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斯特天空下
2016-05-30潘小楼
○潘小楼
喀斯特天空下
○潘小楼
主持人语
本期“新锐”栏目推出的作家是潘小楼。
潘小楼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广西籍青年小说家,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秘密渡口》。她也从事电影、戏剧方面的工作,所创作的话剧剧作《女孩们》曾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实验剧场演出。独特的地域生存经验,还有艺术方面的实践,使得她的写作有不同于同代作家的一些特点。
为了更好地对她的写作进行梳理,本期特意邀请了李壮和梁盼盼两位青年批评家来写作评论。
在《“类型”反转如何传动历史反思》一文中,梁盼盼主要是从类型叙事的角度对潘小楼的小说《喀斯特天空下》进行解读。梁盼盼尤其注重对小说中的詹优优与詹嘉民这两个主要人物进行分析。这种分析,既有类型学的意味,也有社会历史的视野,显得深入而独到。她在文中还指出,“作为‘80后’,潘小楼能以小说叙事形式的机巧去撬动与传带历史反思,这创造力与冲劲见出其年轻,实现构思时的浑然流畅足见其老到。如果说作为读者,仍有心未足处,便是希望在类型人物反转之余,能有与类型的撕裂、对类型的撕裂。”
李壮的《小楼一夜听春雨》一文,是关于潘小楼小说的综论。他先是从个人读潘小楼小说所引发的感性经验讲起,继而以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形式将潘小楼小说的特点一一呈现。此文写得有见地,也有才情。“潘小楼的小说里有四季的变化,这种变化未必是在同一篇小说里完整地表现出来,更多时候是在不同文本的并置和对照中得到显现,并且在近似中又有微妙的不同:《端午》是湿溽、《小满》是闷热、《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里有一种微微眩晕的中暑感;《秘密渡口》的清凉透着寒意,《魁山》弥漫着隐隐的萧瑟,《喀斯特天空下》则像文中的地下河流洞口一样临界于冷与热两个世界的边际。更重要的地方在于,节气的转换在她笔下并非耽于外在,而是渗入了人物的性情。外部环境的微妙变化,感知于肉体,更作用于内心;它不仅推动了气温计里汞柱的升降运动,更参与了小说人物的定性和塑形。”“潘小楼的小说中具有一种古典与现代并在的奇特风味。其古典之处在于对外部世界的书写:偏远却热闹的西南小镇、随自然轮转波动起伏的温度感知、在现代世界侵入的大背景下尚未彻底消亡的民风民俗等等。但当所有外部世界元素进入文本和人物的内部,出现的则又是一种充满现代意味的变异:孤僻的性情、躁动的青春、遥不可及的安定感、渴望救赎的心。”诸如此类的分析与论断,读者们在阅读潘小楼的小说时不妨作为参考。
画:尹强
潘小楼
生于19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第九期全国中青年文艺人才高级研修班学员。著有中篇小说《魁山》《青柠》《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小满》《秘密渡口》《端午》多部,出版中篇小说集《秘密渡口》。话剧剧作《女孩们》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实验剧场首演,入选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展演,并在全国巡演。
1
“你的耳朵一点问题都没有。”面容姣好的女校医给他仔细检查后说。
他仍不死心:“像我这样的情况,有没有可能会出现幻听?”
“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也不是,只是感觉岁月不饶人,”他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上周我没有去参加老白的追悼会,就是我们系教现代文学的那个老白,从发病到去世,不到半年,他也是59岁,也是今年退休……”
她打断了他:“你和他不一样,那人我们医务室的人都知道,一天三四包烟,得喉癌不意外。”她灵巧的指尖摁压到他的太阳穴上:“你最近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了?”
西医总会把弄不清病理的病症往心理学上引,中医则是往玄学上引,詹嘉民现在愈加笃信这一点。
十多年前,母亲的左耳也是无端肿了起来,市航道局门口私人门诊的老中医就说,是“阴阳失调,气化失司,蒸腾无力,水谷不化,水温泛滥,湿浊内生”。
而母亲对这自有一番解释:“这是你外公在我耳边说话呢,人鬼不能通话,谁要硬这么做了,保不准会伤到人的元气,病痛就这么来的。”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给你托梦?”
“他怕我醒后忘了,所以只在我醒着的时候说……”
当时詹嘉民正在为女研究生张晓心神不宁,母亲后来的话,他没怎么往心里去。不到半年,她就去世了。
就在今天上午,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一种不好的说法:人尽油灯枯,气息微弱,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听到不该听到的。
疼痛的确让人长记性。他现在终于知道,母亲跟他提过的,“像用绣花针剜”的耳痛。伴随着这新鲜的痛感,他本以为冥灭在记忆深处的话,慢慢地浮现了起来。
今天该是他去接女儿。红灯的时候,右前方停了一辆公交车,像个沙丁鱼罐头。车上的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几个靠窗的,半张脸挤兑到了玻璃上。过了正午,东南风已变得湿热,他们身上都起了一层灰的粘膜。往时,这情形还能让他感觉到些许优越,但现在,对沙丁鱼们他竟生起羡慕来,心想至少他们还在社会流水线上运转啊。这想法一完形,即刻让他对自己感到厌恶。他这一代人,总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颗零件,一旦被卸下来,便无所适从。而要他承认自己在精神上无法自主,是不行的。
前妻张晓的电话打了进来:“詹老师,”她对他的称呼从十几年前延续到了现在,只不过阶段不同,内涵各异,“你今天不用过来了,孩子自己有安排。”他行使探视权的时候,她总没那么痛快。还没等他发作,她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补了一句:“是女儿自己不愿见你,她嫌无聊。”
前面有辆跑车别车,他扔开了手机,等他再捡起来时,她已经另起一行:“……那边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和她下个月过去。”“狼来了”的出国戏码,张晓闹过几场。几乎成真的那次,是她在外文社交网站上认识了个法国人,据她说是卢浮宫艺术总监。那人还带了儿子来南宁见她,不知怎的就没有下文了。所以这一次,他没放在心上。倒是父女两人的隔阂,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让他心有触动。他改了主意,没有掉头,继续直行,抓了手机回拨过去,张晓说,女儿和同学在会展中心参加活动。
詹嘉民立马就可以判定自己是整个展馆年纪最大的人。
南宁市国际会展中心在举办动漫节COSPLAY超级盛典,各路神通熙来攘往,白娘子拉着机器猫玩自拍,精灵王子和白发魔女双剑合璧。他不耐烦地错开人群。
“大叔!”一个黑袍少年,眼角画得斜飞,呲着獠牙给他塞了张宣传单。他接过来一看,是哥特动漫社的简介,他看到了女儿的头像,旁边印了个词,在他看来的新组合:哥特洛丽塔。
而詹优优本尊就在不远处伸到人群中的T台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宫廷蕾丝齐膝洋装,裙摆不短,但却是蓬开的,领口还开得老低,对于这个年纪来说,她胸部发育得未免过于丰满。
出于一个父亲的警觉,他一眼就看到了T台另一边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电脑前久惯牢成的模样,身材肥厚,面色惨白,眼神迷离,宅男的脸谱。那人半张着嘴,目光追着詹优优走了一路,又在台下折腾了一阵,终于,试探着朝台上伸出了一支带摄像头的挑竿。这一幕是有高传染性的,在詹嘉民看来,连同趴在T台周边举起手机的人,都成了嫌犯。
他没想到年轻时的三步上篮在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噌”地跨上了T台,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台下跳。
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
然而,最夸张的是詹优优:“教授,不要啊!教授,不要啦!”人群中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道。刚打过照面的黑袍少年堵在道上,龇开了獠牙,不知怎的,也让开了。
看她的样子,不情愿归不情愿,他拉扯起来,却也不费劲。
快到车边时,她倒甩开了他的手,一个箭步冲到后座去趴着了。等他坐到车上时,因为疼痛变得薄弱的耳膜差点没被她的笑声震破。这让他感到羞赧。他跟她解释了他刚才的担忧。但她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也不再强求。父女两人自说自话的状况由来已久。或许也没多久,从她十三四岁开始吧。
在他倒车的时候,她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行啊,詹教授!我从小就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挟持,没有解释,他就这么紧紧地抓着我,所有人都不敢反抗,谢谢啊詹教授,我的十七岁就此圆满!”
