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名(节选)
2016-05-26陈东东
陈东东
蜥 蜴
蜥蜴或许是贺拉斯认为只博人一笑的那类东西,有如《诗艺》所云:
设使画家凭幻想绘出人头接马颈,
东拼西揍的肢体披上五彩的羽翎,
随意择毫画成上半身是美人艳影,
下半身却是丑陋不堪的一尾鱼精;
当然,蜥蜴的脑袋说不上是“美女的”(尽管它有美女的腰和迷惑人的手腕),并且,事实上,它根本就让你笑不出来:但它的确是贺拉斯以为只有在“病夫梦魇”式的“想入非非”里才可能出现的那种东西,“怪状奇形”,“驯良匹配野性”,无任何统一可言。蜥蜴带给你惊恐,因为它的异质感,因为它的欺诈性,因为它在阳光下近于荒谬的游戏本能,它的确塑造出不寒而栗。在蜥蜴身上,组装着也许是因为丑陋而被时间淘汰的古生物部件:狼翅鱼的鳍,古鳕鱼的鳞,虾蟆龙的腿,霸王龙的尾,以及始祖鸟这悲剧男主角近距离的低飞之翼。它是进化史上依旧在衍生的童年噩梦。它窄小的头颅里,有一颗凶险的毒蛇之魂,这灵魂令它有蛇的体貌和蛇的眼神。它在光天白日下偶现,它消失的方式,大概会让空气也起一层鸡皮疙瘩;它在静态中突然变色,隐入石头;它甚至以自残炫耀它的诡谲,断开的尾巴使精明的猎者完全傻了眼。或许,蜥蜴是贺拉斯不容易欣赏的另一种美学。在诗篇中描绘比幻想更甚的冷血的大蜥蜴,是唤出并克服这世界之恶的一种企图吗?然而蜥蜴仅只是怪诞。
金 鱼
从纯粹人造的金鱼那里,人得到启示,去塑造一位将人类改造的神的形象。金鱼被强行变为人的装饰物,正像人可能由于神的虚荣欲念,被越来越频繁地纳入便捷的机器环境里。玻璃缸里的金鱼身体如花朵灿烂,几乎已完全丧失了鱼性、动物性;它们不再有自我意识,它们只是为人类而存在。是人要它们献出以人的尺度衡量的美丽,金鱼的一生成为人生一瞬的点缀。但金鱼并不臣属于人。当金鱼属于人造虚构物,属于一种命运的时候,它可能相反地成为人的暗中统治者。在这方面,普希金的童话诗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一一那些句子说的是,当人对金鱼的要求过甚,将它从一条鱼变成一件完全的法宝,金鱼就会以一件法宝的全部神性惩戒,如同机器对人的惩戒。
精 卫
当身体沦丧进海,精神要长出翅膀,要附于被重新造化的另一类身体,并且在啼鸣中忆及前世秘密的名字,—个发辫粗大、腰肢细嫩、两颗乳房还未能成形的小女儿的名字。自然豪夺去青春,意志填不平怨恨。这变形记主题隐含着失败,刻骨铭心的双重失败,生命对物质世界的失败。在精卫的飞翔里,在它所投下的正午的影子里,在它喙间被阳光照射得刺目的一粒带血的微木里,我看见我也已化入其间的另一出变形记,语言向着诗的变形记。这也一样是主题隐含着双重失败的变形记,徒劳但却带来了理想和美的变形记。陶渊明说:“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但其鸣自詨的鸟儿的胸中,毕竟有一颗上古时代精纯的灵魂。
夸 父
又有什么样的变形记不是跟失败有关的呢?又有什么样的失败不能归结为诗人的失败呢?从谈论过精卫的《山海经》里,我又读到了入日的夸父,另一则英雄的变形记,另一个有关死亡与诗歌的拟喻或寓言。给我感触的是他以手杖化成的桃林——其意义并不在于那些树木,而在于那些树木带来的荫阴。当有人为躲避毒日头走进荫阴,却正好是荫阴,论证着太阳的无可躲避,论证它的永恒存在,并且是不在之在。甚至黑暗和凉意也是太阳的慷慨赐予。这就是说,应该以迂回代替直陈。太阳希望世界对它有隐喻般的爱——一个暗示远胜于对一条真理的揭露。意识到太阳光辉的璀璨是一次觉醒,而妄图追上并占有这光辉的母体则肯定是亵渎。夸父入日,是诗人式自毁,是血液中技艺注定的失败。从夸父的变形记,我看到来自他渴意深处最终的悔悟。
