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郭立志

梁书记被“双规”的消息传来，真不亚于晴天一声霹雳，在泰和乡的上空炸响。此刻，正是早晨上班的时间，乡干部们或在走廊上，或在院子里，仨一伙俩一帮地在议论着。有的面呈喜色，有的则焦虑不安。农业中心主任老冯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咯噔咯噔地直翻个儿，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点儿发黑，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迈开双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

今年刚刚五十岁的老冯原来是邻乡农业中心的一名技术骨干，在全区很有知名度，两年前被提拔起来，调任泰和乡农业中心主任。他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干出一番业绩来，绝不辜负领导的厚望。

可是，一次很平常的机关干部会就把老冯的美好“愿景”给击得粉碎。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乡党委一把手梁书记在部署完全乡工作后，一个冷不防就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点名道姓地一顿狠批：“冯主任这才来几天，就发现他身上存在一些突出问题。一是他党性不强，宗旨观念淡薄；二是作风漂浮，缺乏服务意识；三是在廉洁自律上落得不实，抓得不够……”别看梁书记个头矮小，但发起威来却令人不寒而栗。一阵劈头盖脸的“雷烟火炮”，直把不明就里的老冯轰得红头涨脸、目瞪口呆。由于事发突然，老冯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所以老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想替自己辩白几句，可转念一想：“梁书记所说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没有一件具体事儿，实在是解释不清啊！”特别是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又被梁书记那骇人的眼神给震住了，一张刀条子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原本就瘦弱的脊背瞬间便佝偻成了一张“弓”，比平时矮了半截。这时的老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他羞臊难当，真恨不得能有一条地缝儿钻进去。

打那儿以后，这桩事儿便成了老冯的一个心结，他好多天吃喝不下，坐卧不宁。会上的那些情景就像生了根似的挥也挥不去，老在他眼前晃动。他一个劲儿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哪旮瘩出了问题？自从来到泰和乡后，我处处小心谨慎，说话做事格外低调，每天除了认真做好本职业务外，从不参与跟工作无关的事儿。特别是在思想上，自觉地跟党委、政府保持协调一致。凭良心说，我老冯从未跟你们分过心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他完全冷静下来后，又自我安慰道：“虽说领导批评得不靠谱，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给我敲了警钟。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在工作和其他方面还是有许多不足的，不能总是一味地抱怨领导，应该多从自身查找原因。”老冯这么一想，就把困扰自己多日的心结给打开了。他随即振作精神，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甚至连节假日也不休息，他想用实际行动来改变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有时，在走廊或院子里跟梁书记碰面的时候，老冯总是毕恭毕敬地点头打招呼，满眼透着善意，借此来证明对于领导的批评他完全理解、完全接受，没有半点想法和意见。可是，出乎老冯意料的是，梁书记对他的看法没有丝毫的改变，仍然是逢会便批，越是人多场面大的会议，就越批得厉害，甚至还出口不逊，骂骂咧咧。

时间一长，他发现梁书记对开会情有独钟，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把会场当作震慑人心、树立权威的平台。不久，老冯患上了“开会恐惧症”，一提到开会，他就精神紧张，浑身上下躁动不安，脸上充满忧郁和焦虑的神色。而且身体上也出现了问题，他视力模糊，鼻子流血，身心憔悴，真是度日如年啊！乡里大部分干部对老冯抱以同情，却也无能为力。其实，干部们对这样的会议也是既厌烦又恐惧，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批的对象，弄得人人像过鬼门关一样。

