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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里的光

2016-05-30草白

文艺论坛 2016年7期
关键词:水渠大头月亮

○草白



匣子里的光

○草白

在我的童年之夜,反复出现的是那种叫打碗碗花的植物。它妖娆的气息,不祥的形状,邪恶的隐喻,像命运之神在生命之初绕起的线团,让我刚由童话故事中获得的一点点安全感被击荡殆尽。世界是灰暗的,危险像严冬里的雪,随时可能降临。

打碗碗花到底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所有对它的想象都让我抓狂。我摘过喇叭花,小雏菊,紫云英,栀子花,姜花,月季,插入瓶中,别在锁扣里,夹在耳边,嵌入书中。那些花慢慢地枯萎,没有任何象征意义地枯萎,成为薄如蝉翼的标本,许多年后仍完好无损地躺在某册书页里,成为回忆往事的道具。或者,它们什么也不是,被随手一扔,萎谢成泥,只是轮回中平凡的物。

可打碗碗花不是。它是危险的,是未完成的象征,待开放的花,植物学以外的学说。这种印象来自哪里,和名字有关吗?肯定是的。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篇简单、字数相当的文章,刚好进入一个识字不多的八岁儿童的阅读视野里。或许,那还是由一名穿红底黑点上衣的年轻妖娆的语文老师朗声领读过。这位丰满的领读者看上去很像一只来自异域的红蜘蛛,妖艳,迷人。那个冗长、倦怠的午后,当这位领读者倚靠在讲台前,一只涂了红蔻丹的手懒洋洋地指点着书上某处,我看见教室坑洼暗淡的水泥地上,爬着一只仓皇逃跑的螃蟹。那是一只河蟹,一对螯足霸道地竖起,上面长满绒毛,在两排课桌之间的过道上爬动,想要攀上那格台阶,向讲台所对的门口方向逃跑。它肯定是由某位调皮的男同学带来,装在某个半封闭的容器里,此刻它从那里跃出,仓皇地逃命。我惊慌无比地看着它,在心里催促它快跑,好似逃跑者不是它,而是我。

那一刻,教室里肯定回荡着齐声朗读《打碗碗花》的声音。那有气无力的拖着长调子的诵读声,夹杂着倦殆慵懒的呵欠声,河蟹嘶嘶的爬动声,中年女教师红色上衣所衬着的那张艳丽饱满的脸,无不渲染出一种诡异的逃离者的气息。

它的花是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或干脆是黑色的,像只碗?唯一让我确定的是,那应该是一朵碗形的花。我见过这样的花吗?或许吧。当我站在田野里,风吹过矮草丛飘来野花的香,远处坟头上结出一蓬蓬红野果,一条游走的发出咝咝声的青皮蛇在草丛深处向我逼近,那里面或许就藏着一枝打碗碗花。

打碗碗花之后,月亮,枣树,含羞草,海怪,偷鸡贼……相继出现,如果由童年的我来罗列,这个名单将无比惊人地长。彼时,天地刚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撑开,混沌无边。不仅自然中出现的事物神秘叵测,平常遇见的人也让我极为不安。

继遭遇一个患黄疸病男孩的弹弓追击后,那天上学路上,我遇到了侏儒。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人长那么矮,脑袋那么大,腿那么粗,又粗又短。皱纹像密布的虫子。一笑,那虫子就兀自蠕动起来。一张爬满虫子的脸。好像他不是由这个村庄的女人生下来,而是由更古老的人种流传下来,一生下来就老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很老很老的人,不仅拥有孩童的身高,而且还对小孩子更感兴趣一些。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堵矮墙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混合着孩童的狡黠与成人的世故。他很少坐下来,总是靠墙杵着,像截粗短、敦实却充满邪恶气息的木桩,随时可能以子弹的形式射向你,将你击倒——如果他的身体再轻盈些的话。

“嗳,小孩,书包破了,本子掉下来喽!”

