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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得之死

2016-05-26杨献平

美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丈母娘莲花队长

杨献平

很多年以前,白二得心里就有一片黑。但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什么疾病,好像是一个连自己都琢磨不透的心事,还像一种来历不明的强烈预感。那一大片黑也不常出现和感觉到,就是他一个人呆着,或者每次单独去丈母娘家时候,才会时不时地出现。

白二得虽然也姓白,但不是真正的西岔村人。

南太行莲花谷乡村有个特点,就是一个村子一个姓,除了娶进来的媳妇,外姓一个也不允许进到自己村里来。这不是说莲花谷人都姓白,而是这里的人习惯以姓氏为单位独立建村,你姓白占了西岔,我姓杨的就占南沟;张姓的占了梨树坪,曹姓的就落脚在杏树洼。这个规矩好像是自发的,直到现在还是如此。西岔村人一色白姓,杏树洼非曹姓就会被拒之门外。

1958年,全国炼钢铁,次年就发生大灾荒。莲花谷村虽然远在太行山深处,对一般性的战争、动乱、政治、政策尚还有点免疫力,但那次全国性的大饥荒,自以为是的莲花谷一开始还以为新中国到处蒸蒸日上,人民安居乐业。忽然一个早晨,东边黑压压地过来一堆乌云。人说,马上要下暴雨了,旱了一个多月也该来一场电闪雷鸣泥水横流了。却没想到,那不是乌云,那是铺天盖地的蝗虫,飞到哪里,哪里片甲不留,赤地千里。

人生来就是个消耗的东西。

似乎是眨眼的工夫,莲花谷村也陷入到了饥饿当中,而且越来越饥饿,粮食紧巴紧巴吃完了,吃野菜树皮,山坡挖干净了,饿得没法子,就吃观音土。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一家老小背着行李卷,带着小铁锅和瓷碗往山西跑。也不知道谁说的,山西那里还有吃的,还没饿死人。有吃的就是好地方,虽然那是别人的,别人的自己吃点也应当。一时间,凡是有点想法的人二话不说都去了山西,光棍汉无儿无女,站起来一根,躺下去一条。只要能坚持,就不会去山西受那个苦,从别人的牙缝里求活命。

灾荒越来越深的时候,西岔村的光棍白友贤突发奇想。弄了一个大大的荆条筐子,专门去荒地里扣蝗虫。据人说,蝗虫很好吃。弄一堆回来,掐头去尾,摘掉翅膀,放点盐,用开水煮出来吃,抗饿还不拉肚子。要是用油炒一下再吃,比牛羊肉还好吃。白友贤弄了一筐子蝗虫背着往家走,到村口,老远就看到一摞青石头下有一团黑,像人躺倒的样子。开始,白友贤想到了饿死的人,但这种事情见多了,再加上自己也饿得前心后心乱打架,好奇心自然也跟着干瘪。

白友贤走到跟前,发现那确实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半大小伙子,大方脸、厚嘴唇、粗眉毛。伸手往鼻子跟前一探,还有呼吸。又是一个饿昏了的人。白友贤叹了一口气,放下蝗虫筐子,把人背在身上,带回了自己家。喂了几口水,再把吃剩下的蝗虫塞进去几只,小子就醒了。

平地捡了一个儿子,虽然不是自己亲自流大汗刨大地,种的籽结的果,但有总比没有强得多,有了儿子,自己也就不会真的成了村人咒骂的“绝户头”。白友贤先是让那小子改随自己的白姓,这个倒很简单,不管他以前姓啥,谁的孩子,到了自己家,就相当于他白友贤的种子和孩子。可在起名时候,白友贤还真犯了难,叫啥好呢?一般名字别人家的孩子都叫了,二般的名字,又因为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想破脑袋,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自己中意的,再一数落,也都是别人的孩子叫了的。

有天早上,白友贤出门还去逮蝗虫,在街上遇到另一个光棍白起先。

“你那可有福啊,没怎么出力就有了那么大一个儿子!”白起先瘪着两腮,鼓着一双小眼跟白友贤开玩笑说。

“可算是!这一回你这个老叫驴说对了!”

