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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树,那狗

2016-05-30董姬麟

参花(下) 2016年9期
关键词:母狗李家村口

董姬麟

自十八岁时来到武汉,我很少再回故乡去。十多年前的我认为,我的故乡是那样的闭塞和落后,因而不愿再踏足。但随着年岁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体会到了客居他乡的漂泊感,而我的故乡,也在城市扩张的进程中消失不见了。回忆起陈年往事,才发觉我的故乡从内里透出来的淳朴,是无论哪个城市都无法取代的。

而现在的我,却怕极了回到故乡,怕极了与故乡正面相见时,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陌生感,近乡情怯,是被迫接受物是人非的恐惧感。

我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着。

我后悔轻视过自己的故乡,而现在,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连弥补的机会,我都失去了。

我的故乡,已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个幻影,它们看上去可有可无地存在着,实际上,它们总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唤醒我沉睡的记忆,让我回望来时的地方。

那人,那树,那狗,今安在?

三十多年前,我出生在这个村庄里,这个村庄几乎家家都姓李,故而叫作李家村。我爷爷在他爷爷的口中得知,我祖上在战乱中从中原南下,一直走到这里,走得人乏了,腿软了,再也走不动了。好在这块土地依山傍水,土壤不算贫瘠,一年到头好好伺候着,倒也能长出那么一些东西来,于是我的祖辈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在父亲的年少记忆里,这方圆近百里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个一两条街的集市。那时候不允许商品自由买卖,每回逢年过节,父亲便跟随着爷爷去我的姑奶奶——父亲的姑姑家,为姑奶奶偷偷捎去些物资,或是些许山上长的野生水果,或是家里鸡新下的蛋。这往往要花去一整晚的时间,在天刚擦黑时,借着月光或是星光出门,在村口那棵耸立了一百多年的大树旁的码头上船,一路划,划上半个夜晚,待到夜半时分,姑奶奶早已在码头等候,来不及寒暄几句,就要立刻动身返回,必须在天亮时赶回生产大队。

我从一出生起,似乎就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之路,这条路我的祖祖辈辈走了无数遍,无非就是自幼帮着家里做些活计,闲暇时跟着村里的玩伴们一起去爬树、扔石头、翻围墙,顺带去邻居家的地里摘个番茄吃。等长大后,由着长辈的意思从邻村或是本村找个媳妇儿成家,再完成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最后倒在这片土地上,埋在村后的墓地里。

我那时的想法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个村庄,虽说比起我父亲少年时的光鲜了很多,但也不过是中国一个中型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村里人若是想进城,先沿着村子里的土路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树旁的码头——就是那座少年时的父亲去往姑奶奶家的码头,它已经荒废很多个年头了,码头上长满了苇草,那条划了很多个年头的船,也消失不见了。如今,土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树后那一条碎石子路,通往村外,再由一条灰色的水泥路,通向城里。现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建起了一排排的高楼,随着这个城市的扩张,李家村已从原来一个偏僻的农村转为了城乡结合部。

村口的那棵大树就一直这样傲然地挺立着自己的身子。据说是祖辈们移居至此时植下的,村里的人都说不出这棵树龄已经多少年了。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这个村庄遭受了一场巨大的自然灾害,那年,庄稼颗粒无收,大风刮倒了篱笆、栅栏,刮烂了家家户户的窗子,那硕大的雨点就伴着碎玻璃打进屋里,村民们就那样哭着,叫着,喊着。河水冲走了他们多年的苦心经营,积水淹没了他们对于自然最本真的信任,雨点一记记地敲在他们心头,把一颗颗淳朴的心击打得七零八落。

然而村口的那棵大树,任凭它周围的所有已经瘫倒在地,它依然在风雨中颤抖着,树叶的颤抖声淹没在雨声、风声、哭声中。

这棵树就是村里的地标。人们从村外的碎石子路赶集回来,远远地望见那棵大树,就知道家近了。幼年的我跑去村外玩,在许多个家家户户扬起袅袅炊烟的黄昏,母亲就站在这棵大树下一声声悠长地呼唤我。远行的游子归家时,树下总少不了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南方的树,冬天是不落叶子的,所以一年四季都有绿。春天是生机盎然的绿,树枝上有那么一些新长出来的嫩绿;夏天是苍翠欲滴的绿,那绿是绿到极致的;秋天是由盛转衰的绿,随着冷风一天天地强劲起来,它的绿也渐渐失去了颜色;冬天是枯槁的绿,默默地忍受寒冷的侵袭。

它就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地矗立在村口的这个位置,用一双无形的眼睛,默默地目睹着一代人的出生,一代人的死去,把这座村庄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融进自己的躯体里,写进年轮里。