“嘿,小孩别跑,我来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寒风吹进窗户缝里的冷飕感,让我只想快速逃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天上去。我跑着跑着,就忘了他,当想起来又莫名地跑上一阵。等我放了学,慢腾腾地往家里走,路过福泉庵,拖拉机站,晒谷场,远远地看见那截敦实、邪恶的木桩又在矮墙那边出现了。总是这样,能够折磨我的人从来不会那么容易消失。

在村里,侏儒没什么用,没有人会找他帮忙,没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他来定夺,他最大的用处——或许就是用来吓唬小孩的。

“再不听话,我叫大头来了。”

“还不睡觉,大头就在门外哦。”

“听——,笃笃笃,是大头在敲门。”

大头——,大人小孩都这么叫他,他也面无表情地认同这个称呼。当大人领着哭泣的小孩刚好路过大头站立的地方,那位大人准会说,看见大头,还哭哇?小孩看着挤眉弄眼的大头,吓得忙缩起来。大头见了,嘴角一咧,笑了,好像对自己的威慑能力感到满意。

一想起大头的笑,我的背后便有一支冷箭嗖地射来。

上学路上如此艰难,还不能说给大人听,说了也没用,他们只会嘻嘻一笑,随口说道,别怕啊,大头又不吃人。大头是不吃人,可我怀疑他体内住着一个吃人的怪物。

那段日子实在难熬。一天清晨,一个平素泼辣的女孩忽然向我展示了她伤痕累累的耳朵,她的耳垂与脸的连接处有一道裂痕。我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被月亮割的!我心里一惊,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人的耳朵被月亮割破了。以后如果吃西瓜的时候,不小心吞下一颗籽,大概瓜藤也会从喉咙口探出。

女孩走后,我躺到床上,蒙上被子,想着中秋节那天祖母的训斥。

“不要对着月亮指指点点,小心它割了你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月亮会割我的耳朵啊?”我惊慌万分,赶紧伸手去摸耳朵。

“没为什么,就是不能指着月亮说话!”

“好吧。那应该怎么和月亮说话呢?”我满脸疑惑地望着祖母。

“把指头收起来!”祖母的话充满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就在我迟疑、困惑之时,我的祖母顺手拈来一个故事。村里的谁谁谁,有一天晚上,因为手指了月亮,他感到耳朵一阵痛,耳根那里好像裂了道口子,还好,他割的不严重,再重,就把整个耳朵都割下来了!

“流血了吗?”

“当然流了,能不流嘛,一滴一滴,都滴在石板路上了。”

我从没有见过人血滴在路面上凝固了的样子,可我见过猪血,过年杀猪时喷溅开的血花,开在肮脏的路面上,像一朵朵污秽的鸡冠花。

一天晚上,我在巷子里走,抬头找月亮。那一刻,我的右手一定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左手,或者我的右手被左手狠狠地握住了,两只手哪只也不能举起,哪只也不能越雷池半步。那晚刚好是缺月,我便即兴思索起月亮割耳的道理来。这月亮一定很薄很薄吧,薄得像刀片那样,侧着看,锋利无比,寒光四溅。它是记仇的。夜里,当人们睡着的时候,它蹑手蹑脚,从窗檩间,从门缝下钻进来,靠近指了它的人的床边,悄悄地试图割他耳朵。如果我们睡觉把被子蒙过头,或许月亮就下不了手。

这个研究心得让我无比紧张和惊异,我当然不敢再手指月亮,但我可以怂恿玩伴们指,看看是不是真的会割破耳朵。

“喂,月亮在哪儿?”

“在那儿,那儿,那儿。”

“快指给我看看吧。”

“不指,不指。你自己指。”

现在,有人的耳朵被割破了。她感到疼痛万分,比摔跤疼多了,更重要的是她无法确切获知这疼痛的原因,也无法保证下次不再疼。疼痛加深了畏惧感,这畏惧感又空茫无着落,如清晨河边的雾气,陌上紫云英的歌声,是一切远去事物留下的影子。

许多年后,我和小我三岁的表妹相遇在一个停电而狂风大作的乡村之夜,彼时,我们都已二十几岁,共同享有的生活经验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足一提,而依稀远去的童年却成了宝藏。我们在厅里点了蜡烛,桌上摆着水果瓜子,是进入闲聊的前奏。我们从淹死人的湖泊聊到校园围墙上的白衣女鬼,从打碗碗花给人带来的惊悚聊到隔壁男孩在过山洞时被仙人蒙了口鼻,最后,我们的记忆在“天狗吃月”上发生了分歧。

