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永恒”的意义
2016-05-30
曹文轩(1954- ),江苏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文学作品集《忧郁的田园》 《红葫芦》 《蔷薇谷》等,长篇小说《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青铜葵花》以及“大王书”系列、“我的儿子皮卡”系列等。曹文轩作品以高雅纯净的古典美在当代文学中独树一帜,广受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喜爱,成为一版再版的长销书。其中,《草房子》自1997年出版迄今,已经再版300多次。曾获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权威奖项四十余种。2016年4月,曹文轩获儿童文学创作世界最高奖——“国际安徒生奖”,是获此奖项的第一个中国人。
我土生土长在农村。二十岁之前的岁月,我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农村孩子。乡村用二十年的时间,铸就了一个注定了要属于它的人。后来我进了都市,并且是真正的大都市。然而,我无法摆脱乡村情感的追逐与纠缠。我是都市中一个乡情脉脉的边缘人。但我希望不要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待这一问题。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似乎更合我的心意。我对农村的迷恋,更多的是一种美学上的迷恋。我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写城市生活,但不是写少年生活,而是写知识分子的生活。
人的想象力与一个人的生命力、理想、生活的渴求有关。就像福克纳说他最大的财富就在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我以为这个童年所给予他的财富不是别的,不是什么生活的素材,而是想象力。
想象是因为你感觉到了缺憾——巨大的缺憾,缺憾越大,想象力也就越大。
我的童年是在贫穷中度过的,是幻想帮我度过了童年的危机。没有铅笔,我就会幻想我有铅笔——无数的铅笔;没有书包,我就幻想我有书包——无数的书包,各种各样的书包。我以我的想象来弥补我的一无所有,弥补我的贫穷。什么都有时,你会丧失无穷无尽的欲望,你的想象力就会停止。
——曹文轩
苦难与温暖
曹文轩生于江苏盐城的一个小乡村,童年生活的艰辛让他很早就体味到了人间百态,同时也磨砺了他的意志。曹文轩曾在《童年》中写到:“我的家乡苏北,是以穷而出名。我的家一直是在物质的窘迫中一日一日地度过的。贫穷的记忆极深刻。我吃过一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记不得了。青草是我从河边割回的。母亲在无油的铁锅中认真地翻炒,说是给我弄盘‘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一顿干饭。所谓干饭只有几粒米,几乎全是胡萝卜做成的。整天喝稀粥,真正的稀粥,我永远忘不了那稀粥。读中学时,每月菜金一元五角,每天只五分钱。都是初二学生了,冬天的棉裤还常破绽百出,吐出棉絮来……”
曹文轩坦言,自己的童年是在物质窘迫中度过的。他回忆,自己最不喜欢的季节是春天。因为这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头年的粮食吃完了,而新一年的粮食还未收获。春日又很长,似乎漫无尽头。春天热烘烘的太阳将人的汗毛孔一一烘得舒张开来,使人大量耗散着体内的热量。他曾这样描述:饥饿到了极致,有一种想啃石头的欲望。太阳是那么的辉煌,那么的耀眼,他却巴望它能早点沉没,让夜的黑暗早点遮住渴望见到蒸蒸日上的世界的眼睛,也遮住——干脆说死了——饥饿的欲望。他后来开玩笑说,他怀疑自己的脑子都被饿坏了。一个时期,他的发育似乎停滞了,这引起家人的恐慌:莫是个矮子!常常仰视别人,使他有了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大年三十晚上,他带着要长高的渴望,勇敢地爬门板。这是当地的一种迷信,据说这样可以长得跟门板一般高。不屈不挠的基因,使他终于又拔高了一截,成为一个身材正常的人。
