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的胜利
2016-05-26沈荣均
沈荣均
1161年的冬天,注定属于大宋书生虞允文。这个冬天,他和他的南宋水军兄弟,遭遇了军事史上著名的水战——宋金采石大战。
1161年,绍兴辛巳年,五行白蜡金属。书生虞允文缺水克金——庚寅(1110年)生人,松柏木属。家乡蜀地隆州(南宋置)仁寿藕塘,算成都平原边上。土坡贫瘠,雨水少,草木的长势顽强。茅草、松柏、麻柳、槭蒿……有名无名的草木,插满家乡的九村十八湾。遗憾的是,没有一条江河愿意流经其境。资源严重匮乏,也无便捷的水路,几乎谈不上有商品的贸易。百里之外的眉州、嘉州,因为岷江、青衣江的川流不息,远比他的家乡富裕。那时候,就想要有一条河多好,向南、向东、向北、向西,向家乡的四个方向,流淌。那命定的水意。深埋于心,外化于情。缓慢,再缓慢,比青衣江更阔,比岷江更流长。
虞允文并不迷信风水。作为书生,前人的经验提醒他,再高明的预言也离不开人的定力。
完颜亮就没有定力。海陵王完颜亮是虞允文的对手。这一年的秋天,他统领金国数十万铁骑和步战队,从新迁的南都汴京(今开封),发兵四路南下。东路军是主力,由他直接指挥,攻淮南。中路军进襄阳,西路军逼大散关。还有一支经海路,直取临安(今杭州)。
金军来者不善,临安城内争论不休。争论归争论,宋廷还是部署了防御:成闵守鄂州,吴麟守川陕,李宝守海路,刘琦守两淮。
完颜亮的主力,依然一路所向披靡。一月之内,几乎没有遭遇一场像样的阻击。强渡淮河,轻取庐州(今合肥),很快就要“饮马长江”了。
这一次,他与叔叔完颜宗弼(兀术)在三十年前发动的南侵不同。先辈只为觊觎宋室财富,他有着更为直接的狂想。
宋金上百年的拉锯已近白热化。一边是完颜亮开始做治宋美梦,一边是高宗王朝频临生死存亡。
阴历十一月,完颜亮立马江北。战事的天平明显偏向他的金军。
按理说,接下来横渡长江,一路南下建康(今南京)和临安,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他犹豫了。眼前是长江天险采石矶,那是长江流经庐州和建康的一处极狭之地,从军事的角度属于冷兵器时代兵家必争天险,从风水学的角度看又是景象丛生之地。完颜亮不是来江南打秋风观光的。他亲率东军主力20万,加上其他三路共60万人马,决定他本可以从更长的战线果断渡江。但他放弃了这个打算,选择投石问路——先以兵力分波次取长江要塞采石,边攻边探,试图在战役的转换中,寻找伤亡更小的战机,以小股突击的方式打开江防缺口,站稳根基,然后大部队登陆,再图南下。应该说,以完颜亮一贯的战风,不应采取如此保守的谋略。长江采石段,地势险狭,水流湍急,并不适宜投放大兵团。按他的设想,以一比二力量进攻,金军少说也可以组织五、六个波次。正常情况下,两三个波次下来,宋师了了万八兵士早已溃不成军。即便宋军顽强抵抗,待第四个波次上去后,再牢固的江防也会露出破绽。一旦突击队上去,宋金多年来的恩怨,估计就在采石画句号了。完颜亮采取在狭窄江段强行登陆的策略,基于金军强悍的单兵作战能力,以及十倍的兵力优势——可以源源不断地往对岸发兵,前赴后继,直到把南宋水师的1万8千人消耗殆尽。
军事学迷的共识是,作为进攻的一方,面对地利劣势,完颜亮还是保守了——过分拘泥于局部的战事。倘若他的数十万大军沿长江北岸千里防线,一字排兵,千船齐发,取压倒式的大攻势,也许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事了。
完颜亮并不急于求胜。在他看来,在渡过淮河后,胜利就已被他揣入囊中。还有什么可以让征服者保持足够的激情?我猜想或许是过程。他需要享受一场婉转的胜利。就像下一场并不对称的棋局,绝对优势的一方难有取胜的快乐,就变着法子一颗接一颗吃掉对方的残兵败马,直到一个人,一杆旗。对手不得不俯首称臣。胜利者的快感由此被缓慢地拉长,放大。
