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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E时代

2016-05-25阿眉

美文 2016年5期

阿眉

九十年代初,家里买了第一台电脑,型号486,操作系统是DOS。一两年后,这台电脑才可以上网,至今还记得“瀛海威”蓝色的图标。也许,对于新一代刚刚坐稳就捧着个PAD指指划划的孩子来说,电脑和网络就像电灯和自来水一样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我却总是忍不住要写下关于这个网络信号已经几乎和水电一样成为生活基本需要的,电脑和网络时代的文字,因为自己刚好见证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二十年来,这变化除了“奇迹”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词可以描述。

一首歌的奇迹

在乐评人韩松落的文章《牯岭街少年合唱团》里读到一首五十年代的老歌《Why》,那篇文章的内容,是他从1992年在卫视中文台第一次看到它的MTV开始,直到2006年,用了十几年工夫寻找到这首歌及其一切信息的过程。

读完这篇文章两分钟后,我就听到了这首歌——在网络上。曲调甜蜜悦耳,歌词简单天真:I'll never let you go.Why?Because I love you.I'll always love you so. Why?Because you love me……满是对世界、对自己都信心十足的年少情怀,设成“循环播放”,反反复复听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厌烦,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因为这首歌而变得愉快起来。

如果不是这篇文章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和音乐有关的细节:简谱标着吉他和弦的歌本、MTV、磁带、杂志,遍寻不着的惆怅,蓦然回首的狂喜——我几乎不会重新发觉,搜索这个习以为常的动作,原来是如此奢侈。

那时我们为一本杂志的一张照片和只言片语买下整本杂志,为了一首喜欢的歌,必须搭上另外九首购买整张专辑,一首找不到磁带的歌,要眼巴巴等到电台电视台播放才有机会听,八九十年代热门的节目是“每周一歌”,如果那一星期的歌是自己喜欢的,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打开广播电视,像教徒祈祷一般虔诚。现在回想,那热情一半来自音乐的魅力,一半其实来自过时不候的稀缺。

而现在,只要有了曲名,歌者、演奏者、作曲、作词……甚至一晃而过的一句歌词,只要找准了关键词,从古典到流行,听到想听的音乐有如探囊取物当是毫不夸张的形容。网络上的音乐盒、豆单等设置,都鼓励用户把自己喜欢的歌放在一起,按自己喜欢的分类、自己喜欢的次序,制作出自己的音乐专辑。

当然,网上能找到的东西远远不止于音乐,对于越来越多的人来说,互联网已经成为他们精神领域的空气和信仰。

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有兴趣的话用“Why 牯岭街少年合唱团”去搜索一下吧,出来的结果不算多,但有效的链接就像真爱一样,其实一个就够了,我想,绝大部分人的耳朵,都不会对这首歌失望,而且,动动手指就能听到一首只是刚听说过歌名的歌,对于十几年前的我们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镖局的圣诞雪橇

读报看新闻,虽说新闻学经典名言之一是“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但社会版上这一条还是看得人乐不可支:某位在网店上买了东西的市民收到别开生面的提醒短信:“亲,您在××旗舰店订购的商品被顺丰镖局带走了,镖号是102349×××,如果不出现劫匪,3-5天左右送到,请注意查收。”

作为学生时代几乎读掉古龙金庸全部小说的武侠爱好者,这种恍惚穿越到武侠世界的感觉真是太合胃口了。虽然严格说来镖局和快递的概念并不能完全对应,然而武侠作品中那个侠肝义胆的江湖是许多人年少时的梦境,当江湖渐行渐远,留住点江湖的皮毛也是好的。

和逛街购物不同,网购拉长了银货两讫交钱拿东西走人的购物过程,下单,等待,闲来有时还会好奇地上网查查物流看看自己的东西走到了哪儿,最后下楼收货,上楼拆包……虽是购物,感觉却更像是自己送给自己了一份礼物。距离产生美,购物也不例外,如今一年难得进一次图书大厦,然而并没因此少买书的我,早就惭愧地发现,通常最想读一本书的时间,就是在网上下单后这本书在路上的时候。

整个白天,常见小区和写字楼门口停着快递送货车,碰巧了甚至会蔚为壮观地同时停着三四辆,都满满当当装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堪称全年上岗的圣诞雪橇。网购经年,收快递早已成为办公室生涯的乐趣之一。正忙得鸡飞狗跳痛不欲生之际手机响起,接起一听:你是谁谁谁吧?某某快递在楼下。于是放下手头一团乱麻飞奔下楼,喜滋滋抱着个纸盒子回来,拿剪刀拆包裹,取出东西一看,正是自己喜欢的货品,和购物网站上的照片一样漂亮。把东西收进柜子回到电脑前时,心情通常已经多云转晴。顺便挂念一下还在路上的几单,顿觉未来充满希望——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成年人,人生希望都该不再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到永远”抑或“世界和平”了吧?

