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羊家的嘎尔巴
2016-05-26武泰元赵剑平
武泰元+赵剑平
1
乏羊的头发永远乱蓬蓬的,乱蓬蓬的头发里总是粘着几根茅根草屑。黑黄的病态脸上颧骨突出,嘴尖牙黄,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无论是走路或干活儿,动作迟钝而又缓慢,像农历二月披着一身死毛的绵羊,因此人们就给他起了“乏羊”这么个绰号。这绰号叫得久了,人们就忘了他的真名 “宋家宝”。
无论在哪儿的土坎前或残墙角落,只要他一坐下来,便会勾头打盹,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有时他的头仰着,嘴半张着,嗓子里响着像猫儿念经似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如果身后没有靠头,他就坐在地上把头勾在胸前打盹。这时,两根白森森的鼻涕像毛葱的白根一样垂得长长的,颤巍巍落在衣襟纽扣上,随着呼吸动弹着。
别看乏羊是个病胎子,什么活也做不了,却最愿意给自家养的一只叫做嘎尔巴的牛拔鲜嫩的禾草来吃。乏羊只要从外面回来,自己几乎连路走不稳,却摇摇晃晃抱着嫩草。
嘎尔巴是内地黄牛和本地褐白花杂交的品种,个儿虽没有褐白花高,但它比褐白花粗壮结实。别看它现在健美,其实嘎尔巴能活下来很不容易,是乏羊的父亲从街上半捡半买的一头没人要的早产小牛。嘎尔巴的妈妈怀它的时候,受了惊吓,猛地一挣,出了一下猛力气,就把嘎尔巴挣下来了。主人要把嘎尔巴卖给饭店,饭店老板不要,说:“这个肉怎么吃?”
乏羊父亲看到小牛还有气,就对牛的主人说“我给你十块钱,你给我吧。”牛的主人就把嘎尔巴给了乏羊的父亲。乏羊的父亲把嘎尔巴抱回家,乏羊一见,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把自己的麦乳精冲给它吃,然后拔来最鲜嫩的禾草喂,然后又把姑姑、姨娘亲戚们送的鸡蛋糕等好东西给它吃。嘎尔巴总算活下来了,渐渐长大,终于长成了一头粗壮健美的大牛,谁见了都喜欢。大家都说,没有乏羊就没有嘎尔巴。而嘎尔巴也对乏羊最好,最依赖,不管乏羊在哪儿,它都愿意跟在身后,然后静静地卧在乏羊身边慢慢反刍。乏羊走不动时,嘎尔巴就会让他依靠在身上,或者卧下让乏羊趴在后背上,把他驮回家来。
乏羊的父亲是个手艺特好的铁匠,人们叫他“铁匠爸”。他对顾客的态度极好,挣的钱也最多。他妻子乏羊妈也是个白净干练的女人,能说会道,待人热情。夫妻俩生了两个花儿般的女儿。但铁匠爸传统思想严重,定要生个儿子,谁知第三胎却生下了一个像剥了皮的瞎老鼠似的男娃娃,自出娘胎就一直在药罐罐里,长大就成了“乏羊”。有人说乏羊是铁匠爸前世里的债主,今生来世是问铁匠爸讨债。事实也是,因为超生,铁匠爸夫妻俩为生儿子东躲西藏没少花钱,生下来后又在省城医院里的保温箱里保了半月,出院后用的都是高档补品高档药,还交了超生罚款。谁也没算出他花在儿子身上的钱有多少。
乏羊六岁进校门,一直在小学念到十六岁,始终没考进中学大门。儿子读书的希望破灭后,铁匠爸就托付亲戚朋友给儿子介绍媳妇。为了生个好孙子,铁匠爸提出的条件特高:姑娘模样要好,性格要好,品行要好,身体要好,家教还要好!达不到这五好他不说。
乏羊二十岁那年,铁匠爸花了比别人多好几倍的钱给乏羊娶了个俊俏媳妇,名叫柳静,是柳家庄的人。铁匠爸老两口对待儿媳妇好得不得了,好吃好喝都先给她。为了让儿媳妇过得更好,铁匠爸到城边和二女儿二女婿联手开了一个焊匠铺,专门给四方的农民焊风扇,焊铁磨铁耕,焊手扶拖拉机的拖把和拖箱,说以后挣的钱全给柳静。过完春节,乏羊妈把家事托付给儿媳妇柳静,也去二姑娘家伺候老伴。其实,他们夫妻俩离开家还另有深意:他们明白儿子乏羊先天不足,没有男子汉的功能,但他们又强烈地盼望儿媳妇给他们生下个孙子传宗接代。那意思是叫儿媳妇寻个“连手”,怀个好孙子“偷梁换柱”!