完颜亮不只是个战役家,还是宋汉通。印象中的江南,缓慢,富饶,不堪一击。“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柳词的柔软和奢华,加重了他的猜想。此刻,正值采石的黄昏。长江自西向东,滚滚而下。在大江面前,再雄壮的男人,精气神也要打折扣——不被冷却,也被淹没和吹散。何况采石的风景,美得有些异样。柔软的鸟羽和烟岚,勾起完颜亮的惆怅,愁绪弥漫和荡漾。这不是个好兆头。词家张孝祥在采石一战平息后,吟咏过此番愁绪:“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张孝祥《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同样见景思情,完颜亮没有张孝祥那么好的才华去抒写。但他可以沉静——柔软的南宋正在消解锋芒。一月南进数千里,没有经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战,就像一只拳头,陷在棉垛里,难以自拔。江南的水域,对于他的军队,也许太过陌生。家乡在东北,世代游牧,逐草而生。水是他们生生不息的动力。完颜亮对于长江天险的拒绝,或源于敬畏冥冥之中那一片水意。
完颜亮并不着急谋划一鼓作气渡江。他需要重树精气神——命令兵士们江边筑坛,宰杀白马、牛、猪各一只,祭天。眼下的天意就是长江。他需要江水的宽恕和帮助,以增日益衰减的自信。
同样敬畏这一片水意的,是南宋书生虞允文。不同于完颜亮的胆怯和惆怅,当宽阔湍急的水域,出现在虞允文眼前,他隐隐觉得有什么正由外而内,一点点与躯体的每一小块撞击、契合——浑身的毛孔仿佛被激活,血肉在沸腾,骨头嘎嘣作响——内心的江河终于澎湃。
丙子、丁丑两日。水意由内而外。凛冽的北风并没有封冻江南的水意。
一场水意覆盖另一场水意。温暖覆盖凛冽。
一条江河与另一条江河完成对接。长江天险与虞允文的宋军血肉,连接成横阻金国铁骑的水上长城。
很多军事迷认为,虞允文正在完成一场理论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区区1万8千兵士,对抗十倍的金军。宋军参战的人数,《宋史》记载,1万8千,是无可争议的。至于金军,有20万、40万、60万三种说法。华盛顿特区大学终身教授杨高崴研究认为,“双方动员的兵力在七十万至八十万”( 杨高崴《陈康伯〈亲征诏草〉与绍兴辛巳宋金大战》)。我个人比较采信20万一说,剩下的40万并没有直接参加采石大战。不管是20万、40万、还是60万,但最少也是一比十。且金军的单兵作战能力,非常的强悍。长江边上的这场对决,明显不对称。
虞允文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无兴趣也无闲暇去思考,与完颜亮的对决以何种方式的失败收场。采石的事情,迫在眉睫。务实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是眼下当务之急。
四品中书舍人虞允文到采石的时候,加了顶军阶很低的临时乌纱——督视江淮军马参谋军事。上司叫叶义问,知枢密院事兼督视江淮军马,职务相当于参谋联席会兼战区最高长官。叶义问从杭州到建康后,耳闻金人已陈兵采石,便不打算继续朝前挪动了。按理说,他应去战役一线督视。自己怕死,就让50岁的作战室老参谋虞允文替他去。他给虞允文的任务并无督视和指挥,他只是去犒师,无非嘘寒问暖,走走过场而已。身处防御前线,宣传和后勤工作也难敷衍,将士们都盯着呢。四路金军也没闲着,正在对岸集结。他们就像一群来自北方的狼,随时可能以水陆并进的方式扑过来。战事一触即发。
也没细想这么多,虞允文就奉命去了。在他看来,采石的守军一定严阵以待。事实上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原来的驻军司令王权临阵逃跑,朝廷新任的李显忠还不知道在哪里。
虞允文在采石,曾经和守军兄弟有过些对话记录在案。后来的战局证明,虞允文的对话,可以看作是影响采石战役胜负最重要的政治动员。
见军士三三两两散坐路旁,马鞍和盔甲扔一地,个个耷拉脑袋,根本不像临战的样。
就问:金人要渡江了,你们等啥?
等啥?军士们抬了头,见是一文官老头,也没好声气:将军们都跑了,我等还打啥仗?