白友贤也笑着回敬白起先。

光棍和光棍之间开玩笑,无非是下半身,仿佛他们一辈子就惦记着那一件事儿,也正应了南太行那句老话:缺啥想啥,啥也不缺还想啥。

俩人各开了一句玩笑,然后话归正传。说起给新儿子起名的事儿,白起先也是一个大老粗,肚子里除了蝗虫草根树皮和响屁以外,就是男女间的那点进进出出。不过,白起先一句话给了白友贤启发。白起先说:“平地捡了一个大儿子,省了自己劳动,还把‘绝户头’帽子甩到了南河滩。一下办了两大事,你老小子准是从你姥姥姥爷那辈子开始做好事儿,积了福德!”

听了白起先这句话,白友贤一拍大腿,说:“老叫驴你可真行啊,一句话点醒俺这粗老汉!俺那小子,名字就叫二得最合适,再加上咱这白姓,正好合成一个意思,那就是白白地‘平地惊雷有好事,一举两得福分多’!”这两句打油诗,白友贤死后多年,还在莲花谷流传。知道的人啧啧赞叹说,这世上啥事儿啥人都有,还真没看出来,白友贤那个粗货,竟然也做了两句诗!真是邪了门儿!可没过多久,人就说,白二得这个名字不好,因为,莲花谷人一看到或者听到“得”字,立马就会想起“得劲儿”这个口语,而且“得劲儿”在南太行乡村,最主要是用于男女鱼水之事,且是进行中男问女的语境,如“俺×得劲儿不得劲儿啊”?这句话,几乎每一对做过那事的男女都会这么一问一答。要是女的确实兴奋了,还会连着哼叫着说:“得劲儿、得劲儿、得劲儿、得劲儿死了啊俺的亲人嘢!”

因为这个原因,白友贤想给白二得再改个名字,可人都这么叫,改了也白改。白二得这个名字从那时候开始叫,一直到多年后那一个午夜,才有人叫,没人应了。

十八岁,白二得就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白友贤自己是个大老粗,即使一个“人”字也还以为是一个没画好的叉。别人家孩子上学,他也把白二得送到学校念书。白二得还很争气,虽然上学晚,但学习成绩还不差,一下子就上到了初中一年级。

也就是那一年,学校忽然不上课了。学生们四处串联,东奔西跑,好像世界就要从脚底下翻到头顶上一样。可白友贤觉得,凡是热闹的,最后一定是门前连个泥脚印也找不到的下场。当白二得提出要和其他同学一起上石家庄、北京去的时候,白友贤果断拒绝了。他说,二得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毛主席再英明,他也是个人。一旦他老人家像孙中山那样上天做神仙去了,谁知道后面的人咋变呢?这人啊,不管啥时候,稳当点儿好。

白二得也很听话。白友贤说不去,他也就不去了。学校不上课了,白二得就白天跟着白友贤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两光棍在一张炕上“烙烧饼”,放屁、打呼噜。有年春天,忽然又征兵。生产队长问白友贤说,叫你家二得当兵去吧!白友贤说,从老辈子时候开始人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咋不叫你家小子去当兵唻?生产队长本来一番好意,没想到被白友贤噎了个够呛,翻了几下白眼,没话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可没想到,白二得听到消息后,沉着脸对白友贤说,俺愿意去!白友贤说,这会当兵还打仗,我老头子半道上才有了你这一个宝贝疙瘩儿子,到部队上万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这个事儿,你别操心,人啥命,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要是有事儿,即使在家,也还是逃不脱!

白友贤见白二得态度坚决,因为刚顶了生产队长,自己去不好开口,对白二得说,要不你再去给队长说个好话,看中不中?

没想到,白二得晚上到队长家一说,队长当场就带着他去了民兵连长家,三个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就把白二得送到了公社。几天后,白二得就穿上了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在一片震耳欲聋锣鼓声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

人都说,中国和印度关系不好,和越南的关系也很够呛!万一谈不拢,真枪实弹地干起来,白二得上前线的话,活着回来的可能绝对在零蛋以下。可没想到,三年后,白二得不但没牺牲,反而威武雄壮还白白净净地回到了西岔村。没过三个月,就被安排到离村一百里外的煤矿当了工人。

那时候一个工人的身份和地位,在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乡村人眼里,不亚于中了状元。况且,还只有当过兵的人,才有这样的机会和资格。

这件事对生产队长刺激很大,当然也把肠子悔成了黑的。但为时已晚,只能卖个顺水人情。见人就说,要不是他,白二得哪会有这么好的命?他父子俩得感谢我!