柳静在乏羊家当了三个年头的媳妇,并无越轨迹象,铁匠爸老两口心中越来越不安。他们把想法给庄子里的贴心人说过。巷道里的奶奶嬷嬷们在私下里也劝过柳静:“养儿赛过父,偷梁换了柱,这是世间常有的事,你寻上了好连手养下个干散儿子,守住铁匠家的这份好家业过日子多舒坦!”柳静听了,却一直摇头。
铁匠夫妻俩离开家,就剩下乏羊和柳静,平静的日子照常过着,只是家里没有壮劳力,这庄稼活倒把柳静愁得肚子里痛。
正发愁间,同巷道圆脸盘小眼睛的宋灿提议,变工种田,就是几家要好的合在一起搭帮种田。宋灿说:“你家的嘎尔巴和我家的褐白花正好是一对儿驾犁,我们再叫上段钧,他地少,但他没牲口,正好叫他犁地……”
“哎,灿哥,我正犯愁呢!段钧会同意?”
宋灿笑着说:“他敢不同意,他不同意他自己拉铧?他巴不得我们叫上他呢。往年,为了使唤别人家的牲口,他给别人下的苦还少吗?再说,他那人是个大肝花人,不在乎出多大力气……”
“可是指望不上我家乏羊做活……”
“没人见怪,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三家总共才十三亩四分地,我两口,加上你和段钧,我们四个人只用五天就能种完!”
“那就谢谢你了,灿哥。”
播种的头一天就先种了乏羊家的上湾大地。大家用宋灿家的牛车把种子化肥和农具拉到地里,段钧和柳静把嘎儿巴和褐白花牵到一块套犁铧,宋灿用一条布带把一个木做的方斗吊在肩上,踏着大步撒尿素,他妻子王小花用脸盆给丈夫添加尿素。
虽说乏羊不能干活,但只要他在旁边,嘎尔巴就特别有精神。于是,大家干活,也把他叫到地头坐着。
段钧赶牛犁地,柳静提着竹笼在他身后往犁沟里溜撒碳铵。她边溜碳铵边打量段钧——中等个儿,肩宽腰细的身材,左手扶着铧拐,右手甩着长长的鞭梢子。但他并不把鞭梢子打在牛身上,甩在手里像戏台子上演员手中的马梢,只摆个样儿看。牛到地头转身时她注意到他那张白净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又直又楞的鼻子活像电视里的外国人;两道浓黑的眉,紧闭的嘴唇。他那轻巧敏捷的步伐如脚踩弹簧。
柳静不时地看看病秧秧坐在地头打盹的乏羊,悄悄叹一声。
扶犁的段钧注意力集中在嘎尔巴身上,全没注意有人在偷偷打量他。
奇怪的是,粗壮结实、漂亮潇洒的嘎尔巴不配合段钧也不配合黑白花。嘎尔巴平常干活就像走路一样轻松嘎尔巴,大腿根的肌肉在皮毛下灵活地滚动,非常漂亮,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美丽的步子来,很没有兴头的样子。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段钧大声呵斥。不一会段钧就累了。段钧抖一下鞭梢子,嘎尔巴才猛走几步,把格头拉斜。
乏羊紧张地喘着说:“别打啊!”
段钧笑笑:“不打啊!”
要不是乏羊在旁边看着,段钧几次真的要把鞭梢子抽到嘎尔巴身上了。
柳静也不停地骂着:“嘎尔巴!没给你吃吗没给你喝?不好好干活,打死哩!”
宋灿抡着皮条说:“要教训教训哩!把我的黑白花累死了!你看看……拉板歪着,我的黑白花肩头磨坏哩!”
乏羊挣着起来,挡住,有气无力地说:“别,别……嘎尔巴……嘎尔巴……你好好干活,好好干活……听话……啊……”
话音一落,嘎尔巴拉着铧就“嗖”地一下走起来,差点把段钧拉翻。嘎尔巴似乎突然兴奋了,拉铧的姿势一下子就好看了,黑白花撵了好几步才赶上步子。
犁完地,段钧卸下犁铧,又把嘎尔巴驾在播种机辕条里。嘎尔巴似乎习惯了段钧的动止,配合得很好,干活和平常一样了。段钧不时地抚摸它那肥硕的脖颈,拍拍它结实有力的后背。
坐在地头倒扣的方斗上吸烟的宋灿对蹲在旁边的妻子说:“你看这个牛怪不?要是乏羊不在,它还不干活了?”