伍迪·艾伦的电影《曼哈顿》里有一段戏,片中的主人公自问自答,细数人生有什么值得过下去的事情,他列举了自己喜欢的唱片、电影、小说、绘画、美食,明星和历史人物,还有女友翠西的脸……主人公身为人到中年的不成功作家,豪情壮志多半灰飞烟灭,支撑人生的不外是这些小确幸,而看电影的观众里,有多少人不是如此呢?这样“人生为什么值得过下去”的单子,人人心中大概都列得出一张,而我的那张里,一定包括下周的美剧、想看而未看的电影、以及正由某家“镖局”押送,一路千山万水飞马而至的快递包裹。

千里之外的WiFi

在汽车上刷手机,忽然屏幕上自动跳出WiFi连接的提示,WiFi名称是前几天出差住过的一家酒店,往车窗外一看,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果然正是这家酒店在本城的分店。

在不但购物中心标榜WiFi全覆盖,连卖面条的小饭馆也会在店堂醒目处贴张纸广而告之本店WiFi的今天,想回顾自己的足迹,用不着各个旅行APP推出的“足迹”功能,翻出手机里的WiFi列表就够了。出远门时曾经候机的机场、入住的酒店、参观过的景点,平常日子定时去报到的美发店,吃过饭的馆子……当然绝对少不了的,是每晚低头看着手机走出电梯,还没到门口已经热情扑上屏幕的自家WiFi。

不久前去台湾玩,本打算到了台北租个随身WiFi,飞机晚点午夜落地没找到开门营业的店家,第二天就发现其实用不着租,除了酒店和热门景点,就连三步一亭五步一岗的便利店、大街上的电话亭,捷运站……到处设有公共WiFi可供连接。干脆连电话卡都省下没办,打不了电话发不了短信,照样用微信微博一路给家人直播行程,顺便联系到在网上聊过天的台湾朋友,在她的推荐下看了一场棒透了的画展。

回想通讯不发达的童年简直像是古代了:手机闻所未闻,私家电话极其罕见,亲戚家的孩子出国留学,逢年过节得跑到电信大楼去打国际长途,好朋友转学搬家,彼此要靠写信寄信交换心事——就算在同一个城市,从寄出一封信到收到回信也得两三天。那时的回忆,保存在满抽屉的信里,铅笔盒的纸条里,徒劳地上了锁的日记本里。今天的回忆,是保存在硬盘里的文件,是收藏夹里已经无法连接却一直舍不得删掉的网址,是手机列表上远在几千里外的WiFi……

不管怀旧党如何怀念从前,为那个时代写下诗句:“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人类的情感都远远没有那么脆弱,脆弱到会被速度轻易摧毁。WiFi时代的我们,有着鸿雁笔墨之外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情感符号:更新内容的黄条,未读信息的红点,在线状态的绿灯,用不着“见字如晤”的照片语音和视频,WiFi信号传输的喜悦牵挂,其实与开天辟地鸿蒙之初结绳记事的先祖并无不同。一封信中的思念在需要飞马驿站走几个月的时代固然久远绵长,传到几千里外用不了一秒钟的今天也没有减弱分毫。数以亿计的人们每天无数次拿出手机刷新页面的动作,也许正诠释了小王子的狐狸那句话:“如果你驯养了我,那该会有多么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

“不相信”的滤镜

工作关系,不时需要坐在同事旁边等着她处理图片,这几分钟时间通常和同事聊几句,或低头刷刷手机,但常常,就算已经见过无数次,我还是会被同事电脑显示器上的景象吸引。

一张刚刚打开时平平无奇的照片,裁剪,调整明暗、对比度、色温色调……最后的成品和原先那张搁在一起,变化堪比化妆教程上的模特从before到after,的确是同一张图片,又实在不同了。蓝天更蓝,碧草更绿,暗影里的细节清晰地显现出来。看同事用鼠标拖动屏幕上的滑块和曲线,旁边的图片随之同步变深变浅变冷变暖变柔和朦胧变铿锵锋利,简直像小型的造物主安排世界,不由对通常“真实画面”的概念崩溃大半。

已经悍然成为一个动词的软件PS(Photoshop)以及类似的数字图片处理软件早就不限于专业人士使用,“美颜相机”成了手机的卖点,所有处理图片的APP都提供贴心的一键滤镜功能,如今上传照片前不好歹美化一下加个滤镜的人怕是不多了。

虽说如此,大多数人对PS照片这件事的态度还是相当矛盾的,一边使用,一边热衷于传播明星未经PS的红毯街拍照片,其间蕴涵着一个判断:那些不够美的,才是真相。所以许多人如此介意图片PS与否、明星整容与否、新闻炒作与否、每天通过大小屏幕涌到眼前的海量信息真实与否……那是因为害怕,害怕事实真相无情嘲弄自己的判断力,让之前的热情投入都成了笑话,这如何不让人怕得要死——黄碧云在《盛世恋》里写:“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

自救之道的一种,是给眼前世界加上一道名叫“不相信”的滤镜,把一切美的都默认是假的: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没关系,假的我也喜欢,甚至更进一步——我就喜欢假的。

