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毒
2016-05-30法人武杰
◎《法人》记者 武杰
天下无毒
◎《法人》记者 武杰
江苏禁毒展览馆的禁毒展览。
南京,江苏禁毒展览馆。一幢灰色的两层民国建筑里,陈列着一百多件实物、六百多张图片以及多块浮雕,吸毒致死的照片静静地挂在墙上残酷地警示着众人。在马加民看来,现实情况也是如此。
南京市秦淮公安分局淮海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马加民,曾问过社区里的居民,对毒品有什么看法,他们的回答令马加民惊讶,他们觉得毒品离自己很遥远,没必要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然而,曾经做过特巡警和治安民警的马加民却通过新书《等你醒来》告诉大家,毒品,离我们并没有那么远。
一场“秘密”写作
2011年8月,29岁的马加民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警务指挥与战术专业毕业,进入南京市秦淮公安机关工作。从警以后,马加民最初在特巡警大队工作,他经常抓到涉嫌盗窃的嫌疑人,其中竟有一多半是以偷养吸的涉毒人员。2012年7月,马加民从特巡警大队转到淮海路派出所,成为治安民警,跟随姚展一起工作(《等你醒来》一书中的主人公“谭非”的原型),他主要负责的仍是派出所里禁毒方面的工作。一年以后,马加民到淮海新村社区任社区民警,平常的工作中仍旧会接触到吸毒人员或者家属。
从警以来,“毒品”成为马加民工作笔记中最常出现的词汇。晚上,等忙完了一天的工作,马加民就抽空写写工作日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抓了多少人……在马加民的手机里也有许多这样的记事本,“有时候怕忘,就抓紧记在手机上”。
几年下来,土黄色的笔记本已经有30本。马加民认为,禁毒工作打防结合是关键和根本,目前“防”有所欠缺,而预防并非生硬的口号,概念化的标语、横幅等。于是,马加民决定用基层禁毒警察的亲身经历写一本书。
马加民也曾想找一些关于吸毒人员方面的案例,但是从基层视角来写的并不多,更多的是关于贩毒或者惩治毒贩的内容,甚至电视剧、电影也是这些角度。马加民认为,要想真正禁毒,就应该直面毒品,揭露阴暗面,让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2013年初,马加民开始着手写《等你醒来》,由于工作繁忙,这本24万字的作品马加民写了两年多的时间,“平时工作太忙了,只能抽晚上的时间写,但有时候忙起来几天甚至半个月都不能回家,就得停下来,有时候半个月都写不了一章”。
马加民负责的社区处在繁华的商贸区,有时候忙起来,接警出警一天就有上百起。写书的时候也是如此,经常是晚上11点多或者12点到家,夜深人静,家人都睡了,马加民才打开电脑开始写书,“本来就累一天了,有时候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太困了。而且写的时间还不能太长,太长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写书期间,马加民的新婚妻子怀孕了,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妻子,同时还要兼顾写书,那段时间是他最艰难的时候。
2015年5月,马加民拿着书稿找到几家出版社,有出版社建议他将内容改成悬疑小说类型,更加贴近市场。马加民考虑后选择了拒绝:“这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改成小说,肯定很多东西都是虚构的,比如说把吸毒写得多厉害,警察跟神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其实就用手记的形式,把最现实的情况呈现出来,更能让人接受。”
最后,《等你醒来》终于在群众出版社出版。对于书的出版,马加民说他的愿望就是“天下无毒”。
百人中就有一个吸毒者
马加民写书是“秘密”进行的,除了妻子,同事们并不知情,但是看了书中的故事,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这便是他们警察工作的日常。书中近40个故事,虽然在时间、地点和人物上进行了技术处理,但这些事情都是马加民和同事们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根据中国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发布的《2014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截至2014年底,全国累计发现、登记吸毒人员295.5万名,实际吸毒人数超过1,400万名,意味着我国每百人中就有一人吸毒。
截至2014年底,仅全国在册登记吸毒人员已死亡4.9万名。
马加民说,根据他看到的统计报告,按照吸毒死亡人数年均计算,在一段时间内,仅在南京,至少两天就会有一个人因吸毒致死。也许是吸毒引起的并发症,也许是为了吸毒犯罪,也许是吸毒过量猝死,整个城市,包括其他很多的地方,与毒品有关的悲剧一幕又一幕地上演。
江苏禁毒展览馆。
然而,根据马加民的办案经验,染上毒瘾却是如此简单,开始的一口,谁也没想到,日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我们遇到的吸毒者,基本上都是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像冰毒什么的,约四五百元一克,目前比黄金还贵。”马加民说这些人大部分是被身边的朋友引诱的,“比如在一起打个牌,打个麻将,经常是一夜一夜地熬,一些人看他条件不错,就跟他说用这些东西提提神,然后可能上瘾了。”