老冯又一次被批后，精神都要崩溃了。他躺在乡政府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今晚要是不出去透透气，非憋疯了不可。”为了不惹出什么意外的麻烦，他偷偷地溜出了政府大院，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饭店。一惯节俭的他竟奢侈地点了两个毛菜和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借酒消愁起来：“哎！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冯在心底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也不知过了多久，乡水管所的李所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老兄，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呀！我来陪你喝点儿。”老冯慌忙站起来，忧心忡忡地说：“你要跟我一起喝酒？万一传到梁书记耳朵里，那还了得！”李所长诡异地笑了笑说：“老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不会捅出什么娄子来的。”说着便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这个李所长也是几年前从外乡调来的，他头脑活络、信息灵通，在乡里很吃得开。平时看在同是“外来户”的情分上，对人生地不熟的老冯多有照顾。自从老冯挨批后，有几次他俩碰面时，似乎有话要说，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了。今晚他尾随而来，就是要给这个可怜兮兮的老冯指条明路。

李所长凑到老冯耳边说：“老兄，心里堵得厉害吧？今天我是特意来给你把把脉、号号病的。其实你这病我心里有数，因为我也曾经得过。‘欲知山中路，需问过来人呀！现在就给你出个偏方，保管药到病除。”说完就把右手轻轻抬起，做了个点钞票的姿势。老冯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似有所悟地说：“钱！”李所长见老冯一下子就被点得开了窍，连忙竖起了大拇指为他点赞：“聪明人，一点就透，三炮炮棒打不回头！看来你还有得救，离咸鱼翻身的日子不远了啊！”说完在老冯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转身离去。

老冯折腾了一宿愣是没睡着觉，他越琢磨就越觉得李所长说得对。可是，这钱从哪儿出呢？自己接手的这个站是一个破烂摊子，账面上是镚子皆无，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单位有钱也不能动用一分呀！那可是要犯错误的。我老冯搞了半辈子技术工作，虽说人木讷点儿，有时做事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花赃钱，睡花床早晚是病”的道理还是懂的。他又回过头来打量打量自己，禁不住感慨道：“囊中羞涩呀！两个孩子上大学，老婆身体不好，一年光是学费、药费，就弄得捉襟见肘。可这事儿要是不办，别说工作没法干，就是我这身体也吃不消，天长日久非疯了不可。好在眼下临近春节，孩子们也放假了，这段时间不用交什么费用，还能给缓个空儿。这个月攒的工资原本打算过春节用，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只能泡汤了。也罢，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呀！”

老冯打定主意后，曾几次去梁书记的办公室，怎奈梁书记屋里客人不断，什么乡村干部、企业老板、工程开发商等来来往往，他根本排不上号。临近春节放假的时候，老冯好不容易才插上了一个空儿，诚惶诚恐地向领导表达了“心意”——奉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春节已被人们抛在了脑后，新一年的工作又开始了。乡政府会议室里，节后第一个机关干部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着。老冯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习惯性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当梁书记讲到对干部的几点要求时，会场的氛围骤然凝重起来，每一个干部手里都捧着一个小本本，一边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一边仔仔细细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而惹出大祸来。

梁书记讲着讲着，突然提到了老冯的名字，他像触了电似的，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大家预感到老冯又要倒大霉了，第一次会议就拿他开涮。于是，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低垂着头，默默地等待着又一次灾难降临到老冯身上。可是，大家做梦也没想到，这次梁书记竟破天荒地表扬起老冯来了。他说：“冯主任这个人，我已经观察好久了，他是一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干部，是一个勇于开拓、思想超前的干部，还是一个刚正不阿、清正廉洁的干部……”最后，他还在会上提出了要求：“全体党员干部一定要以冯站长为榜样，结合自己思想工作实际，掀起学先进、赶先进的热潮……”

老冯被梁书记突如其来的表扬给彻底弄懵了。他感到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搞得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他暗自叫苦：“梁书记呀梁书记，当初跟您拉拉关系，为的是今后不再挨整，自己好有条活路，根本没有其他非分之想。再说，我老冯几斤几两，在座的人哪个不清清楚楚，这样的虚夸让我无地自容啊！”