她呼哧呼哧的气流让他脖子很不舒服,他直起了脖子,朝另一个方向偏。仿佛赌气似的,他越是挣扎,她越是要把他往回拽。
“青春期!”一和女儿有沟通障碍,他就这么想,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这简直是一通百通的安慰剂。
待她消停下来,他说:“我耳朵疼得厉害。”
“去看医生啊。”
“医生也没办法。这是你奶奶在我耳边说话呢。人鬼不能通话,谁要硬这么做了,保不准会伤到人的元气,病痛就这么来的。她跟我说……”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她没在听了,而是摸出了手机滑滑滑:“哇塞,同学们都在屏刷詹教授和我在展馆的照片……”
2
“这回又是去哪吃饭啊,”车子驶过白沙大桥,詹优优虾一样在后座弓起身来,又倒了下去,“江南?江南有什么好吃的,‘宁要江北一张床,不要江南一间房’。”
“你还知道这个?”
“我一个住江南的同学说的,她妈老在她耳边叨叨,她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从江南换到江北。”
开阔的江面一收,车道两边换上了灰黄的大板楼,隐约还能见到远处的工厂烟囱,詹嘉民说:“我年轻的时候,这话可是反过来说的,那时候的南宁市,江北都是菜地,江南都是工厂……”
“那是古时候吧!”她说完,又独自咯咯大笑起来。
对于女儿的钝感,詹嘉民一直很纠结。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该是这样,总该有一点点他的影子,他的敏感,他的矜持,甚至是他的自负,他的冷漠;而另一方面,他又暗暗庆幸,在她五岁的时候,他和张晓离了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钝感,让她免受伤害。
车子驶入福建巷道,他放慢了车速。路越走越窄,巷道尽头,收在一被老葡萄藤下的,是市航道局大门,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
“到这干嘛来了?”詹优优从后座爬了起来,土拨鼠似的四处张望。
詹嘉民没搭腔,在院内停好了车,对她说:“下来!”她顺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摸到了和这一代网络原住民的说话之道:不要祈使,不要能愿,不要主谓,只要指令,要么像刚才在展馆一样直接动手。
六层米石外墙办公楼后,是职工生活区,排排红砖外墙的筒子楼前,是各家各户废弃的沙发和长椅,三三两两老人错落着,老得如同一个年纪。
詹优优朝詹嘉民伸出了手心,可他仍旧抓了她的手腕,绕了过去。
这条偏路他记得以前是后勤处的花木培植园,荒了一段时间,现在被改成了菜地,碎红砖砌成的外围墙坍塌处,能看到反弓的邕江。
“这么说,我们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河边的粘土把上一次的雨水储存得很久,她在他后面轻盈地跳跃。她有着张晓一样颀长的双脚,只不过还没完全褪掉婴儿肥。
詹嘉民能跟她说什么呢?
他曾在市航道局工作过一个月,其实也就是清了一个月的淤,是母亲带他去人事处静坐三个月换来的。
继父去世后,该是子承父业。但人事处的答复是,编制紧张,先缓一缓。他当时二十出头,照母亲的话说,这么一缓下去,他工作、对象都成问题,这辈子就废了。
母亲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推进一场持久战。她卖掉了从果镇带来的一对金戒指,在单位周边开荒种的大白菜腌下了好几缸,母子两人的饭食也由一日三餐缩减为两餐。深挖洞,广积粮,筹备停当,她便每天拉了他去单位人事处静坐。
到了人事处还好说,处长对他们算客气,就是从家里到路上这一段,对他来说无异于示众。像一个开放的动物园,单位的人得以近距离参观他们。针对被抛出大流之外的人的指摘,仿佛都获得了豁免权。
对面楼刚搬来一个扎长马尾的姑娘,她身上散发着柠檬的气息,他老远就能闻到。他知道这一切她每天都会看到,而两人关系将止步于此,他在同龄人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没人愿意和一个笑话交往,这让他一度难过到窒息。
每次他都跟在母亲后面,弓着腰,挎着黄绿的帆布袋,袋子里是他从工人文化宫淘来的封皮残缺的各科课本,他的视线所及是她坚定的脚步,唯有这能让他安下心来。不管是多坏的境况,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个子女人,都能像扁虱一样在夹缝中存活下来,这是他不能及的。她静谧的爆发力,让他在获得安定之余感到陌生。
然而,这么大的阵仗,换来了什么呢,航道局里和继父一样无足轻重的位置?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大学,那三个月的壮举,更是无足轻重了。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年代本来就有太多的徒劳无功。
詹嘉民印象中这栋大板楼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薄脆,每走一步,就会震下一层碎屑。一梯两户的单元,楼道只容下两人。邻居刚刚装修了房子,换了铁门,粉刷了外墙,白生生地止于单元中线。
詹优优从头上取下一根U型夹,掰直了,在另一户的木门锁芯里捣,看詹嘉民不解,她直说:“绕那么远的路,我们不就是打家劫舍来的吗?我挑这一家,门上都是灰,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要是少了东西,近期也不会有人发现呀!”
他由着女儿折腾,直到她耸耸肩,摊摊手,才掏出了钥匙开门进去。
一年前他上锁的时候是下了窗帘的,屋里很暗,空气中静置着呛人的霉味,是陈年屋子的体味。
“詹教授,你你你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詹优优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岔开了话题,“德古拉伯爵古堡的调性,我喜欢!”
他推开主卧的房门。房间里的床被支了起来。一个老式五斗柜,透着大工业时代的审美取向:简单、方正、实用,取代床成为了房间的中心。他拉开了窗帘,光束中颗粒悬浮,那只雕着白兰的白瓷坛子,就摆在五斗柜上。
“你奶奶。”
“奶奶?”詹优优睁圆了眼睛,凑近坛子,“没有照片,没有家庭纪念日,我一直觉得她是传说中的人物。”
“在你出生前,她就去世了;你妈妈她,一直反对我把你带过来。”每年他会过来待一会,只是到了他这里,烧香叩拜的礼数都免去了。
“骨灰坛放在家里,”她眉头紧蹙,“詹教授,你这么哥特,你邻居知道吗?”
这么想或许不对,但在他看来,尤其是现在的光线下,装扮上了的詹优优真的像一具眼神空洞,没有灵魂的玩偶娃娃。然而,有些话他已无人可说。
“你奶奶走之前说,不愿意葬在南宁,至于葬在哪,她还没想好,我也还没想好。”
“为什么不把她送到他们的大本营去?”看他没反应,她又说:“青龙岗墓园呀!有一次,我们动漫社的人玩真心话大冒险,我玩砸了,被罚去那转了一圈,当然啦,其他人在出口等我。”
他没有跟她说的是,他去青龙岗查看过继父的墓地,继父的原配最先葬在那,继父入葬后,入口让母亲用水泥给封上了,按两人合葬规格立的碑,她没有留出自己的位置。
“不过,今天我听到她跟我说,她想好了。”
“托梦?”
詹嘉民想起今天上午,下课铃响了,学生退散了,他放下手头的事。他不敢相信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课了,他第一次觉得民族大学文学院二楼梯形教室这么清静,南国五月的阳光从半壁大窗外斜照进来,是看得到的清润,所有的一切,轻盈又易碎,他心里涌起迷雾一样的伤感。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像是从胳肢窝传出来的,“我要回去”,那是母亲的声音。十多年前她跟他说过,外公在她耳边也这么说。
“南宁离你出生的地方有多远?”
他没想到女儿会这么问。他十多岁随母亲来到南宁,就没回过果镇,印象中似乎是坐了一整夜的船。
“哎呀,我都帮你搜出来了,两个小时的车程!”詹优优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机,“我们这就送她回去!和詹教授约会了十二年,这是最不无聊的一次啦!”