虞允文被问急了,就军士这士气,确实还打啥仗,估计不等对岸敌人战鼓擂响,早逃散没影了。
这哪行?就跑上跑下,把涣散的将士们四下召拢,表了个态度:我是奉朝廷之命来慰问各位的。看吧,我把金帛、诰命都拿来了。你们为国立功,我一定会向上头报告,论功行赏。
见老头子代表朝廷发话,宋军上下的精气神又上来了:我等吃尽金人之苦,谁不想抵抗?既然有你老作主,我们愿意拼死一战。
看来书生虞允文的动员做到点子上了。不过,这番话应该由上司叶义问来讲的,轮不到他一个参谋军事出风头。一同去的同事悄悄说:朝廷叫你来劳军,不是要你督战。别人把事情搞糟了,你何必自己去替人家背包袱?
同事的话貌似在理,虞允文不爱听,很生气:这算啥话?大宋江山社稷临危,我等岂能只顾自己的得失,逃避责任,一走了之?
我相信此话不是虞允文一时冲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是用来挂在嘴边装饰门面做秀的,是须坚持的书生本色。
从文献记录的上述对话,看得出采石战事前,长江边的宋师根本无心抵抗,更谈不上有效地组织防务了。事实上,摆在虞允文面前的,真是一个烂摊子。负责淮西的都统制王权,刚把部队开到庐州,觉还没睡稳当,一听说完颜亮来了,撒腿就跑,把庐州、和州直接拱手出让了。失去了防御纵深的江淮浙西制置使刘锜,本来还在病中,一看自己成了孤军,只得弃守淮阴、扬州,退至南岸的镇江。主帅当了逃兵,剩下几只小股部队,一时也乱了阵脚。淮南到宋都临安,骑兵突击也就一天一夜的节奏。高宗一听说淮南沦陷,吓坏了。赵构是个挺没自信的主,一会怕战议和,一会想起金人欺负上头不爽,又誓战,摇来摆去,像临安城里的墙头草。一日,他下诏:“如敌未退,散百官。”没过几天,又当众烧了诏书,发誓亲征(“遂定亲征之议”)。说是发誓,其实是被陈康伯、杨存中、虞允文这些主战派给逼的。发完誓,那几个好战的部下也被派去前线。这下好了,没人再聒噪,就又跑到海上颤危危漂起来。连皇帝都摇摆不定,东躲西藏,你说朝野上下有多乱。
虞允文没有乱。且不讲多年的俸禄,莫白拿。只说一肚子的圣贤书,总不能白读吧。更何况不是一直在等待冥冥之中的那一场水意么?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焦躁的鱼——内心的江河,正酝酿巨能,一旦寻到突破口,将汇入眼前的大江,以汹涌的姿态合二为一。当然,鱼寻找水意,只是我的想象。用今天的话说,他到采石后,说的那些话,干的那些事,其实为找一个书生的存在感。
突破口又在哪?
有军事迷站在进攻一方的金军,提出三个观点——
孤军长途奔袭,后勤跟不上,不占天时。
长江天险,采石要塞,易守难攻,不占地利。
南宋水师,装备一流,拥有超级战船。但金军只有占领淮南后临时征用的小艇,训练也不到位,不占人和。
事实并非如此。在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件中,战略专家更看重人和。当人和条件具备,天时和地利也会发生转换。采石固然险峻,江防固然牢固,装备固然精良,但军心已涣散。所有的天时和地利,在气势汹汹的金军面前,都不过是狭窄的时间和空间而已。
没有防御的纵深,也无迂回的可能。
虞允文被逼到绝处。他找来小股部队的统制,据记载有张振、王琪、时俊、戴皋、盛新这么几个人,叫他们集结游兵,重新布防。有人觉得这是个笑话,且不说一个中书舍人参谋军事有没有权调兵谴将,就那1万8千散兵游勇去抗击金军,从数量上讲也是一开始就已吃了败仗。就像同事劝说的那样,你是来犒师的,不是来督战的,何必自讨苦吃呢?
在很多人眼里,虞允文就是在自讨苦吃,接手了采石这个发烫的山芋。
虞允文知道战役的胜负,取决于人,不是其他。他向将士们晓明大义:“吾位从臣,使虏济江则国危,吾亦安避?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不敌则死之,等死耳!退而死,不若进而死,死吾节也!”
这段话,核心的意思是,大敌当前,有进无退,后退投降是等死,进攻杀敌是死,但死跟死不一样,杀敌死,死的是气节!