这时候的白二得,已经二十岁出头了。因为当了工人,远近几个村子里闺女们一下子沸腾起来。可闺女毕竟还要点脸面,不可能自己三叉两步地跑到白友贤家说,俺想给你当儿媳妇!可闺女们不敢,闺女爹娘敢。而且,白二得刚到煤矿上班不久,一个妇女就恰如其分地出现了。

这个妇女名叫朱先妮,娘家无稽可考。嫁的男人是莲花谷村的朱友亮。朱先妮和朱友亮结婚前,人说,俩人都姓朱,公猪母猪到一块也般配,可就是俩猪,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邋遢,那日子还不过成猪圈啊!以前人没文化,以为姓朱的朱和养的猪是一个字,所以这样说。可没想到,两头猪(朱)到了一块以后,日子比牛和侯(猴)还会过。吃大锅饭时候,朱友亮下地干重活,朱先妮也干重活。汉子们拿十分,朱先妮也是十分。人说这两口子那个要强啊,天底下少有,可算是莲花谷村第一户。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说俩朱(猪)咋的咋的了。

朱友亮和朱先妮也是人,是人就做那事。十多年时间,俩人合伙生了三个儿子,外加两个女儿。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凭朱先妮有天大的本事,朱友亮即使能把一座山扛起来,但那时候家家户户最缺的就是吃的,人口多的人家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况且,朱友亮和朱先妮肚子闲,人不闲,孩子一个接一个,都在长身体的关键时候,吃的饭比朱友亮还多。可队里分的粮食只够两口人吃。实在没办法,朱先妮先是起早贪黑挖芽菜、剥榆树皮、捡橡栎树籽,生着办法让孩子们填饱肚皮。可家家户户都这样,朱先妮捡回来挖回来的也少,往往,一人吃上两三口,瓷碗就开始当当响了。

秋天,庄稼正在成熟,尤其是玉米,前沟后沟坡上坡下都是,黑压压的,穗子也紧挤挤的,好不诱人。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吃了晚饭,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摸着几近透明的肚皮,分头上炕睡觉,朱先妮用清水洗了碗筷,坐在院子里,看着对面的山坡,叹了一口气。虽然是傍晚时候,可风还是热的。热的风不仅自己刮,还把一点点成熟的粮食的香味顺便捎带了过来。

朱先妮出发了,一手提着镰刀,一手抓着一个口袋。

朱友亮知道自己老婆要去干啥。朱先妮也让他合伙去。可朱友亮胆小,说,万一被抓住了,那得戴高帽子游街,从莲花谷一直游到公社以后,还在戏台上被吊三天。还是挨点饿划算。朱先妮看了看朱友亮,嘴巴猛地扑到朱友亮的耳边,大声说:“怂包!老天爷咋就让你当男人呢?”

要到对面山坡,先要从村里下到河沟,再沿着斜坡爬上去。那时候,村人大都在家里清汤寡水地吃东西,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多弄点粮食,把一家老小的肚子搞得大起来。朱先妮正是趁这个空当,像杨子荣智取威虎山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入敌营,不但要摸清敌情,而且要满载而归。带着紧张而兴奋的心情,朱先妮的一双小脚一路披荆斩棘,不到一袋旱烟的工夫,人就到了对面山岭上。

山岭紧靠着河沟,河沟对面就是村。倘若一不做二不休钻进青纱帐里就摘玉米穗子的话,倒是很痛快。可玉米叶子宽大,还一棵挨一棵,一动全动,而且还会发出刺啦啦的粗大声响。村里若是有人正在上茅房,或者平心静气听风声,一定会听到,也会怀疑谁在偷集体的玉米。