3
副驾上的詹优优举起手机,使劲往后座偏,“咔嚓”了一声:“在我认识的人里,还没有过死去的人呢。”
詹嘉民在她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她的脸和后座的白瓷坛子,他想跟她说逝者为大,但沉默了一会,只说了句:“我认识的人里,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那些不在的人里,你常常会想起谁呢?”他这才注意到她戴着蕾丝美瞳,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闪得晶亮。只有对遥不可及的事物,人才会产生这样异乎寻常的热切吧,他想,有了足够的距离,人人都是叶公。
从他记事起,便没少见过死人的场面,但真正让他过敏的,是市航道局对面楼扎着长马尾的姑娘。
他大二那年暑期的一个夜晚,工会主席老婆揪着她的长发,从三楼拖到一楼,又从居民楼拖到篮球场。篮球场历来有集会广场的功能,对这个地点的选择,工会主席老婆用意昭然。人们听到动静后蜂拥而至,他们的生活已沉寂太久。作为事件关键人的工会主席始终没有露面,最后还是工会的一个老大姐适时收了尾。
第二天早上,他早读回来,她迎面走来,她的气息还是像清晨一样清新。她把长发绞了,绞得乱七八糟。对满脸的瘀伤,她没有掩饰。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次也没有。错身而过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他脸红得发烫,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在操场的人群里见到了他。
五天后,她在母子湾被人发现。母子湾原来叫母猪湾,位于南宁市的边界。邕江流到这里打了个回旋,常常浮起上游淹死的猪牛羊狗,饥荒年月,还有不嫌污秽的人去捞。时不常也浮起淹死的人,大家都说,上游的尸首顺着江流来到这里,即将离开边界了,总会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最后一眼,所以也叫母子湾。上游的人无端失踪了,亲属会来这里守上几天,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邕江的一个捞尸点。
他闻讯赶去。洪水刚退,河岸沙地上是一层稀松的泥浆,连同各种搁浅的秽物,在骄阳下挥发着温热的浊湿。远远看到滩涂上围着一大圈人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股不好的气味。他知道气味的源头在那,但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带着自戕的冲动,他拨开了人群。在看到她搁浅的那一刻,他再也回想不起来她在对面楼梳马尾的样子,她在他印象中变成了物理存在。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她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气息,直到鼻腔麻木,而他整个人也跟着腐败和分解。
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后,他接触过无数女人,但再也没有办法闻到她们身上的任何气息。在他的嗅觉王国里,这一扇小小的闸门“砰”一声关上了,滴水不漏;看似无碍,但几乎毁掉了他对情欲的味觉。当你没有办法在一个女人身上嗅到任何气味的时候,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这么想或许不对,但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看着躺在身边的又一个女人,他真觉得就是一具人形硅胶。
可在她被冲上母子湾的那一天,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是第一个让他难过到窒息的人,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头也不回走向那片滩涂。
他大病了一场,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她什么都没有问,他也就什么都没有说。此后的告别式和纪念会,他一概不参加。周遭人知道了他这个习惯,这类的活动不再叫他。
在母亲住院的最后几个月里,张晓因为结婚的事和他闹得不可开交。系主任还专门找他谈了话。每天往返于教师宿舍和医院之间,在他看来像悬崖漫步。
关于结婚的事,母亲没有逼他,在这一点上,他还算自在。一天,母亲喝着他从住院部食堂买来的鲫鱼汤,忽然停住,放下了碗说:“你找个人好好过;要是实在没办法,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仿佛是有光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维持着她那个年代的人里少有的从容,从自主里衍生出来的从容,这是他学不来的。在生命的洪流中,她知道哪有激流,哪有险滩,她知道水流的方向,她能够自己把控航向,跟随溪流汇聚到江河,最终奔流入海。
真正困扰他的是,和母亲最后的告别,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种心理准备本该随着年纪的增长,在同类经历中圆熟,但那天从母子湾回来后,自我纵容让他一次次错失良机。
母亲最后一个月是由一个叫静姨的人护理的。在他尚未磨灭的果镇记忆里,家族要是有了白事,一定会有几个得力的婶婆在主持。平日里,她们被埋没在普通的家庭主妇中庸庸碌碌地洗衣、做饭、带孩子,被尚在人世的婆婆折磨,或去折磨新晋的儿媳妇。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她们非凡的操控力才有机会施展出来,大到白案的组织,小到对遗体的处置。静姨把他挡在各种琐事之外,她用这样的方式间接向他表明,她拥有这种担当。即便到了最后一天,她仍坚持独自给他母亲的遗体沐浴更衣,直到收拾停当,才让他进去。最后一面并未引起他的任何不适,母亲的遗容宛如真在。这个槛对他来说,就这么过去了。
他一度误认为静姨是家里的远房亲戚,但她是凭空冒出来的,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她又凭空消失了。在他料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存折上的钱少了一半,他才明白静姨是她请来的。那年暑假他在滩涂上的遭遇,母亲原来是察觉的。她只是尽己所能,来延长他在世间的安乐。她甚至早早把身后事安排妥当,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对他的最后一次纵容。
而他长久以来逃避的副作用是,他从不觉得死亡有一天会迎面走来,完成和他的拥抱。当他意识到这终将发生,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会没有任何缓冲地为这几十年的逃避付出成倍的代价。
好在詹优优没有继续纠缠,在过久的冷场中,她昏睡了过去。她眼睑上涂着全黑眼影,仿佛仍饶有兴趣地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后视镜中,江水逆流而上,江面慢慢收窄,河堤也由黄土变成了石灰岩,这意味着进入了喀斯特的地界。
4
詹嘉民加好了油,把詹优优摇醒:“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朝另一边歪了过去:“不吃。”
“那你自己在车上等着。”他转身下了车。
没想到她跟上来了:“我还是下车活动一下吧。”
自进门后,詹优优那身戏剧化的装束就吸引了加油站便利餐厅所有人的目光。她身上所有的细节都是能够满足“被看”的,黑蕾丝宫廷齐膝洋装,白色蔷薇花缎带发箍,黑宝石颈饰,茶晶串珠连指手链,连同她黑漆漆的成套妆容。
又仿佛赌气似的,詹嘉民越局促,她就越不在乎:“还真是没什么好吃的,哎,阿姨,再给我们这边上一根老玉米,两条火腿肠,三串卤煮豆腐皮……”
他看到她黑唇膏粘到咬了一半的小笼汤包上,给她递了餐纸:“你扮的是谁?”
她嘴唇慢慢显出了原色:“这你就不知道了,COSPLAY分两种,一种有原型,另一种是DIY。我呢,既不崇拜谁,也不想变成谁,我是后一种。”
他听到几声轻浮的口哨,循声看去,有三个小年轻进了餐厅,挑了离他们最近的位子坐下,发片留得老长,牛仔裤卡得老紧,一直盯着她看。
“我是后一种——”他们捏腔拿调学起舌来。
最高的那个还低声叫唤:“大波妹大波妹,大波妹!”
他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强忍怒气站了起来:“走吧!”
“我去下洗手间,唇膏没了,留着眼影怪怪的。”
等她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了两箱吃的往车上搬,这是高速公路上的最后一个加油站了。一看詹优优还没回来,他想起刚才那几个小年轻,赶忙往洗手间方向找。
就算吞食大麻,詹嘉民也没法想象出眼前这一幕。
詹优优抱着手,挨个看过围住她的三个小年轻。忽然,她从胸口里掏出了乳贴,往最高个脸上砸了过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胯下一掏,旋即竖起了中指。最高个发现他时,几乎是用上了求助的眼神。他迈不开脚步,和三个小年轻一样懵了。让他们惊吓的不是她眼下的举动,而是她的突变。
她倒大大方方扣上了她的手心:“啊,被你发现了,詹教授!”这回,轮到她把他往车里拖了。
“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重新上道的时候,她对他说,“也不赖,总比以前把我当白痴的好!”
她把眼影和脂粉洗干净了,蕾丝美瞳也拿掉了,显出原本干净秀气的五官。所有父母看自己孩子时,都会似曾相识。但现在他看着她,却是隔的。
“你还真把我当过白痴啊,詹教授!”