童年之夜那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动,只缘于偌大的圆月忽然不见了。先是天际间只剩下一轮小弯钩,弯钩越来越瘦,再瘦下去,只剩一条线,一个模糊的点,最后终于被一口吞下。是那只看不见的黑狗吞吃了它。我们拎着脸盆,锣鼓,铁器等一切能发声的器皿,倾巢而出。我们疯疯癫癫,大喊大叫,极尽威胁恐吓之能事。在我们的“帮助”下,不一会儿,天狗果然乖乖地“吐”出月亮。完好无损的月亮又回到天上了。

我对那个夜晚的记忆虽为片段,却属难忘。那种世间可能从此无月的心情,强烈而凶猛,可我的表妹对此却毫无印象。

“这是月全食好不好!什么天狗吃月呀!亏你们想得出来。”

“现在谁都知道是月全食啊。”

“那时候我就知道,《小学生天地》上有的!你没看吗?”

我摇头,对此毫无印象。三年之差,表妹上学的时候,各班都订了《小学生天地》,在科普栏目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月全食的知识。而我那会儿,除了教科书,并无别的书籍可看。我们不看书,不读报,也不学科学知识,我们游行,敲锣打鼓,保卫月亮,真是好笑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耳边依稀响起的呼喊声在经过那么多年的持续震荡后,已逐渐减弱,或许将消弥于这个停电之夜。可它们确实存在过。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那位孤独的飞行员。在撒哈拉沙漠上,他遇见了一个叫小王子的孩子。作为B- 612小星球上唯一的居民,小王子认出了飞行员那幅独一无二的画。他画的不是帽子,而是巨蟒在消化一头大象。

以后,要是谁能和我谈谈敲锣打鼓拯救月亮的事,或许,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样我们便可以顺便聊聊童年,聊聊那些年里做过的傻事……在那个刮风的夜晚,我不无伤感地这样想着,慢慢睡着了。

有两个与月亮有关的童年习惯,被我保存至今。每当想到或遇到紧张之事,我的手总习惯性地握拳,还有就是喜欢把被子蒙过头睡觉,以此来躲避可能发生的险情。那枝未曾谋面却在想象中坚韧不拔地开放的打碗碗花,那枚可能会割破耳朵的月亮,它们都在无形地束缚着我,改造着我,让我不可放肆,造次。

后来,当我也开始写作,便想着《打碗碗花》的书写意图,作者是为了保护花吧,可它只是一支野花,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值得如此吗?

当童年过去很久,有一次,我无意中读到了那篇文章。

有一天,外婆牵着我从水渠上经过。老远地,就望见草地上的新冒出的野花开得一片粉白,直走到近处,才看清那花儿生得十分异样,粉中透红的花瓣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小碗,那“碗”底还滚动着夜里的露珠。多么新奇,多么有趣的花儿!我挣脱外婆的手,蹦跳着去摘那花。谁知外婆却急忙扯住我,连声不迭地说:

“不敢,不敢,那是打碗碗花——”

好怪的名字啊,我第一次听到它。

“——谁摘了它,它就叫谁打破饭碗。”

我确定这篇《打碗碗花》就是我八岁那年的读物,那句“谁摘了它,它就叫谁打破饭碗”让我熟悉到掉泪。奶声奶气的诵读声,故意拖长的调子,昏昏欲睡的课堂时光,持螯河蟹的乱爬乱钻,所有关于那个下午的记忆瞬间复活了。

“谁摘了它,它就叫谁打破饭碗。”

好厉害的一句!

如此确定无疑,气势汹汹,难怪让当年的我大惊失色。那,打碗碗花到底是一枝怎样的花?