朱先妮深知这个道理。只好迈着小脚,翻过山岭,再向下,那里也是田地,种的也都是玉米。因为和村子隔了一道山岭,弄得声响即使把天震出几个窟窿,这边村里人也听不到。想到这里,朱先妮的小脚不由得加快,蹭蹭蹭几下,就窜到了一块玉米地里。尽管天黑,可一伸手,就是玉米穗子,大、结实,况且朱先妮摘玉米穗子的经验丰富,几乎一伸手,就能抓一颗。可玉米穗子虽然独立斜挂在玉米秆子以外,可毕竟还是靠玉米秆子活着。因为还没有完全成熟,穗子和秆子联结得还十分紧密,藕断丝连,就像羊蹄和羊蹄筋,牛蹄和牛蹄筋的关系。

正摘得热火朝天,心潮澎湃,忽然一声怒喝,从玉米地外传来。朱先妮开始以为是一个幻觉,两手停了一下,又没了声音,就继续摘。一颗玉米穗子就要与秸子诀别时,怒喝声又起。

这回是真的!朱先妮一个哆嗦,心腾地一声即蹦到了嗓子眼。

黄昏这个名词,在南太行山区一带,不仅只是一天的构成部分和必然过程,也不仅是人便于做其他事的天然遮蔽,且还含有一种心里明白但难以说出的意味。当颗粒状的黑色从沟沟叉叉妖魅一样集体隆起,或是从四面山坡上神仙似地沦陷。几乎整个南太行乡村人都在吃饭,坐在门槛上,或者院子里的石头上,偎着煤油灯,蹲在灶火边。白友贤也是如此。自从白二得到煤矿当工人后,他就又回到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个吃饱了不管他人天塌地陷的光棍汉生活。

院子里有脚步声,嚓嚓的,很小,像风在翻动一片干得一摸就成粉末的梧桐树叶。

白友贤开始没在意,风吹叶子满地跑,谁知道会在谁的院子里?可就在他仰头往嘴里扒拉饭粒的时候,风吹梧桐叶的声音进了门槛。白友贤一惊,扭着脑袋往门口一看,一个人鬼一样站在门扇里边。

“哎呀,我的个娘啊!”白友贤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嗨,瞧你那个胆儿,还没个麻雀卵泡大呢,咯咯咯……”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莲花谷村的朱先妮。白友贤站起身,屁股靠着炕边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朱先妮说:“你咋稀了罕了,舍得把脚踏进俺家门槛了?”

“嗨,看你说的,我的这俩小脚不踏你这高门楼,踏哪个唻?”朱先妮笑着说。

白二得从井底下出来,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异样,跳得格外有力,还特别响。今儿这是咋了?白二得不由自主地想。

吃晚饭时候,白二得决定,趁月休的四天时间,回家看看。

那时候,从白二得所在的煤矿到家里,还要转一趟车,然后再到乡政府所在地,离家还有十多里地。下了车,白二得先是在供销社买了几袋饼干和一斤冰糖。这都是爹白友贤爱吃的东西,每次回来,白二得都要买一些给他。

出了供销社门,白二得大步流星地往家走。

白友贤好像知道白二得今儿要回来似的,早早地和了面,弄了三个鸡蛋,又到地边上挖了一把苗苗菜。等着白二得回来,爷儿俩做面条鸡蛋吃。

这是白友贤的一贯做法,在他看来,儿子虽然是煤矿工人,伙食肯定比家里好上不止一千倍,可家是家,煤矿是煤矿。儿子回来,当爹的必须重视。这也是白友贤本人的真实想法,他知道,白二得虽然名义上是自己儿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再说,白二得现在翅膀硬得就像钢板,还能认他这个爹,愿意在西岔村这个山仡佬里继续给他当儿子,可真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孩子。

因为搭了顺路的拖拉机,到家时候,正是天擦黑。一进门,白友贤就又点着了火,然后擀面条,鸡蛋也打好放在碗里。白二得也下手,帮着白友贤做饭。

“这回回来可真恰好!”白友贤一边擀面一边说。

“哪回回来不正好呢爹?”白二得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笑着说。

“你瞧我这嘴,真是不会说话。”白友贤自嘲了一下,又呵呵笑了两声。

“爹,不要那样说,咱爷儿们还有啥歪道呢?”白二得宽慰白友贤说。

停顿了一下,白友贤又说:“爹给你找了个媳妇,莲花谷村的。她娘叫朱先妮,爹叫朱友亮。她本人叫朱建花,人长得是大眼睛,长眉毛,个头儿和你差不多,乖巧伶俐,说话嘣嘣脆。算是咱这片村里最好的吧!爹看啊,确实是个好闺女。就等你回来,问问你是啥心事?”白二得哦了一声,心又开始嘣嘣跳,正要低头往嘴里扒拉面条的时候,心里忽然又腾地一声,升起一团黑来。

正在这时,白友贤说:“吃了饭,咱就去莲花谷村吧?”