都说绝处可以逢生。死就是虞允文的绝处。连死也不怕,还怕啥?
他的水师兄弟同样别无选择——他们只能同仇敌忾,背水一战。
恐怕虞允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战前陈词,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催化作用。在很多人看来,当时的背景下说这些,高调又不接地气,谁听得进去?或许,他本就是情不自禁在自说自话。这些话或许压抑太久,不发则已,一发便不可收拾——内心的江河像决了堤,情感和力量前所未有地澎湃,与他的水师兄弟形成强大的共鸣。
有时候,没有退路,或就是路。正应了句古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书生虞允文内心的江河汹涌而出!
更多的江河汹涌而出。1万8千汹涌的血肉江河汹涌而出!
他们不是散兵游勇,是爆发了巨大战斗力的水师!
他们的战斗力源于内心的军人荣誉——打败敌人,然后幸福地活下去!
后来的战事,可以从零散的史料中窥得概貌。完颜亮坐阵江北,举小旗指挥。数百人的突击部队,驾船尝试冲锋渡江。虞允文派主力战舰,正面迎敌。还把附近当涂县的民兵也招募来了。民兵驾一种叫海鳅的轻型船,速度快,机动性强,充当先锋,金军的战船很快被冲散成两块。阵势一散,战斗力下降很快,加上水性不如宋军,兵士们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便已陈尸江心。第二天,虞允文将主力舟师,投送到杨林河口,布阵阻击。金军在上游河道,部署了许多船。虞允文就又组织游记队去偷袭,一把火把金船给点了。一看渡江的工具没了,还怎么过江,金军再无心冲锋。宋军大胜。在采石过不了江,完颜亮只好退而求其次,移师瓜洲,再图下一步。当然,这一次战役转移,让他丧失了渡江作战的最佳战机。胜利的天平开始朝宋军倾斜。
从以上的描述,大家可能觉得这是一场索然无味的战事,甚至连一些引人入胜的玄机和波澜也没有。
这就是历史文献记录的采石大战。两天的战事,虞允文指挥1万8千南宋水师,大败完颜亮的20万金军。仅此而已。
如果细心一点,可能会发现虞允文在一些谋略细节上,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如尽可能借助与水有关的地利——还是水。虞允文说,鱼为水存在。他和他的南宋水师因长江存在。长江拥有最有力的武器——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长江之水,就是横在金军面前的万里长城。水让完颜亮失色,却给了虞允文无限的想象力和可能性。采石江边的虞允文,就是一条久旱逢雨的游鱼。他将车船、蒙冲、海鳅等型战船,编成多兵种协同的突击战队。车船大,防卫性能优异,作主力。蒙冲和海鳅(也叫“海鳍”)小,机动性好,速度快,担当突击。杨万里在《海鳅赋·后序》中有记载:“采石战舰,曰蒙冲,大而雄;曰海鳍,小而駃。其上为城堞,屋壁皆垩之。”金军单兵作战能力强,不能近身与之厮杀。但宋军有火箭、霹雳炮、神臂弩、克敌弓等利器,能最大限度地延伸兵士的臂膀和部队的作战半径。采石南岸地形奇特,就以波涛、岩石和山坳为盾,周密部署江防。用兵也有些讲究,如小股部队机动游击。当然,虞允文更懂得群众的力量才是无穷的。就发动民间社团,充实车船和岸防,摆疑兵阵。总之,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利条件,把一支数量严重不足,只能被动挨打,形势明显不利的防卫部队,变成了以攻为守,四面突击,愈战愈勇的铁军。
愈战愈勇,是因为上下齐心,放下包袱,不顾生死,只知陷阵。这一点,尤为重要。
关于这场战事,我查阅了有关史料,没有找到更为详尽的披露。一些军事迷想了些办法,试图还原战事的细节。研究古代战役史的学者,也曾就战役胜负原因,作过理论上的分析,但一比十的兵力对比,弱者胜,强者负的战局,还是难以让人信服。
“以一当十”,听起来仿佛颇轻松。它忽略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比如伤亡。
一场战局的胜负,是要计算伤亡代价作为前提的。冷兵器时代,人与人近距离搏杀,直接推动战局的展开。有战事就有伤亡。胜负又直接与伤亡有关。
有一种战事,是不需要计算伤亡的。那就是正义之战。
采石之战,就是一场南宋军民的正义之战。