显然,“苦难”是曹文轩童年记忆中的一个关键词,但同时,无论是他慈善的老祖母、疼爱他的母亲、充满哲思的父亲,还是给他无限情趣和恩泽的水乡,都为他童年刻下了温暖的记忆。或许这些,不仅让苦难在他的生命中转化为巨大的精神财富和文学力量,更让他的文学创作和理论建树与儿童紧紧相连。
刻骨铭心的苏北水乡少年记忆与悲天悯人的北大教授人文情怀,使曹文轩永远跋涉在“追求永恒”的精神大漠。他的作品崇尚人的感情、格调、欲望,关注人的精神、灵魂、境界,以富于个性的鲜活艺术形象,有力而有效地表现出现代中国儿童的生存体验及其根本的历史缘由,并把所经历的苦难艺术地转化为精神资源。他的作品一方面深深地扎根于现实土壤,同时又拓展出广阔的想象空间,富于理想主义与浪漫色彩。他对中国式“成长小说”与“幻想文学”的艺术探索,对小说的形象、结构、场景特别是语言的探索,充盈着理想智慧的光芒,有力地增强了中国当代文学与儿童文学的美学品质、文体秩序与世界影响。
——编者
麦田里的少年
故乡水天一体的静谧与纯净如细雨润物,培养了曹文轩独特的写作风格。一面是毫不吝惜笔墨,对景物进行大量如诗如画的描写,一面则保持绝对的纯净,绝不将任何肮脏的词藻带进作品之中。这种独特的美学观,使他能把性格中的纯洁完全地传递给读者,并以之与这个世界沟通。
曹文轩很早就在文学创作上显露出过人的天赋。20岁那年,他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被保送到北大,在图书馆系学习了两个月的图书分类法。据北大中文系的前辈、文学评论家谢冕教授回忆,那时他偶然遇到一位图书馆系的女老师,说在苏北招来一个学生,文学天赋很不错,却苦于无法转到中文系,便问谢冕是否愿意接受他。就这样,在谢冕的推荐下,曹文轩顺利地跨入中文系的大门。
在北大,曹文轩曾被称为“麦田里的少年”。北大中文系教授吴晓东回忆称,曹老师是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最有忧郁气质的,曾经班里的同学称他为忧郁王子,也有男生称他为麦田少年。
吴晓东说,这个称号,当年让他联想到的是哈姆雷特,这种气质是属于哈姆雷特或歌德的少年维特,这种忧郁气质是很少在中国作家身上看到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是微妙,他个人感觉这种微妙像亨利·詹姆斯—— 一种世界性的审美特质,或者是文学特质。“如果说忧郁是气质或个性层面的,微妙是小说写作最高级的记忆之意,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曹老师对微妙的文学魅力可以说最有心得”。
曹文轩在北大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除了著名作家,北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是曹文轩的另外一个身份,也是他引以为傲、并投入了满腔热情与责任心的事业。
“既为圣坛,就得布道。有人提醒着公众:一些人在利用大学讲坛。说得对极了,既占着,就该利用。不利用是傻瓜,是玩忽职守,倘若把讲坛仅仅理解为传授纯粹的知识,大概未免浅薄了一些。讲坛应该也是宣扬真理的地方。占住讲坛者,岂敢忘记布道!既给知识,也给品质、人格、真诚和正义。其实,没有后者,一个人怕也是很难获得多少知识的。再说,一个人即使学富五车,但全然无人之骨气,又有何用?我们何必讳言布道呢?别忘了布道。当年的鲁迅不敢忘,我们敢忘?”(出自曹文轩《圣坛》)曹文轩开设的课程在中文系内外都深受欢迎,学生选课踊跃,为控制听课人数,系教务人员常常需要颁发听课证,并到现场维持秩序。许多未能选上的学生自愿旁听,教室被挤得水泄不通。由于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曾以高票当选“北大十佳教师”。身为教授、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他培养了刘震云、陈建功、邵艳君等一大批优秀的学生。
曹文轩在北京大学最早的学生、79级的贺绍俊说:“当年曹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永远充满着童心,几十年来曹老师永远都是青春活力的样子,这一点让我们也非常羡慕。”
曹文轩的内心始终是那个麦田里的少年。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谈到曹文轩在得安徒生童话奖之后的状态:“他的淡定、从容的态度是我意料之中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文轩是一个有追求、有定力的作家。”