白二得恍惚地嗯了一声。

撂下碗筷,父子俩就出发了。白友贤坚持把白二得给他买的饼干冰糖带上。白二得说:“不用带了吧,这是专门给你买的。”白友贤说:“空着手去不好。”白二得想也是,就说:“下次回来,我再把这份补上。”

从西岔村到莲花谷村不过三里的路程,中间隔了一个杏树洼村。爷儿俩并着肩,踩着石头蛋子乱飞的砂石路,打着马灯,脚步嚓嚓地走。过了杏树洼,再爬上一道小山岭,沿着山上的一条被人踩得发白的小山路,再转过一道小土岭,就看到了零星灯光,因为都是煤油灯,火苗小,亮度有限,即使点两盏灯的人家,人脸还是模糊的。从远处看,整个村子好像一个活灵活现的鬼狐故事发生地,那氛围,让人心生恐惧,又叫人想入非非。

街道是石板路,还有一截青石台阶。向上走的时候,忽然吹来一股冷嗖嗖的风。正是初春天气,干树叶还在村庄内外浮动和堆积。风一刮,干叶子就移动,发出哧哧啦啦的声响。白二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快走一步,跟在爹白友贤屁股后面。

莲花谷村统共七八十户人家,由下到上地散落在一道山坳里。朱先妮的家在村子下方靠中间的位置,门前有几个石头台阶,上去,才是院子。几棵泡桐树估计长了十几年。这种树不顶大用,唯一的好处是做棺材,往坟地里抬的时候比较轻。

路过第三棵泡桐树的时候,也不知道咋了,白二得伸出手,摸了一下泡桐树麻点点的树皮。手指离开树皮的那一瞬间,白二得的心忽然凉了一下,像掉进去的一块冰。凉意还没过去,萦绕他多年的心里的那片黑不由分说地升了起来,就像是一团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那一种颜色。

老丈人朱友亮突然死了,到县医院查出是细病,也就是后来的癌症,南太行人习惯将这种病成为细病,意思是不能吃东西的病。死的时候,朱友亮才四十六岁,也是白二得和朱建花结婚半年后。一个女婿半个儿,在经济极端匮乏的年代,煤矿工人虽然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可那时候的十块钱能当这时候的一万块钱花。白二得也不小气,一下子就给了丈母娘朱先妮一百六十多块钱。可人得了绝症,再多的钱也不如不得病穷得吃糠咽菜、苟延残喘。

下葬那天,白二得也在场,一方面照顾自己的老婆朱建花,一方面还要给老丈母娘家帮忙。

不久,白二得就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自己的老丈人,原本好好的,健壮得一顿能吃十个糠窝窝儿,外加三大碗米汤。可自家娘儿们朱先妮不正干,因为一次偷玉米,和队长好上了以后,开始还知道避人,后来俩人在羊圈、牛圈和山坡上干那事,被村里好多人看见了还不收敛,后来发展到只要朱友亮一下地,队长就钻到了朱友亮家,和朱先妮死去活来地干那个事儿。有一次,朱友亮下地忘了拿烟袋,歇的时候跑回家拿,却撞见队长和自己娘儿们正在炕上一个爹啊那个娘啊地做。朱友亮啊呀一声,当场吐了一口血。没一年,就得了那个治不好的细病。

更有的,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朱先妮多年前那个晚上偷玉米的事情。

那一晚,朱先妮一个人到莲花谷村对面的山沟田地里偷玉米,当场抓住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莲花谷村的生产队长。这个生产队长虽然也姓朱,但他的这个朱和莲花谷村大多数人姓的朱,是有区别的。按照莲花谷村人的说法,队长那个朱姓最先是从山西左权县拐儿镇西坞村迁来,而他们的朱姓人,是从山西太谷县最先迁到莲花谷的。也正因为这,朱先妮才和按辈分她该叫叔叔的生产队长好上了。