他慌乱收回目光。
“你要是嫌弃人家呢,就大大方方地嫌弃,你知道不知道你拼了命要掩饰嫌弃的样子有多讨人厌!我要是母上,我也不和你在一起!”
她的情绪化不是第一次了。他不会跟她扯,那样只会更糟。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话吞下去,冷处理。虽然知道是气话,他心里多少还是会堵,上一支名为“青春期”的安慰剂已经不顶事,他又创造了新的一支“女人嘛”。
“詹教授,为什么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和看母上一模一样?”她时不常会表现出些洞查他的本事,兴许就是从张晓那里遗传的。
车驶下高速,转了个弯,便进入了果镇地界。天际线上群峰起伏,近的黛青,远的淡蓝。他们走的是右江河谷冲积平原,不算陡。
詹嘉民自行摇下了车窗,一股饱含着雨后土石清新的空气活泼泼灌了进来,让他愈发畅快。经过镇前小山时,他忍不住停了下来。
风没有变,山没有变,树没有变,连同他们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他诧异于自己曾离开过那么多年,而其中间隔的时光,却透明得如同阳光下蜻蜓的翅膀。
“詹教授,詹教授,”詹优优举着手机一颠一颠地爬了上来,“你猜我和奶奶的合影在朋友圈里有多少个赞?”
从他不搭理她起,她反而酝酿了一股随时要讨好他的神气。
大概是怕冷场,她迫不及待喊了起来:“64个!”
这样的话,詹嘉民不知道该怎么接,父女两人今天说的话,比之前五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只觉得脑仁疼,越往她的世界里走,就越是嶙峋古怪。
不过,这孩子好就好在同时拥有忘性大和自得其乐两大优点:“哎呀,这山这么小,这树这么矮,这上面什么也没有呀!”
“一拨开,就什么都看到了,这是覆盆子,这是金樱子,那是桃金娘。”他说着,取了张硕大的覆盆子叶,折成甜筒状,递给她去盛那些红珊瑚珠一样的小球。
她啜着指尖上的茄红色汁水:“味道像蓝莓,不过要好吃一些。”
“现在当季的是覆盆子;金樱子要等到九十月份;桃金娘的果期晚一些,但仔细找找,还是有的。”
“你教植物要比古代文学好一点点。”
“我也就认识这些,你奶奶以前常用来泡酒。”
她已然沉浸在采集的欢快里,他找了一块光滑的母石,坐了下来。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处蜷曲着的,就是果镇。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但他不想动。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下去。
他果镇的家开过酒坊,但不是酿酒坊,是果酒坊。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后院屋檐下静置着的一口口陶缸,和空气中一团团雾白样的甜糟气。但他的儿时记忆多半不在那间黑洞洞的土石屋。
那时候的他大概六七岁吧。在吹着和风的日子里,母亲会把他带到这山上来,告诉他,这是覆盆子,这是金樱子,那是桃金娘。那时候的她还那么年轻,系着蓝靛裙兜,丰盈又健壮。她步履矫健,采集灵敏,神色里透露着一股野心,仿佛这山上结着的果实都是她的,她要把它们通通揣到怀里去。
尽管短暂,这是母亲最好的时光。往前去,她怀上他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他是个遗腹子,印象中爷爷奶奶从未给她好脸色,连带认为他这个孙子也是不祥的。往后去,一场席卷全国的大饥荒开始了,家家户户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像盘点细软一样盘点自家剩下来的粮食。
“你看,我找到了好些桃金娘!”詹优优兴冲冲跑来,叶子筒里的覆盆子已经被她吃光了,换成了半熟的紫红色桃金娘,“味道一般,太朴实。”
“等熟透了,变成黑红,会更好吃,这东西是好东西,但不能多吃。”
“要不然呢?”
“去厕所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黑暗水果,我喜欢!”她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我要拿去送朋友!”
他想起展馆的黑袍少年,在左右犬牙比划了一下:“是不是他?”
“你也不笨啊!”
他想到展馆里黑袍少年莫名让道,说不定就是她用眼色指使的,对她在加油站以一敌三的太妹举动,他忽然释怀。做父母的,自己孩子欺负别人,总比被别人孩子欺负的好,在这一点上,他和所有父母一样市侩。
“那么,我们走吧!”
“再坐一会,风挺好。”
“等办完了事,回去还要两个小时呢!”
“我说了,再坐一会。”
“等等,詹教授,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5
詹嘉民想起踩着稀松的泥浆走向母子湾的那个下午,各种搁浅物在阳光下挥发出来的浊湿,果镇就是这样一个风味的小镇,外界的潮水一浪浪徘徊,漂浮物一层层在这里搁浅,新的,旧的,它的原生气味反倒辨识不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中国小镇都在长得一模一样,包括它们生长中的样子,车子在新铺好的水泥路面上穿行,这边的红砖外墙上挂着中国移动的巨幅广告牌,那边原果镇供销社外墙上还留着“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斑驳红字。
詹优优一路不歇气地问:“堂伯伯他们多久没见你了,他们会很开心吧,会有拥抱的戏码吗,要我帮你录下来吗……”
车驶入多宝街尾时,他握着方向盘,手心却空空的。最末的那一间,是新起的一栋三层红砖楼。一大圈人围在门前,从人群里挣脱出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咬着糯米饭团跑过车边。
“他们在布施吗?”
“是在派送蛋饭,家里有孩子满月。”
“免费的么?”
“也不是,象征性地给一点,一毛两毛都行。”
“我也要领一份!”
车子在人群外停了下来。
“啊,该不会,就是这一家吧!”
大概是堂嫂,领着个儿媳模样的女人在派蛋饭。詹嘉民没见过她,母亲领着他离开果镇的时候,她还没过门,堂哥那时候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瘦高少年,现在他已经敦实可掬地抱着满月的孙子,在堂屋跟几个年长的来客说笑逗趣。堂屋有个小门连着后院,一拨婶婆妯娌在里面办桌菜。
堂哥把孙子让给了其他人,他认出詹嘉民时的表情如鲠在喉,以至于詹嘉民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跟他说了母亲的事。
“我们去西街。”堂哥低声说。
詹嘉民庆幸詹优优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幕,她掬着一大捧糯米饭跑了过来:“五毛钱这么大份,她们还给我加了肉块、鸡蛋和红糖!”
