冰川的末端,他们搭建起了5个帐篷,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考察工作。

艰苦和危险贯串始终。先说艰苦:施雅风的帐篷是他的卧室兼办公室。所谓卧室,只有一张行军床。所谓办公室,只有一桌一凳,“桌”是垫在石头上的大木箱;“凳”是一张小木板凳。书和资料倒是不少,都是他从国内带过来的。每天清晨五点,他就得摸黑起床,冒着刺骨寒风到冰川气象站进行第一班观测;夜深人静,他常常打着手电到河边观测冰川融水和洪峰。再说危险:一次,突然而至的一块石头压住了施雅风,让他动弹不得,幸好身边还有同事,他们合力推开了石头,将他解救出来。又一次,他和同事张祥松在考察途中遇到大雨,但为了取得冰川主要融水道流出的冰洞口的准确的后退数据,他们决定下陡坡到水边去测量。走在前面的张祥松一不留神踩翻了一块石头,人一下子就顺着陡坡滑了下去,滑行途中又连带着其他石头纷纷往下掉落,有的直接砸在他的身上,他失去了知觉,径直滑到了水里。两口冰水喝下肚,把他激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一切,把跟在后面的施雅风吓得不轻。人是保住了,照相机却被水流冲走了。

对于巴托拉冰川的考察,施雅风他们最先做的工作便是了解、查明了它冲毁公路、桥梁的原因。接下来就要对巴托拉冰川可能的运行方向、融水道是否还会改道、最大融水量等做出预测。预测之前,首先确定了巴托拉冰川的性质,那就是,它并不是一条快速进退的跃动性冰川,而是一条常态的积极活动的冰川。随即出现的一个现象一度令施雅风他们很困惑。从地貌形态和气候分析,巴托拉冰川末端应该处于衰落后退状态,但根据实际测量发现,它却是前进的。结合巴基斯坦方面提供的地图,果然如此,从1966年到1974年的八年中,它前进了90米。换句话说,从实际情况看,它是前进的,但从形态上看,它又是在萎缩衰退的。据此,施雅风大胆推断:它将会很快停止前进,然后,停顿,再然后,后退。

它什么时候会停止前进?最关键的是,它还会前进多少米?此时,冰川末端距离中巴公路480米,如果它前进了480米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那么,这条公路势必不能再用;如果它只前进数十米便停下,甚至后退,那么,对这条公路进行修复即可。于是,“计算”成为关键。经过摸索,施雅风他们最终采取的方法首先是“冰川末端运动速度递减法”。据此,他们计算出巴托拉冰川末端还将前进210米。也就是说,它将在距离中巴公路270米处停下,但施雅风并不满足,他认为,这种计算方法尚不完善,它忽略了非常复杂而充满了变数的冰流速、消融量等。继续摸索,施雅风他们悟出了第二种方法,那就是“波动冰量平衡法”,它包含了冰流速、消融量、运动波传递速度、冰层厚度、岩床坡高等参数。据此,他们重新进行计算,得出了比较有把握的数值:从当年(即1975年)起,巴托拉冰川还将继续前进16年,到1991年时会停止,前进距离是180米,也就是距离中巴公路300米处停止前进。之后,冰川应该开始后退,一直延续到2030年。

其他数据相继出来:新出现的融水道会是稳定的,在一个较长时期里不再会发生新的改道;融水量最大时是578立方米/秒,那么,跨河桥梁按照690立方米/秒的流量设计完全不会有问题;公路路基底下不存在埋藏的地下冰,所以,路基也是安全的。按照这样的考察结果,中巴公路便没有必要改道重建,只要修复即可。一下子,为国家节省了1000万元(当时的币值)。这在当时国民生产总值还很低的情况下,它是一笔庞大的资金。

事后证明,他们的预测——冰川的前进、冰面的增减、冰川的运动速度、冰川的消融——准确得令人惊异,但因为全球气候变暖造成冰川融化速度变快、消融面扩大、冰川变薄,他们预测冰川停止前进的年份由1991年提前到了1984年,因此,还没有前进到180米,它便开始后退了。这样中巴公路更安全了。

1978年,重新修复的中巴喀喇昆仑铁路顺利通车;1980年,施雅风和考察队同事合作撰写的《喀喇昆仑山巴托拉冰川考察与研究》的专著出版,其中部分内容分别用中、英文在《中国科学》上刊载,还在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宣读,受到中外冰川专家的重视和好评;1982年,这部著作获得中国国家自然科学三等奖,这是中国冰川学创建以来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也意味着,施雅风凭着一以贯之的“闯”和“创”劲引领冰川事业跨上了一个新高度。

对于具备哪些条件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科学工作者,施雅风这样总结:博学多闻、远见卓识、德行高尚。何为“徳”?他归纳为:没有私心、坚持真理、敢于怀疑、团结合作。比照之下可以发现,施雅风正是这样的一个科学家,这样的一个人。

热衷实地调查是施雅风区别于其他埋首书斋的学者的特征之一。没有实地调查,尚在读大学的施雅风写不出六万字的论文;没有实地调查,施雅风不可能发现被命名为“七一冰川”的第一条冰川;没有实地调查,施雅风怎敢质疑李四光“庐山存在第四纪冰川”的观点。不说高原、山峰,仅就冰川而言,他这一生就考察了六七十条,最后一次是在他82岁高龄的时候。

2011年2月13日,施雅风因病在南京去世,享年93岁。

(摘编自江苏人民出版社《冰川之父——施雅风传》一书)

猜你喜欢

冰川
绒布冰川的内心独白
穿越到冰川时代
回不去的格陵兰岛冰川
为什么冰川会到处走?
冰川行动(下)
冰川行动(上)
冰川会发出声音吗?
向冰川挥手的老寿星
长途跋涉到冰川
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