我开始查阅各种资料,竟找到一个让我颇为诧异的说法:打碗碗花实为统称,各地有将野棉花、牵牛花和芫花等称为打碗碗花的,皆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带毒。

一朵有毒的花,人们将它叫作打碗碗花!原来,作者不是为了保护花或碗,而是为了保护儿童。可这世上危险的又何止打碗碗花一样,能致儿童于死地的东西那么多,它们隐藏在每一片怒放的花瓣下。如今,放学之路所存的各种危险只让位于一样最可怕最缺少想象力的事物——呼啸着的咬人的汽车。

在我小时候,汽车还很少。我们不走汽车跑的大路,而走小路。小路上出现的事物让我们惊慌又刺激。蛇匍匐在草丛里被当成木棍子去捡,荆棘丛里千难万难地长出鲜红欲滴的小野果却难以接近,岌岌可危的独木桥下汹涌奔突的河水里浮现出一头死羊。越是危险的事物,越有触碰的欲望,只凭着本能和光。

我想起动物世界中的蝴蝶幼虫,它们靠光线来辨别食物嫩芽。光如神的手指,指引它们前进。它们以本能的冲动朝树梢最亮的地方爬去,等幼虫长大能吃较粗的食物后,对光的敏感性便遽然而逝。好似人类童年的猝然终止。

岁月流逝,我已不能完整地还原那条险象环生的上学之路,可仍记得路边的水渠,很窄很窄,比一只脚宽不了多少。水渠连接着东西两边的水田,将东面的水引至西面灌溉。我很想爬过那条水渠,像一只蚂蚁那样爬过去。我恨不得变成蚂蚁那样的体积。我想趴在那条水渠上,吹吹风,让脚浸在流动的水里,凉凉的。有一次,我真的像蚂蚁那样趴在上面,可只爬过去一点点,就害怕了。我毕竟不是蚂蚁,身下十几厘米宽的水渠随时可能像铅笔头一样断掉。我抓着沟渠的边沿静止不动,可渠里的水流一个劲儿地将我的腿脚往前拽。腿卡在水渠里,每拔出一下,我便晕一次。

所有的童年之梦都执著地停留在对不可抵达之物种的模仿上,像鸟那样飞,像鱼那样游,哪怕像蚂蚁那样爬。我们欲突破渺小肉身的限制,向往庞大世界的魔法。具体到水渠上,我固执而无望地做着爬与坠的梦。

除了水渠,我还试着接近一座婴孩塔。塔上有类似窗户那样的小洞。或许只要踮起脚尖,就能看清里面的陈设。据说里面埋着夭折孩子的尸骨。

我多么热爱那条放学之路,它位于河滩边上,长满荆棘和荒草,根本不是一条坦途。大人不去走它,牛和羊也不会跑到那里去吃草,只有我们常常走出满脚泥泞,把草木的汁液染在衣物上带回家。

常常是,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冬天的傍晚,天黑得特别快。在最后一缕光线从田野上消失前,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一路上,不断有东西牵制和缠绕着我们,要我们停下。可我们不能停。在危险事物降临之前,我们要回到出生时的那个屋子里。亲人的笑颜和食物的芳香,可以安慰我们疲惫而慌乱的心。

巨大的体力与精力消耗,所馈赠的必是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所有的孩童大概都曾发过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烧。据说,人在长骨头的过程中,都是要发烧的。我们从一无所知到适应这个复杂的世界,也都以一次次的高烧作为代价。我们多么害怕这个世界,又多么渴望以燃烧的形式融入这个世界。

那年,我十一岁,上四年级。那位穿红底黑色圆点上衣的女教师因与一位男教师谈恋爱被辞退了。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到来后,我们留在课堂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计算、抄写和背诵上。放学路上,我们低着头,匆匆往家赶,为新发试卷上的分数感到羞耻。它们像钉子一样顽固地进入我的梦境。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考试的梦取代了飞翔的梦;低头写字的梦取代了河滩上拣拾鸭蛋的梦。

那是六月末的一天,时令已进入夏天。我又被那位勤勉的老教师留下来订正试卷。被允许回家的时候,天已半黑。老教师无奈地挥了挥手,冷冷地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留下做题。当走到校园那丛美人蕉前,我无声地哭了。眼泪掉在石砌的花坛前,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明天。布满红叉的试卷和老教师古板沉郁的脸,是那么可怕。