果镇只有一条正街,周边像鱼骨一样依次横着西街,布海街,和多宝街。西街离多宝街最远,在正街的另一头。堂哥把他带到了一个小酒馆,要了酒菜。詹优优路上吃完了一大捧蛋饭,执意不上桌,和老板两个孩子在店门口玩,詹嘉民想想也好,就她那口没遮拦,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
“你妈几十年前带你走的时候就说,把我堂叔的房子转给我们,当然也包括地皮,其实也就是把我过继过去的意思,你们母子和我们杨家再没关系,虽说当时没有画押签字,这话放老一辈那里还是认的。”
“你刚才看到的房子,去年刚盖好,花了十多万。”
“这件事,我没有跟我老婆、儿子儿媳妇说过。”
“堂爷爷堂奶奶,还有我堂叔堂婶,他们的坟每年都是我们祭扫的。”
堂哥的眼尾微微往下吊,这是常年喜笑颜开的表现,这样喜庆的人板起脸来跟你说这些,是残酷的。
他说的“堂婶”,是杨家之前的另一个童养媳,和父亲年纪相当,七岁买过来的,当粗使丫鬟使了几年,十二三岁就没了。因为是横死的,不能葬入杨家祖坟。每年扫墓,母亲总会领着他,带上祭品到杨家坟对面的小山包。那里蜷着一个小小的坟,旁边还长了株番石榴树。日久经年,坟堆渐渐坍塌下去,倒是旁边的番石榴树繁盛起来。盛夏的时候,他还去摘过红心的番石榴果,他清楚地记得碑上刻的是“阮氏”。阮氏虽说已经进了杨家,终究没有圆房,算不上真正的杨家人,因此还用本姓。依照詹嘉民原本的打算,是让母亲和父亲合葬;如果杨家族人不同意,就退而求其次,将母亲葬到阮氏旁,不至于又立一座孤坟。堂哥这番话,把他最后的妄念也阻断了。
詹嘉民终究没有提起母亲的事,他从钱包里取了些钱递过去,作为这场单边谈话的收结:“孩子满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堂哥把钱挡了回来。
还是詹优优适时跑了过来:“爸,我们快走吧,再不走我身上没东西送了呀!”他才注意到她脖子和手腕都清干净了,而老板的两个孩子在拿着她的颈饰和手链玩。
父女两人走回多宝街尾的时候,堂哥房前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堂屋也摆开了四大桌。主人还没有回来,人们也就没有正式落座。“一起吃饭呀!”不相干的人招呼他们。詹嘉民笑着摆了摆手,和詹优优上了车,堂哥远远地跟在后面,没有挽留。
詹嘉民没有驶回高速路,他把车停在河边。
“怎么说我们也带奶奶回来兜了一圈,她应该高兴吧!”詹优优光脚走在夕阳下的右江河畔,她从鹅卵石滩上捡起石子,一颗颗收到裙摆里。
他忽然升腾起一股对她的怨念。他现在才真的是后悔了。果镇就在身后,在他来之前,儿时最好的记忆都还原封不动地存在那里,并在虚妄的念想中日久甘醇。靠这层薄薄的纸,他好好过了几十年。而现在,在她的撺掇下,这层纸捅破了,所有的回忆都化作了尘埃。
还有一股埋藏得更深的,他自己不想承认的怨念,是针对母亲的。追究起来,是她让他和自己的出生地脱离干系的,尽管在当时,这是活下去唯一的办法。
那段日子,果镇每天都会有人搬出箩筐,一只放孩子,另一只放铺盖,到山里,到陇上去投奔亲戚。饥饿的焦虑压迫着人们的神经,让他们产生幻觉,觉得山的那一边,河的那一边,总能找得到吃的。他们被这种幻象振奋,迫不及待地要采取行动。他们没有想过,山那边的人,河那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奶奶,还有爷爷,在大饥荒前就去世了,倒也没受太多的苦。家里就剩他们母子两人。粮食很早就没有了,唯一能填饱肚子的,是红薯,用白米换的,一斤白米换四斤红薯。他记不清吃了多久的红薯,后来的五十年,他一看到红薯就想吐。可即便是红薯,也所剩不多了。在一天晚上,母亲终于搬出了一对箩筐。
“我们回尧村去!”她坚定得像宣传画上的铁娘子,“山上地里,蕨菜根,棕竹芯,芭蕉花,总能找得到吃的。”
尧村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可他知道外公不在了,外婆找不到了,小姨找不到了,还能投奔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叩门:“来两斤果酒。”
这对母子两人的震撼,不亚于在无人岛上听到了敲门声。母亲是没有把果酒坊招牌取下来,粮食一再吃紧,酿酒坊做不下去了,下游的果酒坊当然也就关门了,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可敲门那人不是果镇人,是南宁市航道局工作队的。他们从邕江的南宁段开始清淤,一路逆流而上,到了右江的果镇段。
“我没钱,粮票和工分票行吗?”他握着那些比钱还金贵的票据,站在走投无路的母子面前。
这人后来成了他的继父。
对母子两人来说,又一个槛过去了。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当初她为母子两人做下的决定,会五十年后以这样一个难题的形式横在他面前。
詹优优“哗”地把怀里的石子倒了出来,捡起一颗,像铅球运动员一样抡起了胳膊,朝水面扔了出去,石子也如铅球一般,闷声咕噜扎进了水里。
詹嘉民在手机上刷到了她刚上传的图片,是她去往西街路上吃蛋饭的自拍,配文:“爷爷家的蛋饭哇咔咔!”他问她:“你妈妈看到你今天的朋友圈,有没有说什么?”
“当然没有,她加过我,被我屏蔽啦!”
“你可没屏蔽我啊。”
“詹教授酷就酷在没兴趣干涉内政呀!”
“扔水漂得这样”,他站了起来,“挑扁平的石头,侧下身,朝水面打出去,但不能平打,要估算着划一条弧线,像我这样。”
“哇,三跳!”她拍起手来的样子还像个孩子。
“好了,”他收了手,“车上有两箱吃的没能送出去,你随便拣点来吃,吃好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可奶奶还在车上呢!”
“那你说怎么办?”
她的玩性刚刚上来,等她扔出了个五跳的水漂,才停了手:“你不是说,等等……哎呀,麻烦死了,奶奶的爸爸,我叫他什么来着?”
“太爷爷。”
“就太爷爷吧!你不是说,十几年前太爷爷跟奶奶说,他要回来吗,后来她把他送哪了?”
6
直到现在,詹嘉民还是弄不清二帝庙里供奉的哪两帝,这座位于八百里石山区和右江河谷冲击平原交界的庙宇,在喀斯特地界上盛极一时。到他记事的时候,已经被改成果镇卫生院。小时候发烧,母亲曾背起他往那里跑过一次。迷糊中,他记得是个二进的院子,依然有着庙宇的阴森。他这印象源于二进天井廊檐下躺着的一个垂死的人。那人在找生产队丢失的一头黄牛时,掉进水溶洞撞破了头,被族人用竹椅从山上抬下来。后来,镇卫生院迁出。再后来,镇里出了一笔小小的钱募人拆庙,一拨山民领了。
母亲跟他说听到外公的话后,消失了一个星期,等她风尘仆仆地回来,说是把外公葬在了这里。地方并不难找,在二帝庙原址后竹林的半壁石洞,栖着外公小小的冢。
二帝庙被推倒后,从原地长出一株大叶榕来,几十年来没人管它,慢慢地树冠也就长得如原庙大小。有人就地用碎砖在树下砌了个小小的神社,初一十五祭拜的人不断,就在刚才,詹嘉民还听到了人声,只是隔着杂木,看得不真切。按母亲的说法,把外公葬在这里,挨着神社,他也常会有热饭热菜飨。
石山区的人在外头死了,本也不能葬回去。那年他五岁,不记得他做错了什么,爷爷不让母子两人上桌,他们已经在厨房吃了一个月的剩饭。但母亲是快活的,她把菜里的肉粒一颗颗挑出来,拨到他碗里。外面忽然有人喊道:“詹家大姑娘在吗?”坐镇堂屋的爷爷一阵干咳喝断:“这是杨记果酒坊,哪有什么詹家大姑娘,要有也是杨家儿媳妇!”母亲住了手,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慌忙起身迎了出去。外公被人抓壮丁,死在外头,这个版本或许还有诸多细节,但历经九年,外加无数人之口辗转到母亲这里,只剩下光秃的一句:“你爸在福建没了。”
太阳下山后,天光还没暗下去,竹荫里已有些森凉。詹优优凑近碑文看了半天,说:“詹炳腾……詹教授,原来你跟的是奶奶的姓,怪不得爷爷家的人都不搭理你。”
詹嘉民现在的姓氏,是母亲改嫁后给他改过来的。他只知道母亲和果镇家的人断了关系,但没想到断得这般彻底。照堂哥的话看来,母亲十几年前回来,也不曾去惊扰他们,不知道她是信守转赠的承诺,还是觉得杨家没有她的位置。
“你妈的命苦呵,”他小的时候,一个邻街婶婆看四下无人,常会跟他叹道,“你爸在,还是不在,她都是苦的。”她用了他们那辈人形容苦楚的最高级别:“跟烟叶一样苦”。
他曾在一张照片里见过父亲,那照片在母亲去世之后遗失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拍照应该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重大事件,所有人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衣褶里的高光透着丝绸特有的质地。父亲坐在爷爷奶奶跟前,穿着深色马褂,浅色长衫,长衫的宽大下摆将他蜷曲的双腿掩藏得很好。父亲当时有二十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面色苍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这是一张长期被病痛折磨的脸,连同他看人的眼神,都带了一股病榻上带过来的哀怜气。那一年,爷爷奶奶决定再给他找个老婆,九岁的母亲就是这样进的杨家,虽说是童养媳,还是当粗使丫鬟使,打骂起来毫不怜惜。
詹嘉民想起那个婶婆的话,总觉得她说的是另一个人。在他印象里,不曾有这段经历给母亲带来的任何负面影响。真要说有,无谓对错,那便是她超乎常人的求生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她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生存意志。
詹优优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她从车里抱出白瓷坛子,塞到他怀里,把他拉到碑前,高高举起了手机。
他不耐烦起来:“又拍什么!”