令老冯更觉得难堪的是梁书记从此以后大会讲小会说，今天向他学习明天向他看齐，每当坐在会议室里，他就会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好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每次会议结束后，他都汗涔涔的，心里直闹腾，无形中他又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不久，林业站调来了一位年轻的徐站长，他说话办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特别是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从不回避矛盾，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老冯打心眼里敬重这个年轻人，可有时也为他的“不拘小节”而捏把汗，常以老大哥和过来人角度悄悄给他提醒，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可徐站长都一笑了之，无奈的老冯只能暗暗地为他担心。

在半年工作总结会上，徐站长把工作情况汇报完后，又接着说：“上次提交给党委、政府关于林业工作改革方案，现在也没见到批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此话一出，老冯心里一颤：“这个不识趣儿的小徐，偏偏往枪口上撞，谁不知道梁书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领导还没决策的事儿多嘴多舌瞎掺和，这下他可死定了！”大家的心也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偷偷瞄着梁书记。梁书记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随即恢复了常态，并略带几分难得的笑意说：“徐站长那个方案好！有内涵、有深度，操作性强，我第一个表态支持你！”停了片刻，梁书记威严地环视了一下会场，又说道：“徐站长是一个有能力、有想法的人，是一个为人正派、作风踏实的人，更是一个干净干事儿的人，这些优点和长处恰恰是我们乡干部所欠缺的，大家一定要好好反思，对照徐站长找差距。”最后，梁书记还强调说：“工作不细不行，作风不实不行，思想守旧不解放不行，廉洁自律意识不强不行，政治纪律、政治规矩不严不行。今后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些方面出现问题，乡党委必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迁就。”梁书记冷峻的表情和高八度的声音载着犀利的语言，回荡在会场的每个角落，也重重地敲打在每个干部惴惴不安的心上。

会后，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徐站长说话做事有底气，是大有来头的，听说他姐夫是副区长，大家知道后都唏嘘不已。

一年后，这位红得发紫的徐站长，终于从高高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梁书记竟当着全体乡村干部的面，指着徐站长的鼻子暴训起来：“你竟然还装起大瓣蒜来了，什么事你都指手画脚，其实我早就把你一碗凉水看到底了，你是一个眼空四海、自以为是、连尾巴都能翘上天的人，更是一个作风不正、品行不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停了停又厉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明明是山中的猴子，偏要称起大王来，你也不睁眼看看真正的大王是谁！”梁书记说到激动处，顺手抓起一个水杯，用力地撇了过去，“砰”的一声在徐站长的脚下“开了花”，吓得几个年轻的女干部一阵尖叫。而徐站长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正不卑不亢地望着梁书记，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恐惧。

这件事很快成了干部群众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说：“徐站长真是一根筋，不会转弯，不识时务，是一个舍命不舍财的人。也不想想，你那个副区长的姐夫已经退出了领导岗位，谁还会把你当盘菜，咋不知给自己寻条后路呢？那梁书记是什么人物，眼里哪揉得进一丁点儿沙子。”还有人说：“徐站长那人公道、正直、有血性，梁书记在乡里这么多年，一手遮天，谁受得了他这般虎威，唯有徐站长不惧他，如果多有几个这样的人，咱们乡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老冯对徐站长的遭遇只能暗自同情，根本不敢为他做点什么，甚至还担心在碰面时因多说一句话而惹火烧身。这事儿在老冯心里不免又纠结起来。

就在徐站长的这场风波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时，昨天，区纪委办案人员突然来到乡里，直接把梁书记带走了，说是要了解一些情况。可是，梁书记一个晚上也没有回来。人们纷纷猜测，梁书记肯定是摊上大事儿了。乡里几位副职领导平时敢怒不敢言，这时也竟然公开说：“梁书记这种人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可就不正常了！只是早与晚而已。”

今天早晨上班后，传来了梁书记被“双规”的消息，主要是涉及这些年来征地拆迁、工程发包等方面的事儿，听说区里的调查组还要下来调查核实其他方面问题。老冯的一颗心又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暗自思讨：“我给梁书记送红包的事儿也在这次调查之中吗？”老冯又给自己重重地系上了一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