我走出校门,想也没想就往那条险象环生的放学之路上走去。之前,我走了大半年的柏油马路,那是家与学校之间最近的距离。那条路上遇见的大人肯定会问我,为什么那么晚放学啊,肯定是被留学了吧?说到这里,他们就会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多么可怕的笑。我想慢慢走回家,我一点也不想回家。家里人也会问这问那,很烦。当然,他们还会同情我、安慰我,表现出无比的善意,这只会让我更加烦躁。

我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条荒僻的路上。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条路。它们太荒凉了,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这不是路,而是一片荒草丛。我没有被路上新出现的小花小草吸引,我茫然地跨过它们,心里慌慌的,无助又孤独。我好像被换了一颗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后来,我遇见了鬼火。

我跑着的时候,感到后面有一团绿光在追。我越跑越快,绿光也跟着跑。我终于想起这就是爷爷所说的鬼火。我对自己说别跑,千万别跑!可脚根本不听我的,它自己要跑。当我跑到家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在灯光下看见我的时候,吃了一惊,好像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改变。当天晚上,我发烧了,身体烫得像一截炭火,连呼出的气息也是烫的。所有的过往在体内燃起一场大火,骤然而起的寒颤则像一阵瓢泼的雨,将灰烬里还未全熄的火星再次灭掉。高烧之后的倦怠感产生了精神上首次出现的虚无感,它将我陷入关山重重的灰暗情绪里,此生永远跟随着我。

那是有记忆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发烧事件。之所以说这是一个事件,因为它在我成长之路上的意义。河水漫过堤坝,童年沉潜到水底了。如果说它曾经是一束光,那现在已被扎紧锁牢,投进匣子里了。再去学校时,我的体温已回复正常。很多年里,我不再发烧。好像身体内部的抗争,已提前用尽。我努力适应学校生活,上课,做题,考试,排名,补课,冲刺。周而复始。

关于月亮,不,还是说月球吧。物理书上说,同一物体的惯性,在月球比在地球要小。一切由于空气阻力造成误差的实验都可以到月球上去进行。月球以每年13厘米的速度远离地球,这便意味着,这颗神秘的星球,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从此,我不再想它是否会割破耳朵的问题。

十九岁那年暑假,我经历了成百上千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后,满身疲惫地回到村子里,与侏儒劈面重逢。他开着一家免税小店,生意还不错。我对他的畏惧早已悄悄转化成了同情,甚至怜悯。他的境况显而易见,一个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他和村里妇女的苟合之事,通过窸窸窣窣的邻里谈话传到我耳边。他当然不再站在矮墙前吓唬小孩,现在的小孩也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了。

我到他店里买东西,他爬到凳子上给我取时,和边上一个妇女笑着说:“她小时候常被我吓跑,现在都这么大了。”

侏儒语气中的随意与漫不经心,让我一阵颤栗。那一晚,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一堵矮墙前,墙上瓷盆里开着一簇鲜红的花,那花红得凄艳。醒后,重新找出那篇叫《打碗碗花》的文章。这次,我看的是完整版。文章里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摘了花,并且那花并没有让碗碎裂,儿童不应该去信打碎碗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写?明确地告诉答案真的好吗?

《打碗碗花》根本就不是一篇讲述童年敬畏感的文字。它的主题更复杂,其实是更潦草更简单,是那个简陋、粗暴年代的思维结晶,没有谁能够从这样的空气中获得观察生活的乐趣,除了孩童。他们的大脑是一座未经修剪的花园,本能地忽略说教和主义,只把最具神性的部分发扬光大。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是给儿童专用的,除了他们与身俱来的眼睛与心灵。童年多么短暂,短到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有一条伟大的河流需要我们跨过。但是,并没有一座伟大的桥。”

就算有,那也是一座危桥,桥边没有栏杆,没有扶手,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桥本身也会随时被取消。这么多年,我只对人们跨越与告别河流的仪式感到好奇。各种扑朔迷离的事件,葬礼、洪水、饥饿、考试、家庭暴力和街头恐怖,都有可能导致那个仪式的缺失。

我们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目的,从童年的河滩,直接走上了成年的街头。

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先后在《西湖》《江南》《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和小说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选载。有作品收入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责任编辑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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