还是那天晚上,朱先妮正在偷摘玉米,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开始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正要再继续探囊取物,谁知,另一声断喝如雷而来。朱先妮吓得一哆嗦,觉得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使劲挣扎了一阵子才把俩小脚站稳。可是,朱先妮还是忍住没发一声,她想不吭声,让断喝的人以为是野猪之类的野兽在糟蹋庄稼,走开后,自己再找个时机溜出玉米地,哪怕多走七八里地回家,也比现在出来被抓好。可这只是朱先妮她个人的一个错觉,以为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动静和野猪差不多,但她忘了,野猪再厉害也斗不过人,只要野猪敢露面,人肯定会想法把它逮着,生死不论,然后见者有份,借此机会打打牙祭。

那人见里面没了动静,干笑了一声,大声说:“躲就行了,有本事你躲到天亮,老子有的是时间奉陪,就怕你狗日的受不了蚊子咬、老鼠叫,到时候自己窜出来。哈哈哈……”听了这话,朱先妮立马就知道,那人是生产队长。朱先妮心想,这下可坏了。队长人高马大状如牛,脑袋也机灵,说话做事一向板上钉钉,村里几乎没人敢当面反对他。

朱先妮心里明白,这一次,绝对是在劫难逃。但朱先妮也知道,凡事都有个例外,万一有个啥机巧,可以让自己躲过这一劫呢?朱先妮脑袋飞速旋转,也想到,平日里,虽然没和队长走多近,但也没有额外地有过啥过节。出来说几句好话,队长松松手,也就过去了,大不了把摘下的玉米棒子留下。可又一想,万一那老小子动真的,不留情面,把她偷玉米的事儿宣扬出去,让公社知道,一定会让她戴上高帽子,从莲花谷村游街到公社,再从公社游回来。那样的话,自己的这张脸倒还罢了,孩子们呢,除了老大老二不上学了,老三和两个妮子还在上学。

僵持了一会儿。起初,玉米地外面传来打火镰的声响。

朱先妮知道那是队长在抽烟。她也不吭声,就在玉米地里站着。可能是一个姿势,站得时间久了,腿脚有点麻,朱先妮就想蹲下来,然后坐在玉米叶子上。谁知道,正在她小心翼翼地往下蹲的时候,只听得队长又说,还不出来不是?这边的石头蛋子很多,扔一天一夜根本不用挪三步,我就不相信你的脑袋能比这石头蛋子还要硬!

说完,就传来石头蛋子相互摩擦的声音,嘎支支地碜牙。

“我数一二三,数到三,再不出来,我可就扔了啊!”队长又说。

朱先妮没想到队长会来这一招。也知道石头蛋子砸在头上的感觉。一横心,就喊了一声:“是我。”然后走出了玉米地。

后来的事情有点扑朔迷离,但可以确定的是,朱先妮没有被告发,更没有戴着高帽子四处被游街。人说,那一晚以后,朱先妮和队长的关系由井水不犯河水迅速转变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加柳条穿王八——一路货。有好事的人传说,那一晚,队长一开始态度坚决,说啥也要把朱先妮的偷盗劣行在队里公布于众,然后再上报给大队。大队呢,百分九十九点九地会上报给公社。公社正愁没反面典型来警示教育群众,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地会拿她朱先妮开刀,一来向上表决心,拿政绩,二来在全公社群众当中树立威信。就在生产队长拉着她,并让她扛着赃物回村子的路上,朱先妮先是哎呀一声假装要跌倒,队长去拉她时候,她趁势把队长拉到自己身上,可队长没上当。又走了一会儿,朱先妮说她想尿尿。队长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耍花枪,没理她。谁知道,朱先妮猛地一挣脱,解开裤腰带,还没蹲下去,就传来一阵沙啦啦的尿水声。

男人什么都可以抗拒,唯独对那水声发源地,往往不能自控,并且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打翻在地。