妻子说:“怪。”
宋灿看看又萎在地头打盹的乏羊,再看看段钧和柳静,说:“你看,如果把这两个配成夫妻,是多好的一对儿呀!老天爷为啥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偏要配给一个什么也不能干的男人?”
2
段钧的妈妈是生产队里最干散的女人。段钧六岁半那年秋天,本来很恩爱的父母不知何故吵了一次嘴。吵得很凶,父亲就打了母亲一个嘴巴,当晚,母亲就喝农药死了。
段钧的父亲后悔得常常流泪痛哭,有时哭喊着老婆的名字打自己的嘴巴,亲朋好友怕他想不通寻死,一连十多天待在他家劝他。两年后段钧的父亲带他到胡卫村当了上门女婿,后娘又生下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段钧念完高中要报考大学,父亲流着泪对他说:“娃,别考大学了,你回段家湾去守你爷爷留下的那份家业吧……你弟弟妹妹都上了中学,我没钱供你上大学……”
段钧听了父亲的话,放弃了考学,回到段家湾播种他们父子二人的两亩六分水地和一亩三分山地。那时他还不习惯过独立生活,晚上常会喊着“妈妈”放声大哭。左邻右舍听见,就打发孩子们来给他做伴。在乡亲们的帮助呵护下他慢慢地长大了。他不忘乡亲们的恩情,无论谁家有红白大事他都跑前跑后地帮忙。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却常帮人干一些挖粪、泥墙、背东西等又脏又累的活。
段钧越长越英俊,越来越会过日子。人们都夸他说,没人说管的孩子,能够守住一个家把田种好,说明他是个好娃娃。但因家底薄,如今已二十五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即使这样,他也从不主动去追或和年轻女人调嘴说情。老人们都说这娃人贵重,能娶个美妻。
有一天下地,宋灿和他开玩笑:“段钧,你都二十五了,还像童男儿似的,你不想女人?”他转而又问柳静:“柳静,日子像飞轮儿般转,你这样过守活寡的日子咋能成?我给你俩拉个皮条,你俩当个 ‘连手多美啊!”
段钧和柳静的脸顿时都羞红了。
柳静斜了宋灿一眼:“灿哥,你胡说啥?你不怕别人会笑话你?”
宋灿笑着说:“我又没叫你俩去当贼,我怕啥?难道你还看不上段钧?他可是实打实的好小伙子,你要旷掉他可惜啊!”
柳静望着借故往别处走的段钧,悄悄问宋灿:“可他是个‘装懵儿,平时和我连一句话都不说。我不敢和他亲近,我总有点怕他。这种人一旦发怒,会不会捏死人?”
宋灿忍不住仰天大笑,惹得邻地里的人们都看他。他又小声说:“你这就错了,其实,他是个特温和特善良的人,是个很好的人。你看庄子里但凡没人管教的尕娃,不是酗酒闹事,就是耍麻将赌钱,有的还当贼当抢娃,哪有段钧这么成器的?他虽然是个没娘娃,可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样的小伙子你上哪儿找去?”
柳静半天没出声。
此时坐在地头的乏羊又把头勾在胸前打盹,两根白森森的像毛葱的白根一样的鼻涕颤巍巍落在衣襟纽扣上,随着呼吸动弹着。
宋灿压低声音给她出个主意。
柳静满脸绯红,低下了头。
3
青海高原的河湟谷地进入了初夏,大地麦苗儿茁壮,绿意浓浓。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云,灿烂的太阳铜锣般挂在天上。
这天,段钧正在洗衣裳,柳静匆匆走来。柳静额头上有几粒汗珠,她那红亮的脸面映着红上衣,像一朵艳红的山丹花。她见了段钧,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说:“钧哥,我来央及你一下……”
“有啥事你说。”
“不好意思……我家庄南那块地没浇苗水,你帮我浇一下好不……我一个人堵不过来水……”
段钧说:“我俩就走!”