“我和奶奶的合影在朋友圈集了70个赞,这张一定会超过100个!”
今天她干的好些事,放到以前,都是忌讳深重的,可他什么都没有说,毕竟就连他自己,很多礼数也顾不周全了。
“那么,我们就把奶奶留在这咯!”詹优优蹦跳起来“太有成就感,半天搞定詹教授十几年没完成的大事!”
“奶奶不会留在里。”
“难道你有更好的地方?”
“我不知道。”
“那有什么好犹豫的!”她像只猫似的,到他身边蹭了蹭,“女儿留在父亲身边,这是多温馨的事!”
“你太爷爷是在外横死的,只能自己一个人。”
“那么个死法已经够不幸的了,死后还要被歧视?”
“女儿出嫁后,也不能和娘家人葬一块。”
“有没有铁锹什么的……”她在车后备箱搜得噼里啪啦响,听到这话,转过头来,“那我们家就来开个头,怎么样?”
正说着,大叶榕神社那边的杂木一阵窸窣,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老远就看到你们的车了,还以为你们是开往旁边那个村子的”,他说着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径直走到冢前上了香烛,“很少有人知道这里下过葬啊,你们是谁?”
7
“堂爷爷那骨坛里不要说骨头了,连衣冠都没有,当年大姑母和我爸不过是取了桃木,断成几节,充当金骨罢了。”
眼前这个面色黑红的中年人叫嘉庆,是詹嘉民的堂表弟。母亲十几年前回来给外公下葬,找的就是他们家。
他问詹嘉民:“她是……你孙女?”
“我是他小女朋友!”詹优优顺势拽紧了詹嘉民胳膊。
詹嘉民掰开了她:“我女儿。我结婚结得晚,孩子也要得晚。”
嘉庆把白瓷坛子请过来,上了一支香:“你们没有什么准备,就这么来了?这可不是半天一天就能完的事,上次大姑母花了整整一礼拜!”
詹嘉民知道他有责备他礼数不全的意思,但他顾不了许多了,谁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詹优优对这些事又是何等的不讲究。他没有和嘉庆提果镇的事,只问按惯例该怎么办。
“我听说城里人买墓地,每二十年得交一次钱,要不就被清掉,这么说来,还是葬乡下安稳!不过大姑母这种事确实难办,实在不行,回尧村去,在詹家坟附近给她找块向阳的坡地。”
嘉庆邀父女两人过去和他们一起吃晚饭。这次神社他们来了三辆摩托车六个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小。
大叶榕下神社的兴盛,和一处水口有关。二帝庙不管是香火最盛的时候,还是被改成镇医院,周边都是约定俗成的禁区,连同附近的水口。拆庙后,茅草杂木疯长。时不常有孩子把牛赶到这里,闲时到水口钓鱼。到大叶榕拜过的,收获总会比别人多些。这事传开后,都说这里有灵,常有喀斯特地界的人过来祈福。
“……二帝庙那墙牢呵,灰浆说是用糯米、黄豆、石膏磨成的,推主墙的时候,我爸差点被压死。我爸走之前的那一年,忽然要我们替他来这里祭拜。他走了之后,我奶奶每年也还都要我们过来。”
他们带来了活鸡,要拾柴提水,宰杀烹煮。
“像野炊!”詹优优不顾嘉兴的阻拦,捋起蕾丝边泡泡袖插手,她的手机响了起来,詹嘉民避之不及,被她在衣服上揩干了手,“妈,我和爸在一起!吵吗?哦,那是因为我们在大街上!哪来的炮声啊,你听错了吧!你要和爸说话,好——”
她把手机递给了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接过了手机直说:“我们在果镇,我们送我妈回来。”
詹优优听了这话,像一个演技浮夸的哑剧演员在原地直跺脚,这戏剧化,很难说不是受了她妈妈的影响。
他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在电话的这头经受张晓的又一段情绪化罢了。同样的一件事,她的反应会比别人大好几倍。在两人最初交往的日子里,这性情透着几分可爱天真,倒也能增加些交往情趣,然而还没捱到结婚,他已难以消受,最终变成导致两人分手的罪状之一。好比辛辣小菜,初尝新鲜,偶食开胃,但时间一长,还是清粥小菜和他的肠胃更匹配。
但这回张晓只是听,末了说:“也好。”
这反差让他想起两人分手的情形。成为张晓的初恋,抑或说,成为第一个让她歇斯底里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爱情和所有事物一样,凡是以非常形式开始,必定也是以非常形式终结。一开始两人跨越十八岁的年龄差异走到一起,在民大轰动一时;后来因为他提出分手,各种传闻尘嚣直上。接受这个现实,张晓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他估摸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跟她重申分手的事,她终于以他期待已久的平静听完,只说了句:“也好。”
炊事帮不上忙,詹嘉民干坐了好一阵,他忽然想去水口看看。詹优优撇下手上的事,蹦跳着也跟了上来。
暮色下来了,陇上升起了一层薄纱样的水气。现在是雨季,水口足有三十平米。喀斯特高地蓄积的雨水经由石灰岩间隙,在暗黑的地下河道下行,其中一股,在石山区和河谷冲击平原交界处冒出,并由此汇入右江。
“比我想的要小,玩不了水漂。”詹优优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掏出了手机滑。
詹嘉民觉得冷落她已经有好一阵,便同她说:“在太爷爷那拍的照片上传了吗,几个赞?”
“没传,那张我的脸照得太大。”
他想起刚才她的样子,说:“你对你妈妈倒是客气。”
“啊啊啊,没电啦!”她收起手机,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他有好长一会,说:“对戏剧化的人就该这样,对你不用!”
他没接下去,只是笑。
“有时候你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叫人生气,我偏要跟你反着来,我就喜欢看你不自在的样子。”
“我知道。”
“你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詹教授?”
“哪句?”
“‘女儿出嫁后,不能和娘家人葬一块’。”
“规矩是那么个规矩。”
“为什么女人一出嫁,就要众叛亲离呢?”
“总会变通的吧,说不好。”
“那出国该怎么算,还照这规矩来吗?”
“你妈妈这回又要跟谁结婚,卢浮宫艺术总监?”
“‘卢浮宫艺术总监’?几年前的事啦,詹教授好记性!其实你早就想问了吧,不好意思开口?揭底的事情我最喜欢啦!”
詹嘉民直后悔打开了这个头。
“……那几年为了送我出国,母上带着我和不同外国男人约会,有盲流有好人,因为我从中作梗,都没成,我是那种卖母求荣的人嘛!是有个法国人,不过跟卢浮宫没关系,是个保安队队长——他自己说的。他要是穿上制服,非得是加加加加加大号不可。那人孩子都带过来了,用母上的话来说,是‘最有诚意的一个’。幸好我上过法语兴趣班,趁着他去洗手间,在他孩子身上套出话来了。那孩子说,爸爸常常‘旅行恋爱’,每去一个地方,必先要在网上找个当地的旅伴,有时候是两个,这事就这么黄了。你看吧,有时候也不尽是我的功劳呐。不过总的说来,多亏了我,母上才明白,她想做的事,没男人帮忙她一样能成。你大概忘了她是做葡萄酒的,所以你大概也不会知道她在法国买了个小葡萄园,送我出去,她不需要跟谁结婚,她花的是自己的钱。”
“以后我也要防着你,你知道得多,嘴又不牢。”
“詹教授的情史也许没母上丰富,藏得也好,但我可是看在眼里的哟!”