“所谓追求并不是我们平常老挂嘴边的给年轻人励志的追求,而是说他深厚的学养基础上由创作实践而升华的一种理性的自觉;所谓定力,曹文轩在步入文场的上个世纪80年代,在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那时候我们文学的个性和人的觉醒、美学表现的觉醒等等,都对过去定义为尊的文学格局和人的格局做了胜利大逃亡。那个时代人人有自信,却又纷纷攘攘众生喧哗,因此呈现在每一位作家身上,我们的人生观、美学观的蜕变、历程和作品呈现是大不一样的。文轩似乎在中间有格外的定力,不慌不乱坚持自己的思考成果,执着地把自己的美学追求化作创作的实践。”陈建功表达出他的敬意。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洪子诚曾讲述过一个感人的故事:前几年,他们几位北大老师去南京开会,在宾馆餐厅吃饭的时候,邻桌有位像是初中生的小女孩听说他们是北大的老师很是激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许久,女孩终于怯生生地问:“你们一定见过曹文轩老师吧?”“当然,我们就在一个单位里头,天天见面。”她听罢说:“你们真幸福。”这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感动。
这句“你们真幸福”可能是对北大老师的一种尊重,也可能是一种崇拜,但归根结底,必定来源于灵魂深处的感动。如曹文轩所说:“我们必须将笔触探到人性底部,那里有共通的人性,有人类共同的喜怒哀乐、共同的向往和情怀以及面临的共同苦难。”
上世纪八十年代,曹文轩提出了“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有力而有效地激活了儿童文学的创作与理论批评。进入新世纪,他认为有必要修正以前的这一话语,提出了新的看法:“儿童文学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我现在更喜欢这一说法,因为它更广阔,也更能切合儿童文学的精神世界。”曹文轩从道义感、情调、悲悯情怀三方面立论,认为儿童文学的目的“是为人打‘精神的底子”。他说:“我的写作永远建立在三大基石之上:道义、审美、悲悯。这是我全部文字大厦的基石。”
——编者
从专注写作到培养儿童文学新力量
曹文轩的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其内容大多定格于田园乡野与青少年生命世界,近年又力倡“成长小说”。打开曹文轩小说作品,一股清新而芳醇的文学之美扑面而来,如赴深山奇岫幽壑,有美不胜收之感。曹文轩对文学的“审美”十分在意,他曾多次重复:“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再深刻的思想都会成常识,只有美是永具魅力的。”由此出发,他明确表示文学不能转向“审丑”,并对文学总被定位在平民化上持疑惑态度。他认为:“对一个国家而言,不强调贵族文化的魅力,而始终在低俗的地方徘徊,是很要命的。就文化而言,‘贵族与‘平民并不是一个阶级的概念,而是一种精神价值的概念,一种美学范畴的概念。”在写作倾向上他更赞赏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的写作,那个时候作家是端庄的、庄重的,他们的姿态和语调都是如此。即使讽刺姿态亦如此。
曹文轩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创作,始终不渝地秉持自己的文学理念并且独树一帜。在新时期之初,曹文轩的小说《弓》就获得“《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1983年,他出版长篇小说《没有角的牛》。1985年发表短篇小说《古堡》引人注目,并获得当年度“《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1991年长篇小说《山羊不吃天堂草》的出版,奠定了他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的重要地位。上世纪90年代后期是曹文轩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他连续出版了“成长三部曲”《草房子》《红瓦》《根鸟》。进入新世纪,曹文轩的创作显得更加沉着,他的《细米》《天瓢》《青铜葵花》再次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实力。