段钧和柳静扛着铁锨来到庄南的小路上。此刻,水沟里正有水,他们急匆匆往地里走。突然旁边的果园里传出狗的狂吠,两人正想躲开,一条黑毛大狗就凌空跳出墙头。柳静跳到段钧的身后,尖细地大叫:“钧哥……”
这果园是大集体时留下的,园主是宋彪,不知他何时弄了条黑长毛大狗看园子。
恶狗像一阵黑色的旋风卷来,段钧伸出铁锨抵挡。
一声闷响,恶狗惨叫一声,回头就跑,但它跑了十几步忽然一下栽倒了,鼻口里喷溅出鲜血。接着,它挣扎了几下后就小便失禁了。
柳静的腿早就吓软了,半天动不了。段钧搀扶着柳静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二人渐渐恢复了平静;看看没人来,就去浇水。
柳静是干不成活了,她坐在塄坎上,望着段钧跑来跑去地忙。
就在他们浇完水堵好坝口准备回家时,长相凶狠的宋彪带着两个儿子手提棍棒从园子里跳了出来。
但是,怒气冲冲的宋彪并没有动手。他两眼射出黑光,直定定地盯着横端铁锨、已经准备迎战的段钧。好一会儿,只听“呼”地一声,宋彪的鼻子里喷出了两股粗气。他一挥手,不但没有动手,反而挡住了即将动手的儿子们:“走!”
望着怒气冲天,却越走越远的三人,柳静说:“他要做啥?”
段钧说:“不知道。”
柳静说:“他是不是要晚上害你?”
段钧说:“不怕!”
都以为宋彪要准备下黑手时,宋彪却把段钧告到了村委,原来他被段钧的威严正气给镇住了。他后来对人说,如果硬拼,本庄当户的,没有必要为一条狗拼个你死我活。何况段钧也不是好惹的,真打起来,吃亏占便宜的还不一定是谁。
村干部出面调解:要段钧拿出二百块钱赔狗,还要向宋彪赔礼道歉。段钧说可以,但有个条件:宋彪得首先承认没拴狗的错,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情,否则他不服从村干部明显偏袒的决定。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好几次快要动手了),最后,段钧的一句话让宋彪终于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段钧说:“论辈分,你是爸爸,我晚辈得向你老汉学习,你这样做榜样,不怕后人笑话吗?”
宋彪的脸红了。
处理完毕,宋彪请村干部和段钧到他家去吃狗肉喝大曲酒。这些同村人又像没发生过啥事儿般搳拳喝酒,一直闹腾到半夜。
段钧踏着醉步回到家,刚要睡下,忽然听见院中央的小花园里一声响,好像是土坷垃打进牡丹树丛里。他立即出去查看。他听到有人轻轻敲大门,就放轻脚步走到大门道里,小声问是谁。
“是我,钧哥,柳静。”
段钧懵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钧哥,开门,不让我进啊?”
段钧一下拉掉了门闩,语无伦次地说:“快进来……我怕听错了,其实……其实我……”
柳静提着一个塑料袋:“我给你捏了两碗饺子……”
段钧的心猛地一跳,突然一弯身抱起柳静,几步跨进房里。黑暗中,他慌乱地脱下她的衣裳。
“你喝酒了,钧哥……”
“嗯,我没醉……”
“我知道……香着……”
“……”
柳静再出门时,人们发现她那漂亮的脸蛋更加娇媚嫩润了。
柳静每隔两三天就和段钧幽会。她长时间伏在段钧的胸前吻他:“咋办……乏羊也不坏……是个好人……公婆对我也太好了,我不忍心伤他们的心,才没离开……”
“确实,乏羊是个好人……铁匠爸也是好人,谁也不忍心……”
“那……那我俩给他们生下个娃娃成吗?我知道我公公婆婆就盼望着我给他们生个孙子……这样,如果能给他们生个孙子,也等于报答了他们的恩情……然后我离婚,我们结婚……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钧哥,现在我一天不见你都不成了……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想你的?”
“知道。我也想你。不过,你一旦离婚,岂不伤了他们?我们还是等等,我们总不能……”
“如果把第一个孩子给他们,也就对得起他们了。如果不是你,乏羊能留下后代?”