八百多年过去了,战事的细节早已模糊,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书生虞允文和他指挥的南宋水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完颜亮至死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南宋水师,如此不怕死。他更不知道,一个并无作战指挥权的文弱书生,竟然是这场让他蒙羞饮恨之战的胜利者,幕后的精神领袖。
虞允文并不认为他是宋军的精神领袖。军士们为自己而战,为荣誉而战。如果有精神领袖,也是他们自己。在打赢对手之前,首先战胜自己。打败金兵活下去的强大意念,比江岸的草根还坚韧,比江中的波涛还恒久。
虞允文成功了,他书写了军事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史,扭转了南宋与金的战略力量对比,从此宋金进入长时间的对峙。南宋获得了修养生息之机。可以说,没有采石之胜,就没有了后来金国朝廷政变,完颜亮被哗变的部下所杀,也没有南宋和元朝后来的那些纷纷扰扰了。当然,这都是假设。
历史不可假设,但允许有改写历史的奇迹存在。所以我们现在来看宋金采石之战,也并不是历史文献记载的那样平淡无味。它所以留下诸多疑点,为开启我们的丰富想象。
采石一战后,虞允文因为卓越的战功连升三级。
关于采石之战,元人脱脱在他主持编修的《宋史》里有个说法:“昔赤壁一胜而三国势成,淮淝一胜而南北势定。允文采石之功,宋事转危为安,实系乎此。” 这个评价既没有站在宋一边,也没有站在金一边,应是比较接近真相的,沿袭至今,算主流。当今学术界有人认为,此说有夸大虞允文作用嫌疑。理由是,采石一战,战事规模和双方伤亡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大。甚至还有人认为那是场本来就应取胜的战役,因为南宋水师训练有素,熟悉长江水战,作战经验丰富,占据长江天堑,拥有先进的武备,总之,不缺天时,地利。这个观点,貌似逻辑上讲得过去,但忽视了关键一点:宋室上下的精气神在开战前就已被金人打散了。精气神一散,即便有利的天时地利,也可能成为阻挡胜利的障碍,再强大的武备说不定转手就成为敌人的战利品。
虞允文和完颜亮主导的采石战事,往小了说,是一个书生同一个武人的对决。武人讲实力,硬碰硬。书生以柔为器。完颜亮强大,偏偏遭遇了一个不服输的,有力也使不上。虞允文是书生,读圣贤书,炼内功。内功是啥?梁羽生在《唐宫恩怨》里有描写,摘一把树叶随手扔,嘴里轻吹一口唾沫,也会成为杀人利剑。这是文学家对于内功外化的想象。真正的上乘内功是战役主官决胜的意志,以及将士们不怕死的精神。虞允文和他的南宋水师就炼成了这样一身上乘内功。大敌当前,他们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战斗力,决定了战役的最后走向。
采石之战,不是长江的胜利,不是车船和神弓的胜利,是虞允文和他的水师精气神的胜利,是柔弱书生的胜利,是普通士兵的胜利,是一群庶民的胜利。归根结底,是“人”的胜利。
虞允文以活生生的战例,演绎了血肉长城的传奇。他是书生——水作的骨肉。他的南宋水师,不乏水和骨肉——书生式的坚韧。长江固然险峻,因为南宋军民誓死捍卫,愈加坚不可摧。
书生虞允文的胜利,得到后世更多书生的高度认可。“世间允文允武,可比武侯者,非虞允文莫属。”此话的出处,我没有找到。都知道诸葛亮是智慧神,谋略超人。但看作者把虞允文与诸葛亮相提并论,我想多半是民间书生所为。书生嘛,容易激动。
还有更激动的。
采石之战八百年后,有人夜读《续通鉴记事本末》。此人文韬武略,读史有个雅兴,一激动,喜欢在书旁点评几句。
这一次他读到:“丙子中书舍人、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虞允文督舟师,败金兵于东采石……南军呼曰,王师胜矣。遂并击金人。金人所用舟,底阔如箱,行动不稳。且不谙江道,皆不能动。金士卒不死于江者,金主完颜亮悉敲杀之,怒其舟不能出江也。”
一个小小的文职参谋,竟然带兵打败了十倍于己的敌人,这还了得!书生激动不已。
这一激动,就在书页旁批注了八个字:“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注意批文的要点——不是诸葛亮,也不是别人,一千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书生。
这个书生叫虞允文。
写这话的人叫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