一年后,白二得和朱建花生了一个儿子。那时候,莲花谷一带的人给孩子取名字,一般都带军字。白二得当过兵,对军字格外有感情。想了想,说叫战军吧。战斗的战,军队的军,等孩子长大了,有战斗力,还像军队那样啥事都很整齐。爹白友贤听了,说,这个名字好。朱建花让白二得再去征求一下她娘朱先妮的意见。白二得本来心里很高兴,可一提丈母娘朱先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也一哄而散,反而又罩上了一层灰。

朱建花在炕上奶孩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直到大半天不听白二得吱声,就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声,咋了你二得。

白二得支吾了一下,说没啥。就捡起孩子的尿布,到河沟里洗去了。

走在路上,白二得自己也很惊诧,按道理,丈母娘的私事和他这个女婿没啥实质性的瓜葛。他白二得是和丈母娘的闺女朱建花搭伙过日子,一个炕上睡觉加两口子之间应当做的那事,丈母娘只是自家娘儿们的亲生娘,平素也就是个来回走动,有忙帮忙,没忙去看一下。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

更叫他不舒服的是,老丈人朱友亮死了不到半年,丈母娘不但和队长的骚事儿搞得满公社人都知道,还和杏树洼村的一个老光棍混搭在一起。

按道理,这也是老人们的事儿,和他这个女婿也没有太大关系。

可人的闲话就是往他耳朵里灌。白二得还听说,就在去年,一个邻县的算命先生到了莲花谷村,丈母娘朱先妮给他饭吃,晚上还让他住在家里。谁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丈母娘就像蝎子蜇了一样从家里骂到院子里,硬说那个算命的瞎子晚上把她强奸了,还叫两个大舅哥把人家算命先生打得鼻口出血,推到马路上。人说,算命先生身上一共才二百多块钱,丈母娘一下子给人家掏了个底朝天。

咋能干那种事儿呢?人家一个瞎子,拄着一个拐棍,走乡串村的,人家也是不容易的啊!

咋能欺负一个瞎眼的外地人呢?

听了这个闲话,白二得不由地也这样在心里说了一句。可当这句话出口,他忽然又看到了那片黑,这一次,他觉得那片黑不再是片状的了,而是成团,厚厚的颜色又往黑里加深了一层。

自此之后,白二得就很排斥去丈母娘家。每次去,都是和娘儿们朱建花一起,老丈母娘也时常到他家里来。大部分时间他在煤矿,丈母娘过来带带外孙,是本分也是乐趣。况且,相比较而言,因为白二得在煤矿当工人,活儿虽然累,但有工资收入,日子过得要比一般人家要好些。丈母娘来这里,每次都不吃亏,带的东西无非一两包奶粉和饼干,拿回去的,无论价值、数量,还是种类,都要多上好几倍。

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正值国家改革开放,田地树木都分到了个人头上,煤矿、铁矿之类的也允许私人承包和经营。这样一来,白二得的煤矿工人身份一落千丈,甚至成了一种最下等的工作。正在白二得觉得郁闷的时候,爹白友贤也死了。埋了爹,白二得也才听说,自己和朱建花的婚事,其实还有另外一道隐情。

多年前那个晚上,朱先妮只身来到他家。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把自己大闺女朱建花许配给白二得这个煤矿工人,以后跟着白二得过好日子。这是村里很多人当时的想法,朱先妮肯定也不例外。可对于白友贤和白二得父子来说,类似朱建花这样的闺女,在十里八乡并不难找,甚至还有比朱建花更漂亮的,比朱友亮和朱先妮为人更好的丈人和丈母娘。说句大胆可也符合实情的话,只要白友贤和白二得一声吆喝,就白二得当时那条件,不拒绝的人估计十个里面超不过一个。

这一层意思,朱先妮肯定知道,要不然,她不会傍晚独自一人到白友贤家里。

而且,为了达成目的,朱先妮当晚很晚才回他们的莲花谷村。

村人都说,这也弄得太明显了。

听了这个传言,白二得忽然觉得自己爹,死了的白友贤也很龌龊。就因为跟朱先妮做了那事,就让自己娶了朱先妮的女儿。

可更叫白二得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在煤矿当工人,一般一月两月才回来一次,他的娘儿们朱建花也和邻村的一个经常贩木头的人好上了。