屈 原
最初的诗篇里我写到过他,表达对一位源头诗人最初的敬意。屈原,我们汉语的第一诗人,但却并不像别的语言源头的诗人,几乎上升为一个诗神。这可能由于他太多的人间性,太多的政治性和太多的个人性。屈原是一系列姓氏、人格、本事、细节、传闻和虚构,是具体的血肉、声音、抱负、际遇、感叹和决绝。在这些之后,才是语言,才是诗篇,才是可以探知其原来的明喻和暗喻、主题及变奏、柔曼的歌唱和气绝的呻吟。屈原总是以一个身形、一种面貌和一派道德正义出现在纸上、诗行里,可以被过于轻易地触及。而他的诗艺是无从触及的,因为那是内敛在他凡人体内的幽怨之光。至于他诗艺之中的神性,却并未长成——作为种子的屈原的灵魂,并不是一枚神性的灵魂。
音 乐
音乐是第一推动力,是最初的原因,却又是难以摘取的结果,是无以终极的一个终极。如果有谁把诗设想或确实当作一门宗教,他是否有可能在神学词典里找到相当于音乐的那个名?——它不会是灵魂,尽管我相信音乐是灵魂升华的理由,且最纯净的灵魂状态恰好是音乐的。它也不会是天堂,尽管天堂里必定充斥音乐的光辉,但音乐的火焰却不仅奖赏,那火焰也是惩罚之剑和洗濯之水。或许此名径直是神?而我从不肯将它动用,我对它没有概念,或不接受它所给出的概念。我想说,音乐是一个不能被比拟和替换的绝对之名,以音乐为初始和归结的诗学,甚至不应该具有宗教的意味。音乐是根本广泛的人性,它绝不如神一般空洞,它辽阔、充分、无限而又结晶为一。“音乐的实体包罗一切其他艺术的外部形式的、音乐隐含其间的无限复杂内容。”(维特根斯坦)更多的时候,音乐不能诉说,它最深奥微妙,即使它本身也无法尽显它的奥义。
回 声
对回声的焦虑即影响的焦虑。我们的诗篇是否厄科变形的那块回声岩石?而我们写下的某几行诗,却肯定是回声岩石发出的回声。事情通常是这样的,我们自以为发出了我们独特的声音,却并不知道早已有人(也许那也只是个回声)言说在先,并且比我们说得更好,更入木三分,更—针见血一一我们不知道我们发出的是否回声,不知道我们是否影子、复印件,不知道我们的创造是否是一种热烈的摹仿。偶尔的几次,我们觉察到我们所处的回声地位,我们倒退着,过渡,期望会有一个转变。我们安慰自己,用奥维德有关回声仙女的诗句一一“她听到别人的话以后,毕竟还能重复最后几个字,把他们听到的话照样奉还。”但我们不知道我们念诵《变形记》的方式,是否也是回声式的。
歌 手
跟诗人不同,他更像一件伟大的乐器。他喉舌的簧片振动口腔里报废的空气,而空气传递空气,并小心不弄乱被赋予意义的有力的波动,灌进每一张耳廓,激活干瘪的脑筋。当倾听者的脑筋终于因为他煽动性的音色而得到了润滑,那脑筋会带动身心全体,在歌唱的黄昏开始舞蹈。因此,他更像一件伟大的乐器,但他事实上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联动机器首要的按钮,他导致一间酒吧、一条街巷、一片社区甚至一座城市的一夜夜狂欢。这就是我曾经想象过的歌手。他不同于诗人,他是会带来巨大能量的特殊物质,曲调和词语之电,通过他的发声学进入实在的物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