他自信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破绽:“你知道什么?”
她狡黠一笑:“那个女医生。”
“我就知道!”他的反应印证了她的推测,愈发让她鼓舞欢欣,“那天在韩国主题餐厅,我就觉得不对劲,虽然你说了她是你同事,纯属偶遇,但谁会在一个主打啤酒炸鸡的餐厅里只点一盘蔬菜沙拉呢,还跟我们拼桌,而且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要和我亲近的神气!不过她长得还行,人也没什么恶意,所以我没拆穿你们的小游戏。快问问我怎么知道她职业的!嗯,这又是我又一个得意的推理啦——我在她身上闻到了消毒水味,西医身上就这味!你也说了她是你同事,所以我猜,她是你们大学的女校医……”
他一时尴尬症发作,幸好这时嘉庆招呼他们过去吃饭,她蹦跳着过去了。
他留在后头,想了想,给张晓拨了个电话。
张晓知道这个电话迟早要来,给他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出国这事吧,在女儿不在我,你该问问她的意见,她不是小孩子了。”
大叶榕神社前燃起了篝火,人们把最后的干柴都添了上去,火光窜得老高,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主菜是鸡块和鸡下水一锅端的大杂烩,配着从水边采来的芋苗。芋苗用水焯过,用盐搓过,吸饱了大锅菜的肉汁,入口时绵密中带着清新的肉香。
“这是沾了什么脏东西洗不掉吗?”嘉庆说的是詹优优的黑指甲。她带着唬人的表情,摘下了一只只镶有水钻的琉璃甲。这时候看起来,她还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她跟嘉庆拗了一小碗米酒,不算得过分的,詹嘉民也随她去了。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低沉着嗓音说,一饮而尽,被呛到咳,引得嘉庆他们大笑起来。
“来都来了,要是你们真没什么计划”,嘉庆巴咂着嘴放下酒碗,“我们回尧村去!”
8
前面摩托车队的车灯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车还沿着新铺的二级盘山路慢慢爬。詹嘉民对路况不熟,不敢大意。路的这一边是悬崖,那一边就是夜空。雨季的夜晴空愈发湛蓝,那种从底子里透出的蓝带着魅惑,让人麻痹,仿佛一头扎进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本想要嘉庆到拐弯处提醒他,但车灯照空的时候,他听到嘉庆在后座上说:“大姑母,转弯了!”
詹优优条件反射回过头去:“表舅在和奶奶说话?”
“是啊。”
“为什么要这么说?”
“怕她跟不上,回不到该回的地方。山里的人在外面没了,抬回来的时候拐弯啊过桥啊,都要招呼一声的。这事以前不常有,本来山里外出的人也不多。但从十年前开始,平县推行火葬,骨灰送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还按这个规矩走。”
“听上去黑暗中还带点小温情呢,我喜欢!”
她坐立不安起来。等车灯再次照空的时候,她小声说:“这次我来!”随即大喊一声:“转弯啦,奶奶!”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这个仪式被她执行得不亦乐乎。
在蓝色星夜下,坳口的尧村像一只巨大的珍珠贝母在微微含着光,梦境一样幽远又神秘,詹嘉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来过这个藏匿在喀斯特天际线的小村。
摩托车队过早通报了他们的到来。村人早早聚拢,但又因为敌不过困意早早散去。他们到嘉庆家落脚的时候,只有堂外婆和嘉庆老婆。詹嘉民想想也好,他本也不想惊动太多人。
白瓷坛子不能进屋,被请到屋檐下。
房子是新旧结合的两层红砖楼,还盖着瓦。“孩子们都去广东进厂打工了。”嘉庆说。嘉庆老婆到屋外给白瓷坛子上香和饭食。低瓦数的钨丝灯下,矮脚凳上坐着堂外婆。她足足有一百岁了,背稍驼,手脚精瘦修长,眼神清亮,不像很多老年人那般浑浊。詹嘉民听不懂土话,嘉庆说她四五十岁时参加过村里的扫盲夜校,她跟詹嘉民说的是桂柳官话。
“十几年前你妈回来过一次,但我一想起她,还是她八九岁的样子,像这样。”她拉过詹优优的手。
“太奶奶,我有十七岁啦!”詹优优兴奋地转向詹嘉民,“我全听得懂!”
堂外婆继续说:“既然回到山里来,就按山里的规矩办。该找的人我都让他们找了,该办的东西我也都让他们办了。别人有的,她一样不少。”
詹嘉民听到嘉庆在屋外打手机,像是在约什么重要的人。
“你外公……”
詹优优插话:“詹炳腾!”
“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堂外婆的腰弯下去,半伏在膝上,“炳腾以前常找我们借钱,说老婆孩子没饭吃了。可钱一到手,他就往白崖跑。白崖有个山洞,附近好几个村的赌棍常聚在那里赌钱。钱在他手里都还没捂热呢,就输光了。‘赌嘛,有输有赢,我只是背运还没过去’,他总说。后来我们就只借给他吃的,不借钱了。有天早上,你妈捧着个空簸箕来叫门,说:‘婶,我爸让我来借米,一家人吃顿饱的,今天他要带我们到镇上去耍。’第二天,他一个人迈着方步回来了,脖子上挂着两大吊铜钱。我问他:‘老二,你老婆孩子呢?’他也不答,进了堂屋,把钱哐当往八仙桌上一甩:‘我有钱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把老婆孩子卖了,卖到哪也没说,只说母女三人卖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詹优优忍不住又插话:“詹炳腾啊詹炳腾,你真不像话!”
“是不像话。他自己也没好。那钱在他手里是过路钱,没到三天,又输出去了。炳腾哪能让自己手里空着呢,他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村里人都嫌他。几年后打仗征兵,他想了个主意,替别人入伍赚佣钱。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体检的时候,运气把肚子涨得跟鼓那么大,被退回了好几次,佣钱也赚了好几轮。最后一次,他体检的时候撞上了个军官,军官让他张嘴,他肚子就瘪下来了,就那么入的伍。十几年前你妈回来,我们才知道他死在了福建。”
和生父的事一样,外公的事,詹嘉民也是从母亲之外的人那得知的,她在世的六十七年里,这些事不知道她是咽下去了,还是压根没往心里去。
“转性啦转性啦”,詹优优从尧村泉口回来,换上了件白底蓝花裙,“表姐的裙子我穿了正好!”
村里有个泉口,雨季流溢,旱季断流,对山里人来说,是个季节性的浴池。嘉庆和詹嘉民从泉口回来后,詹优优吵着要嘉庆老婆也带她去。
屋檐下,白瓷坛子前的香快要燃尽了,詹嘉民又续上了一根,在边上坐了下来。
詹优优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泉水冰丝丝的,还挺舒服!往下走会有更大的池子吗,我游上瘾啦!”
“不会,往下去是一个地下溶洞,多少水都吃得下,旱季的时候贴着地面听,也能听到水流声。”
“你来过这里?”
“应该是,不记得了。”
可詹嘉民认真搜寻起来,发现不论是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还是母亲当家的时候,抑或是母子两人离开果镇之前,没有一个时间节点能容纳得下他这个大胆的推测。他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母亲可能跟他提过,他用孩童的想象力丰富了这个叙述;她的记忆,他的想象,合二为一;最终,他用想象替代了记忆。
坳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嘉庆一家忙完,也歇下了。星夜下深蓝色的山村,纯粹得如同深海。
“詹教授”,詹优优的头重重靠到了他肩上,“说说你和母上是怎么认识的!”
“你妈妈没跟你提过?”
“没有。”
“那天我上课,在文学院二楼的梯形教室——学生们都说最好睡的教室,她睡着了,在半壁大窗边,课上我没注意,下课后学生们都走了,也没人叫她,白色窗帘在她身上一扫一扫的,我看了好一会,还是过去把她叫醒了,就这么着。”
“这值得称道啊,为什么之前你们都没跟我说?噢,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结局不好!母上只跟我提过,当初你们是奉子成婚的,要是没有我,你们是不是就不结婚了?”