这个传言是和他一起当工人的本乡一个工友说的。那晚,一伙工友出去小聚,喝多了以后,那人才对他说的。当时,虽然喝了酒,白二得的脑袋嗡地就爆炸开了,瞬即往门外面跑去。工友一看白二得那样架势,酒也醒了大半,连忙撵出去,从后面死死地抱住白二得,又冲楼上喊了几个工友,才把白二得抬回宿舍。躺在床上,起初,白二得满脑袋的炸药,像军事演习一样,接连爆炸。然后升起一团乌云形状的黑,在他心里,脑海里,越积越厚,也越来越大。

第二天上午,他找班长请假,班长说他说得迟了,临时找不上替换的人,就让他再下一次井,下午再回。白二得没法,只好跟着下井。在井下干了一会儿,尿急,想到一边撒泡尿,谁知道,刚走了几步,一块大石头就砸了下来。

医生说,白二得脑袋没啥事,就是腰椎,弄不好会瘫痪。在场的朱建花和朱先妮相互看了看,摇了摇头。清醒过来的白二得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也不看朱建花,十七岁的儿子和十四岁的女儿都在跟前,但白二得忽然也觉得,以前这俩亲疙瘩宝贝好像也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尽管儿子和女儿一直在床前守着他,给他喂饭,看吊针,还帮着朱建花为他擦屁股。劝他不要想太多,马上就会好。

白二得知道,俩孩子很好。

可是谁不好呢?

谁都好,就他白二得不好。

一个多月后,朱建花说,医生让给回家养着,没啥大碍了。家里也方便。朱先妮也看着他说,二得,回家吧!

白二得看了看丈母娘朱先妮,又看了看自家娘儿们朱建花,露出牙齿,笑了笑。

可白二得没想到,车子没进自己家,而是拐了一个弯儿,去了莲花谷。他还没有弄明白到地咋回事,两个大舅哥、一个小舅子,再加另一个挑担,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丈母娘家。白二得喊说:“我要回自己家,我要回自己家。”朱建花说:“没事的二得,就在咱娘家住吧!这边地方大,也好伺候你。”

白二得要挣扎,可浑身疼得不能动。当身子落在丈母娘朱先妮早就准备好的小木床上的时候,白二得一抬头,就看到了常年烟熏火燎而漆黑的屋顶。他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脑海和心里时不时出现的那片黑,和丈母娘家屋顶的黑,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出奇地吻合。

白二得想,自己一个女婿,在丈母娘家养病,按照常理说不过去。他也忽然觉得,这件事从头至尾,从头至尾,都像是早就预谋好了的。他还明确地意识到,再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不会是躺着的,也不是站着的。

当天午夜,白二得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死了多年的爹白友贤站在院子里一块石头上冲他笑,还对他说:“二得,你以后的日子就更好过了!”说完这句话以后,白友贤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丈母娘,后面还站着自家娘儿们朱建花。丈母娘端着一碗鸡蛋面条给他吃。白二得说不饿。朱先妮笑笑说:“你都睡了一天加半夜没吃东西了,吃了吧,吃了好得快。”白二得哦了一声,张开了嘴。

丈母娘做的鸡蛋面很好吃,味道像多年前他爹白友贤做的那种,吃完后,丈母娘转身走了,朱建花也走了,灯也关掉了。再后来,白二得觉得肚子疼,开始轻轻地疼,再后来剧烈地疼。他喊娘,没人应;心想朱先妮肯定睡着了,再喊朱建花,还是没人应。肚子越来越疼。疼得他都顾不得伤口的疼了,猛地翻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爬到门口,想拉开门再喊别人,可一拉,门已经反锁了。

白二得忽然一切都明白了。随即,发出一声长嚎。声如裂帛,在午夜,格外刺耳又富有穿透力。白二得兀自苦笑了一下,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喃喃说,看你个白二得,混了一辈子,到头来啥都不是自己的。然后再次翻转身,仰躺在地上,白二得睁大眼睛,他看到黑暗中的屋顶,竟然是白色的了。白二得笑笑,伸出手,使劲儿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抓了床单一角,使劲塞进自己嘴里。

这时候,那片黑再次降临,先是一片,尔后迅速扩大,慢慢地,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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