在《等你醒来》中,马加民描写了这样一幕:在一家麻将馆的包间里,就像鸦片战争前夕,大批国人沉沦于鸦片的诱惑,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体弱,手无缚鸡之力,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抽着大烟飘飘欲仙,醉生梦死。
这场景让他永生难忘。
一些长期吸食毒品的人,有经验的民警一眼就能看出来。体态消瘦,却又由于兴奋过度睡眠不足,眼中充满血丝,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体内部器官损害严重,体质严重下降,脸型变得干瘦,脸色蜡黄。
而现在更让马加民担心的是吸毒人员年龄越来越年轻化,他接触的一些年轻人甚至不超过15岁。
马加民介绍说,现在的年轻人经常聚在一起玩乐,他们喜欢尝试一些新鲜刺激的东西。于是,一些毒贩就根据市场需要,经常造出来一些新型的毒品,有的外观跟红牛、奶茶差不多。年轻人一看跟饮料差不多,心理上也更能接受,但这些其实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毒品,他们慢慢就上瘾了。“这些年轻人本来只是好奇,想着尝试一下,感觉跟抽烟、喝酒一样,醉一次醒了就好了。但是其实毒品、毒瘾不像烟、酒,它会一直持续,而且越上瘾,以后的剂量越大,对身体损害越严重。”马加民说。
长此以往,一些吸毒人员患上癌症,艾滋病、肝炎等传染病,反而像有了护身符,“反正你抓了我就得放”成为这些人的口头禅。
自残的吸毒者
“一些没有被处罚过的人,第一次被抓的时候因为害怕和心虚都是非常配合的,但是多经历几次被行政拘留、罚款等过程,经验就会越来越丰富,就会产生抵抗意识,毒瘾越大抵抗意识越强烈。”马加民说这种意识最后变成千万百计地逃避处罚,“在吸毒人员看来,强制戒毒比判刑还严重,也不能缓刑或者减刑,两年就是两年,一天都不能少”。
自残是吸毒人员常常使用的逃避处罚的方法,吞打火机、金牙、铁丝、刀片、首饰等一切能找到的金属。马加民自认已经非常小心,但仍无法避免吸毒者的自残。
一个吸毒人员曾经趁民警不注意,将衣服上的拉链咬断吞进去;还有一个吸毒者在被抓时直接将打火机吞了下去,肠道和腹腔内外压差导致打火机在腹腔中爆炸。“我了解自己的状况,害怕被抓到强戒两年。我戒毒两年刚满出来。在里面不让吸,生不如死。”一名吸毒者的说法大概也是其他吸毒者的共同想法。
也有吸毒人员的家人将警车围起来,或者趴在车底下不让带走的情况。但是更让马加民他们备受打击的是,一些人故意购买艾滋病患者的血注射,从而逃避法律的制裁。
姚展回忆了这样一次经历。2013年夏天,姚展和同事在南京朝天宫一带蹲守,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出现,面黄肌瘦、头发稀少、浑身脏兮兮,像患佝偻病一样弯着腰,走路时腿脚发软。
姚展凭经验判断这应该是吸毒者,姚展喊了声站住,男子往后退着说道:“你们不要搞我,我是艾滋病人。你们如果过来,我会用针筒扎你。”双方僵持之时,这个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带血的针管,把血注射进自己的胳膊。姚展讯问后得知,这是他刚买的艾滋病患者的血,此刻他已经是艾滋病患者了。不久之后,姚展从抓获的另一个吸毒者口中得知,这名男子死了。
马加民为社区居民讲解毒品知识。
让人痛心的“毒二代”
马加民离开治安民警的岗位已经两年多了,但是社区民警的工作还是会常常涉及吸毒人员以及家属的工作。“这些人(吸毒者)最终还是要住到小区里的,他们办理低保,或者有什么纠纷还是要到这里来处理。”马加民说。马加民常常会主动去看望一对父女,有吸毒前科的中年父亲李勇(化名)和3岁的女儿。
李勇因为常年吸毒,与家里的兄弟姐妹早已断了来往,同样吸毒的妻子离家以后,李勇承担起照顾女儿的责任,保证不再吸毒。“他常常锻炼,身体看着也不错,可能到这个年龄就想明白了”,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可以看出他隐隐的担忧。“毒二代”是最让马加民痛心的一个群体。2013年,马加民同样遇上过这样一个家庭。田慧(化名)在南京新街口一家超市偷巧克力的时候被老板发现送到了派出所,经过询问才知道这个吸毒的母亲,是为了自己没吃过巧克力的孩子而偷。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这个看着镇定的女人竟然因为吸毒被处理过几次。
长相漂亮的田慧大学毕业后曾在广东一家大酒店做大堂副经理,其间,她结交了一位自称台湾大老板的人,并被他带到了台湾。结果,她不仅被骗光了积蓄,还怀了对方的孩子,在受尽对方家人的排挤后,回到内地。
整日愁眉苦脸的田慧在同事的引诱下,染上了毒瘾。丢了工作后,田慧只好回到南京,与母亲和孩子一起,过着拮据的生活。
每次回忆起这样的家庭,马加民会很痛心。“有一些父母吸毒,尤其是已经发展到注射海洛因的情况,他们等孩子睡了,偷偷地在卫生间里注射,但是这些小孩子对这种事的好奇心就会越大,等他们到一定年龄,说不定也会偷偷尝试。”在马加民的辖区里,有个1988年出生的年轻吸毒者便是如此,他的爷爷、父亲都吸毒。
在接受记者采访的前一天,马加民收到了从苏州警方寄来的材料,他所管辖社区的一名毒贩被当地警方抓获。马加民说,这个人他其实经常见,看着是好好的一个人。马加民不断强调着,毒品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而如何才能做到更好地预防一直是他未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