“什么阶段做什么事。”
“这话一点人味都没有!”
“我和她是相爱过。”
“如果没有我,你们各自过得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一点?
“什么话!”
“我真有想过,自己是不是不该生下来。上次真心话大冒险被罚,我在墓园里转了一圈,灵骨塔也去了。那里有好多人的照片,旧的新的,老的少的,但都是黑白的。唯一一张彩色照片,是个小男孩的,五六岁,穿着海军服。他面前的东西都是刚换过的,还放了只蓝精灵公仔。我小时候看过那动画片。我特地看了他牌子上的字,发现他和我同年。在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有人活下来了,有人没那么幸运,但为什么死的人是他,不是我呢?你猜怎么着,我把那蓝精灵公仔拿回来了……”
两年前詹优优加入哥特动漫社,张晓第一时间找了心理咨询专家。专家说,少年儿童的种种反常,不过是他们获取家长关爱的一种手段。张晓第一时间转告了他。但他听到这,还是打心里冒出一股寒气,他握起了她的手:“快别说了。”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还活着,长到我这么大,他会怎么看世界。说来你可能不信,自从蓝精灵公仔摆在我床头,我每天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印象会特别深,之前我是不在意那些的,它们像铅笔画,时间一长就被擦掉了。但现在像有人用钢笔给它们描了边,是那样一种重影。他像是在透过我,去继续感受世界。我每一天的经历和感受是双份的,甚至还要更多,像牛轧糖一样扎实!”
她的手心是热的,慢慢地他的手心被捂热了,蓦地他才意识到之前是自己的手太冰凉。
她摘下了蔷薇花缎带发箍,套在手腕上,偎依着她。她蓬松的栗色长发在星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垂到他手背上,有着丝缎的触感。他记不起父女两人多久没有这样温柔地相处了,抑或从来没有。极致的美好总让人伤感,它是光,是风,是羽毛,是天空之下穿越白昼和星夜的飞翔,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沉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感觉到时光的轻盈,而你知道它终将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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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嘉民早上醒来的时候,嘉庆已经不见了。
族人从四面聚拢过来,和他一个年纪的居多,带着够不上学龄的孩子。因为是补办的白事,不用披麻戴孝,算是丧事喜办。年纪稍长的女人在堂屋和堂外婆聊天;年纪稍轻的在院子里支起简易炉灶办豆腐宴。男人们则围到简菜酒桌上喧哗。
詹优优穿着昨天的白底蓝花裙,用蔷薇花缎带发箍绑了个侧辫,她在一个婶婆的指点下,用新鲜树枝折成的长筷夹起红薯切片蘸了面粉,放到油锅里翻炸。
屋檐下,人们用竹竿和竹席搭起了棚子。白瓷坛子就摆在里面。一个穿着北京蓝人民装和泛白解放鞋的师公,一手接着手机,一手摆开了铃铛和经卷。
詹嘉民不知道为什么,香烛中流动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欢快空气。
“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手机要怎么调才能调成振动,”师公从棚子里探出头来跟他说,“儿子从广东给我寄回来的智能手机,太多弯弯绕绕,其实我只要能听电话就行。”
詹嘉民调好手机还了回去,詹优优端来一盘炸薯片:“爸,早餐,我亲手炸的,比炸薯条好吃多啦!”
他正吃着,忽然听到她说:“六十年后,我就该长那样。”顺着她的手势,詹嘉民看到了母亲七八十岁的样子。嘉庆正小心翼翼把那人从摩托车后座上扶下来。他快步迎了过去。
“堂奶奶怕是早就不在了。二姑母呢,我爸活着的时候断断续续都在打听,也没消息。十几年前我爸去世,丧事办了三天,正夜那晚,二姑母儿子把她送过来了。她那村子偏是偏,现在通路后算不得远,来回也就大半天吧。”
二姨母耳背,既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桂柳官话,嘉庆说,她只是听。大概是因为吃苦,她的面相看起来和堂外婆一样老,甚至还要更老些。她长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多了些许眼纹,詹嘉民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必定也是按这个轨迹衰老的。詹嘉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是粗糙的温热。
师公摇起了铃,念起了《散花》经文:
……
东方一朵青莲花
南方一朵赤莲花
西方一朵白莲花
北方一朵黑莲花
……
一直以来,詹嘉民都觉得哭丧对成年人来说是极不体面的事,但现在他坐在棚里,听着经文,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不是因为经文本身,而是它提醒着他和母亲那迟到的分别。当他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事情便猝然发生;而当他做好准备,这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更改的投影。因为自己的原因,他错过了和母亲之间最重要的时刻。她一个人跟外人安排身后事的时候,井井有条中该是有多凄惶。他忍不住把头伏到二姨母膝上,哭了起来。姨母没说什么,只是抚着他的背。这温暖的包容又一次让他想起母亲,在自己今后或长或短的日子里,它将不复存在。他尽力不哭出声响,他迟迟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大家会如何看他。但当他抬起头来,发现詹优优已经跑远,而大家也没异样,也许葬礼上的悲伤和婚礼上的欢喜一样,是最不会被注意的。
仪式结束后,詹嘉民把白瓷坛子捧上车后座。嘉庆还跟他说:“要不你再想想,看块地也就半天的事。”他谢绝了。和堂外婆,二姨母道别后,父女两人上了车。嘉庆在詹优优那边不住地交代:“送出去的时候可别回头,千万要记住!”她打出了个“O”的手势。族人在汽车后视镜中渐行渐远。
“詹教授,你确定真有那么个地方?”
“我问了你表舅,没错。”
“我们能找到吗?”
“就在泉口往下,水断流的地方。”
事实上,多年以来,这个地下溶洞一直以记忆的假象存在于詹嘉民的想象中,并在混淆了记忆和想象的边界日渐丰满,长成它现在的样子。
“喀斯特之眼!”詹优优兴奋地说:“和你想的一模一样吗?”
逆光下,迎面扑来的水沫子像五月南国飘起了清凉的小雪,旱季里昏死过去的青苔们在雨季死而复生,这是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边界,父女两人贴着石壁站在洞口,不能再下行了。
泉口的水在这里直线注入,发出阵阵深浅不一的回响。接下来它们会经由各种通路,汇聚江河,奔流到海。分流不过是假象,它们共同奔赴的,将是永生的循环。
“那么,我们开始吧!”詹优优把白瓷坛子递给了他。
灰白色粉末与空中交织的水流一道,消失在无底之涧,詹嘉民觉得自己手上的分量越来越轻。詹优优扯下了蔷薇花缎带发箍,也撒了进去。他看那朵白花只一明,便湮灭在黑暗之中。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注定会遗忘,那我们只能让自己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努力记着,于是他说:
“你奶奶叫詹氏,詹氏白薇,詹白薇。”
她点了点头。
詹嘉民听到“砰”的一声,轻得像不曾有过,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一个月后,在机场送走了张晓和詹优优母女,他约了女校医在三人拼过桌的韩国主题餐厅吃薯条,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凑近了她说:“你身上的确有消毒水的味道。”他嗅觉里那个小小的闸门就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完全敞开,涓流注入,生命充满。他回想那天父女两人站在地洞口,正午的阳光直射进来,光束像竖琴琴弦一样真实。
“詹教授,算起来我们可是恋人呢”,詹优优咯咯笑了起来,“前世的,网上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恋人!”
“所以呢?”
“你要是那什么了,万一我想把你带出国去,你不会反对的吧?”
“怎么带?”
“只要一点点,放项链坠子里就行。”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偏要把你整个弄成颗骨灰钻石戴着!”
“这么高科技,得花不少吧!”
“是不少,不过我愿意!”
……
张晓要詹嘉民问詹优优的话,他始终没有问出口。现在他看着她,她穿着清凉的白底蓝花裙,蓬松的长发上落满了细密的水沫子,眼神中揉杂着顺服与独立,这眼神他在母亲眼里看到过,在张晓眼里看到过,她仿佛就在这一瞬间长大。那一刻他明白,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们一样,她终将会离他而去,带着喀斯特天空下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