在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狗,拿一根尼龙绳拴在门口,每天的清晨黄昏解开绳子,让狗自由地去村里溜达几圈,不然这狗憋坏了易得疯狗病,咬伤了人,毕竟大家都是熟识的,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在村里,狗是用来看门的——其实说白了,也是个摆设而已,一个村子里就那么一百多户人家,彼此又都是相熟得紧的,那狗遇到邻居家的人就像遇到熟人一样,慵懒地卧在家门口晒太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就那样睡过去了。

我家养了两条狗,两条母狗,一大一小。狗发情时,自己冲去哪户人家找公狗交配了,等生下一窝小狗时,爷爷选只成色好的,或是干脆都不要,送了人了。但总之,最后留下的那只幸运儿一定是母狗。因此,这两只狗的祖辈们还有孙辈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我家,肩负起看门的重任。那狗倒是很有灵性,我刚学会走路时与它们一般高,当时的我还不记事,但我爷爷说,那时小狗还未出生,母狗看见我总是伸着舌头摇着尾巴,似乎已经认定了我是小主人似的。是了,狗是最通人性的动物,无论主人贵贱,它总是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一生。

那天深夜我家进了贼,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来我生活的这个饿不死也撑不着的村庄。那天深夜,他掏出两个浸了白酒的馒头,扔给看门的母狗和小狗,这两只狗只消几口,就醉了酒昏昏睡去了。直到这飞檐走壁的贼在洗劫完我家之后意图逃跑时,才被邻居家的狗发现,这狗大叫起来,惊醒了沉睡中的邻居和我父亲,我父亲慌忙去追,可这贼听到狗叫后,飞一般的趁着月色逃跑了,再也追不到了。

父亲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昏睡在一旁的两只狗,顺手抄起扫院子的竹节扫把,向沉睡的母狗挥去,母狗痛得一下跳了起来,竟发起了酒疯。父亲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更加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打在母狗身上,一边咒骂着:“只知道吃饭的畜生,老子啥时饿着你了?竟因为一个馒头,害得老子白忙活了这些年。”

母狗就在父亲的棍棒中疼得只能伏在地上呜咽着,父亲依然发了疯似的只知挥舞棍棒。半晌,这只母狗一声无力的喊叫过后,再也没了气息。

我一向是夜里睡得极熟的,得知这件事,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看见父亲颓然坐在墙边——他就那样垂头丧气地坐了半夜,父亲的气显然已经消了,但是懊恼、后悔,还有各种复杂的不可名状的情绪,都一一写在了脸上。小狗蜷缩在墙角,低声呜咽着,周身颤抖着,乌黑的眼珠子里似乎有一点点的泪水。

我能理解小狗的心情,自己的母亲被主人亲手打死,它虽是动物,但狗是最忠诚最有灵性的动物,何况从我出生起,就把它们当作我的好伙伴来看。我想,小狗目睹了人类世界的人心凉薄,怕是会离开这个伤心处吧。

但小狗却没有离开,一直都没有,只是打那以后这只小狗似乎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见到父亲时,尾巴摇得更欢了,陪我玩得更殷勤了,它陪我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玩耍,蹦跳着撒着泼。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它老死在了我家,它的后代仍一直履行着为我家看门的责任,做着它们祖宗因为没做好而丧命的活计。

同村的清子跟我同岁,在童年的很多个夜晚,我都在他家中,在玩耍中度过。村里的一个高大的男子,长辈们都让孩子们管他叫建国伯伯,常在夜晚走入清子的家中。

他总是满含戏谑地问我道:“你觉得你和清子,谁更帅?”

那时的我五岁多一点,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我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是我帅!”

他哈哈一笑,弯着身子,眼神里满是狡黠:“你帅?哈哈哈,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不但不及清子帅,你还没清子聪明呢!”

我愤怒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时的他便会送上一句:“这样就哭了?真没用!”这时我不争气的泪水便会肆无忌惮地落下,他望着我哇哇大哭的样子,总是笑得很开心,在笑过之后,不忘说一句:“这小孩,这么没用,才不过说了几句,就哭啦!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留下清子母亲拿着手绢为我擦着眼泪。

在我记忆中无数个夜晚都是这样的,因此,后来但凡见了他,就远远地躲着他,他再与我说话时,我也置之不理。

那天爷爷牵着我的手,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撞见了他,爷爷对我说:“快喊建国伯伯。”我挣脱了爷爷的手,兀自地跑了,只听得爷爷为我尴尬地打着圆场:“这孩子不懂事,别往心里去。”

这些经历我从来没有与父亲或是爷爷说起,因为他们交谈时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尴尬,只有一个孩童混沌的心才能觉察到。

多年以后,我考上了武汉的一所重点大学,父亲很高兴,在我家的大院里,摆起了两天的流水宴。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半梦半醒间,似是呓语地吐出一句:“我李家,飞黄腾达了。”