“我找机会和铁匠爸,还有乏羊,暄暄这事。只要他们同意,我们无论怎样都成。”
4
没等段钧找铁匠爸和乏羊说出自己的想法,乏羊却出事了。
一天,几乎不能干活的乏羊非要去给嘎尔巴割草,柳静拦道,“你割那点草还不够工夫钱,你别去了,等我忙完手里的活,我去。”乏羊没听见一样,背起绳子拿上镰刀就走。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却被拴在大门外的嘎尔巴挡了个严实。乏羊嘟哝着“挡啥路哩,让,开——”嘎尔巴依然不动。乏羊在嘎尔巴后背上拍了一下,“躲过。”嘎尔巴还是没动。乏羊无奈,只好硬推着粗壮的嘎尔巴,侧着身子挤出了大门。谁知,嘎尔巴又横过大角,用奘硕的头和脖子拦住乏羊。乏羊叹一声,“你想跟我,一块去吗?那,走。”乏羊解开缰绳,拉起嘎尔巴。可是嘎尔巴伸直了脖子,一动不动。乏羊在嘎尔巴屁股上拍一下,把牛鼻子拉直了,嘎尔巴才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没走几步,嘎尔巴又停下,乏羊喘着,又把牛鼻子拉直了。嘎尔巴圆圆的大眼睛直瞪瞪望着乏羊,长哞一声,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乏羊朝山上走去。
5
大约晌午时分,柳静突然听到哐当一声,是嘎尔巴一头撞进门来。它走得太急,把一扇半开着的门撞出好大声响。嘎尔巴以前从没进过房门,柳静十分吃惊:
“你咋跑回来了?嘎尔巴,出去!出去!”
嘎尔巴用异样的眼光看看柳静,长哞一声,那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带着痛苦与悲壮。它调转身跑出房门,接着又跑出了大门。
柳静有点生气了,跟了出去:“别吃人家的庄稼啊!”
柳静看到嘎尔巴正撒开四蹄往东山根跑,就紧追不放;但嘎尔巴好像故意似的,任柳静如何呼唤它也不停步,并边跑边向东山根长哞一声。
到了山根,嘎尔巴顺着一条山坡小路跑进一条小山谷,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柳静气喘吁吁追进山谷,边追边骂:“嘎尔巴你故意抓挖我,追上你就打死你!”
但当她跑进山谷到了开阔处时,她吓坏了——嘎尔巴站在山谷南坡根,它的旁边躺着满脸是血浑身是土的乏羊,那张瘦脸黄如裱纸。
柳静吓得大哭起来。
三天后乏羊埋葬了。对他的死,人们并不觉得可惜,却感到嘎尔巴太奇怪了,简直是头神牛!有人曾怀疑是嘎尔巴把乏羊顶下了土崖,但很快被人否定:
“嘎尔巴?不会不会,那牛太懂事了,谁对它好,它对谁好,乏羊拿它当先人一般,保护都来不及,它才不会伤害乏羊!”
人们在谈论嘎尔巴的同时也谈论柳静:“这乏羊一死,柳静就会离开段家湾了。”
果然,葬掉乏羊没多久,柳静就被娘家弟弟接走了。
又没多久,铁匠爸把嘎尔巴卖了。
段钧听见这消息,立即跑到乏羊家:“铁匠爸,你把嘎尔巴卖了?咋不说一声啊?要知道你卖它,我就买下了!”
铁匠爸默不作声地给段钧让烟。
“多谢……铁匠爸,你把嘎尔巴卖到哪里了?”
“集市上,谁知道是哪里的!”
段钧的面色黄了好多天。
一天,他找了个机会,去巴结宋灿:“灿哥,麻烦你给我当个媒,去柳静娘家说说,我要娶柳静!”
宋灿一听,立即叫段钧买了两瓶好酒,骑上自行车就跑到柳家庄说亲。
宋灿来到柳家,先把礼品——一包茯茶一对酒盒摆放在柜上,然后向柳静爹抱拳打躬问好。
柳静爹知道对方的来意后,朗爽地说:“我当老子的管得了落辫辫管不了绾纂纂。前头把她给在铁匠家,满以为铁匠人好,谁知女婿是个病娃娃,啥也做不成,叫丫头白受了两三年的罪。这回由她攒劲挑,我不会打搅。至于彩礼,也随她!只要她高兴,啥事都好说。这事你们年轻人商量着办,我只管吃席喝酒!”
段钧要娶柳静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段家湾,人们都为他们高兴。
婚前的日子十分繁忙,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主动来给段钧帮忙。拆洗衣服被褥,收拾碗盏家什,剁肉切条蒸包子捏糖饺,她们边干活边唧唧喳喳说笑。寂静了二十几年的段家院里充满了喜庆热闹。
婚后,段钧开始寻找嘎尔巴。他到处打听,寻遍了三乡五邻的所有集市,甚至到屠宰场寻找过,始终没有找到。
段钧从此不吃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