同中国许多有理想和责任担当的优秀知识分子一样,功成名就后的曹文轩并未安于现状,而是肩负着一种崇高的使命感,继续为中国的儿童文学事业作贡献—— 2014年1月,曹文轩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共同成立了“曹文轩儿童文学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中心”),曹文轩任中心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天天出版社社长刘国辉任副主任。
为繁荣中国儿童小说创作,发现和培养更多的儿童文学作者,支持和鼓励具有纯正文学性的优秀中长篇儿童小说的创作和出版,中心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设立了“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并开启征稿。
这项以曹文轩名作《青铜葵花》命名的儿童文学奖最高单项奖金为20万元,是目前国内奖金最高的儿童文学奖项。谈及此奖项,曹文轩表示,一个奖设置的背后必有其理念,要彰显某种文学价值观。
从事儿童文学写作多年,曹文轩说:“在中国,说一个人厉害,有力量有能力,会说这个人有‘背景,而我的‘背景是中国。这个曾经历了无数苦难,遭受了无数灾难的国家,一直矗立在我身后,她除了给我意志之外,一直向我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独特的、价值连城的写作资源。三十多年前,她以她内在的生命冲动,打破了闭关锁国的格局,从此面对世界、并表现出了强烈融入世界的欲望,正是因为如此,她看到了世界,而世界也看到了我——我的文学作品。我愿意一辈子站在这个‘背景下,一辈子做一个‘有背景的人。”
片段
前段时间,我又重看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传》,里面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情节。梵高的弟弟提奥将梵高引到了一批印象派的画家和作品面前,梵高一时被印象派作品完全迷惑,佩服得五体投地。印象派将他的魂都勾走了,他完全忘却了他是文森特·梵高。终于有一天弟弟提奥憋不住了,问梵高:“听我说,老伙计,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梵高啊。”“你有把握你不是乔治·修拉或者保尔·高更?”提奥对哥哥说:“给我看看随便一幅你的新作油画。我就能说出你前一天晚上是不是和谁呆在一起来着。”梵高听了目瞪口呆。
我没有提奥这样一个好弟弟,我只能自己追问自己,你昨天和谁呆在一起了?你最后一次阅读《静静的顿河》是什么时候?
我去过一个学校做讲座,一个孩子追问我:“你的作品都是写你的过去,为什么不能写一些我们的现在呢?”我反问那个孩子,“难道你和我作为人有不同吗?没有在本性上有什么改变呀。你是人,我也是人。现在的人是人,从前的人也是人。我和你的唯一区别,只不过在草料上不一样了,我吃的是萝卜饭和炸酱面,而你吃的是麦当劳和肯德基,如此而已。”
我为什么要写你的生活呢?你的生活很宝贵,你留着自己写吧。我还是写我自己的那一份吧。说到底,文学是写人性的,而且必然是人性,那就是不会改变的,人性改变了,就不是人了。文学的最后深度是人性。
现代主义兴起之后,文学基本上放弃了它的审美功能,唯一的目标就是一个词——“深刻”。文学就像羊群,被高高举起的“深刻”的鞭子,撵得满山野乱跑。
文学的标准一直在变,诺贝尔文学奖也是。我问过一个问题,假如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的年代颠倒一下,让大江生活在川端的年代去写大江式的作品,让川端生活在大江的年代去写川端式的作品,这两个日本人还会不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认为不可能,因为文学的标准改变了。川端的年代偏爱感觉,他的作品为读者供应了温暖与悲悯,为空虚的心灵开垦了栖息之地;大江的年代偏爱理性,他的作品常常在暴戾命运的背后,试图探摸人类的困境与不安。
生活本来就是多面的,有花瓶也有痰盂。我只是看到花瓶,或者说我的文学倾向押在花瓶上。我的文学观跟很多人不一样,这其实不是刻意的坚持,背后有我的美学思考。这次安徒生奖颁给我,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慰藉,它让我知道,我的选择也是会被世界认可的。
(本刊综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