大学毕业后,我如愿进了武汉的一家国企,买了房子,把父母接来住,我的爷爷奶奶也在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的繁华地段买了房。至此,我全家都搬出了李家村,成了邻居眼里的“城里人”。然而,由于我爱恋着这片土地和这个村庄的每个角落,我的户籍一直留在我出生的地方。

我的生活一直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那一天,我接到爷爷打来的一个电话,李家村即将面临拆迁,让我回去一趟,办理拆迁分房的手续。

我又从村口的那棵大树旁走进了李家村。那棵树,还是那个样子,不知是岁月特别眷顾它,还是它已经老得让岁月再也加不上走过的痕迹了。它还是那样的容貌,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可是现在的我为什么看到它时,却失去了往年的我看到它时的那股有默契的熟悉感?数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的每一个步子迈在我曾走了无数次的路上,这条路有过我幼年稚嫩的脚印,有过我少年得志的脚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都说不清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我来到了我家门前,古铜色的门锁长了斑斑驳驳的棕色铁锈,我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这扇门,手上沾满了经年的灰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竟然觉得我的家是满眼的陌生?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韶光弄人啊!

我听到背后有人轻唤我的名字,一转头,望见了清子的母亲。

我就与她一起坐在田垄上聊着天,从正午的烈日当头一直聊到黄昏的月上柳梢头。

我就与她这样琐碎地聊着天,聊起了曾经为我家奉献了一辈子的那些狗。

清子母亲说,自从我爷爷搬出去住后,那狗便成了没有主人的奴仆,总在清晨时分走出村子,傍晚时分蜷缩在上了锁的家门边,似乎是在寻觅主人的踪迹,又似乎是在等着主人的归来,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天,它依然执著地等候着。

人命与狗命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为什么狗为人奉献了一辈子,稍不留神就丧失了自己的性命,而人,却可以随意地将它们抛弃,将它们的奉献视若无睹。而狗,依然不改初心!

这就是人性与狗性的天壤之别,人自认为站在了食物链顶端,成为了生物界的霸主,就可以藐视其他的生灵,包括为他们兢兢业业奉献一生的狗。

突然,我忆起了童年的那些夜晚,那些与清子一起玩耍的日子,我转头,直直地盯着清子母亲的眼睛,对她说:“当年的那位建国伯伯,现在如何了?”

她似是一怔,复又缓缓说道:“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得的是癌症,说来他也命苦啊,他自小没了母亲,父亲为了照顾他又落下了残疾,好不容易成了家,孩子也大了,还没享几天福,就这样走了,还不到五十岁呢!”说罢,就是长长的叹息。

我亦怔住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其实建国伯伯一直很喜欢和孩子相处,只是他实在不知该怎样表达对于孩子的喜爱之情,因此孩子们看见他时,总是远远地躲着他。到他临死前,他还说起了这个心结。

这一瞬间,我幼年时对建国伯伯的偏见涣然冰释。只是远在天国的建国伯伯,是否能够释怀呢?

我回到武汉后,将狗的故事说与父亲听,父亲听罢,苍老的面容上泛起浓浓的悲哀,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我不由得一颤栗,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父亲久久没有说话。

我家那条惨死的母狗呵,若有来世,让我好好待你!

后来一次我回到村庄时,是在它等待被拆迁的时候。

这个原本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现下一片萧条与狼藉,坍圮的楼房撒下一地的废砖残瓦,流浪猫和流浪狗或是四处觅着食物,或是慵懒地卧在墙角。推土机无情地碾过每一堵墙,每一扇窗,那寂寞和无情就沿着倒塌的房屋一寸一寸地铺开来,一直铺到我的脚尖处。

村口的大树依然无言地矗立着,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了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它目睹了李家村一代代人的一生,现在,它又目睹着李家这一代人离开世代扎根的家园,走向远方。

只留下它,在原地,孤独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为它安排的结局。

今年春节,我又一次回到了生长的村庄,确切地说,那个村庄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名字。这片我熟悉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排排的新房,我生命前半段生活的地方,与我生命后半段生活的地方俨然一个样子,只是这地方的名字不同而已。

村口的那棵大树也消失不见了,我多方打听了解到,县政府看上了这棵古老的树,硬是给挪去,重新栽种在了县政府门前的那块空地上。而这树,似乎已认定了李家村似的,任凭县政府请来的所谓的专家怎样地悉心照料,还是死了,从树梢到树根,从树心到树皮,里里外外,抑制不住地透露出颓废,最后被挖了,不知运到了何处。

连树也是有根的呵!它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但一旦离开了它扎根过的土地,千百年来不曾间断的生命力 就这样走向了迟暮之年。

至此,故乡于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凭吊的东西,我的故乡何在?我的家何在?

只有那条河依然曲曲折折地流向远方,流向未知的远方。

就像这河水,逝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我孤单地、落寞地、哀怨地、无泪地转身离去,我克制不了心底传来的阵阵疼痛,只有这条河在我背后注视着我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一排排的高楼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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