貌似没有什么不妥,看杂志上秋日山间枝头红叶如血欲滴的照片,简直想得出一步步图片处理的过程,还是觉得美不胜收。明知银幕上飞檐走壁的侠客背后有一根后期处理掉的钢索,照样坐在电影院里眉飞色舞。上班必经之路有一段古城墙常被婚纱影楼拿来取景,于是我隔三差五一早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新娘的婚纱背后有一排夹子,身边是不停调整反光板角度的摄影助手,脸上的浓妆隔老远都看得清眼线和假睫毛……然而有什么关系,新娘得到了她一生最美的照片,足以让她不去想那件不合身的婚纱。

幻灭的兵荒马乱中劫后余生,所谓犬儒心态就是这么来的吧,当然并不否认柯南同学的名言“真相只有一个”,可是让那唯一的真相远远待在天涯海角吧,最安全的选择,是不去想它。

没有频道的电视

两年前家里宽带升级,电信附送IPTV服务,隔几个月,又换了台自带操作系统的智能电视,再然后,家中有线电视服务到期的时候,我没去续费,因为有线电视的机顶盒好久都没开机了。从此,家里的电视机虽然每天都开,但收看的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电视节目。

九零后零零后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曾经有一种畅销报纸叫作广播电视报,每个城市的发行量动辄百万起跳,报纸内容却十分单调,大部分版面刊登的不过是下星期各个频道的节目时间表。电视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雄踞客厅霸主和家庭娱乐中心,是几乎每家都有一份当地广播电视报的时代背景,细心的人拿到每期报纸,还会把想看的节目时间红笔圈出,好提醒自己按时收看。

似乎是个悖论,全家都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年头,节目倒是最匮乏的,频道也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然而当时热门电视剧播出大结局那晚简直万人空巷,传说犯罪率都会因此下降。真那么好看?恐怕一半原因是观众并无多少选择。后来进步到有线电视,一百多个频道任挑任选,时至今日,电视频道虽然还存在,但已经不可逆转地日趋边缘化。身边好多人,都不再用传统的收看方式——挑选频道收看按节目时间表播出的节目,而是打开电视,进入网络视频页面,点播自己喜欢的节目。

总有人喋喋不休:手机让阅读碎片化了,这种说法简直已经懒得反驳。但网络电视倒真的反其道而行之,让看电视从碎片化变得齐整了,停掉家里的有线电视后,算下来看过的电影电视剧数量反而比过往翻了几倍,套用鲁迅先生的话,我只是把别人在频道间换台的时间用来看内容了。太晚了看不完没关系,放心关上电视去睡觉,明天打开,自动从昨天看到的地方续播。再也不用受节目播出时间的限制。

说起来不是不感慨的,要到此时才蓦然发觉,电视台铁面无私过时不候的传统播出方式是多么缺乏人性关怀:错过的节目无法弥补,黄金时间播出的节目可能毫无兴趣,想看排在午夜的节目就必须牺牲睡眠……

亦舒曾有名言:“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做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生活在网络时代是幸运的,如今,全家早就用不着一起盯着电视,为看什么节目哪个频道伤和气,有人看电视,有人看电脑,有人看PAD,有人看手机……打开播放列表,有上万部电影,上万集电视剧……至少,在娱乐上,今天的我们幸而可以选择,有很多选择。

给我一个关键词

居家过日子,找东西常让人火冒三丈。有次翻箱倒柜到满头大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本明明记得买过的书,又实在急用,终于灵光一闪坐到电脑前,几分钟就搜到了这本书的电子版并下载。此后,对着家中几个横横竖竖塞得满满当当的大书橱,和每个房间以“堆”和“摞”为单位计算的书,不止一次长叹:要是实体书也能用关键词找就好了。

阿基米德有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在电脑时代的虚拟空间里,这个“支点”大可以换成搜索框里的“关键词”,虽无法撬起地球,却能把自己和整个地球的智慧成果在不到一秒内连接起来,是工作、娱乐、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都能求教的老师和几乎无穷无尽的资料库。

工作时查找需要的相关法律法规,想听的音乐想看的电影想读的书,亲友从外地带回的冷门食材如何料理,家中电器的小故障怎样解决……多年来的本能反应都是“先搜一下”,就算对表也会搜“北京时间”,标准的北京时间立刻出现在屏幕上,分秒不差。

关键词不光用在网上,近几年,也会越来越多地搜索自己的硬盘。当年存储空间小的时候,保存资料时还会细分文件夹,随着硬盘存储空间的单位从M到G到T越来越大,资料越来越浩如烟海,下载时反倒拖进硬盘了事,最多粗略地按文件类型大致分组。想找什么,硬盘搜索瞬间指向结果,比自己逐个文件夹翻找效率高出许多倍。如果保存到云端笔记上,连正文都能搜索。

必须承认,电子存储技术是改变了人类生活方式甚至思考方式的伟大发明。只要找准了关键词,网罗万象的互联网中几乎搜得到一切,就算删除,还有快照。然而,信息虽不会消失,却会枯萎,因为关键词也是会过时的。

如果连续几年在网上搜索同一个关键词——这种貌似无聊的事我还真做过——就会发现从大热时能搜出几百上千页最新结果,到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少,直至搜索结果上最新信息已经是数月前发出的。互联网的密集信息轰炸,极大地浓缩了人的时间感,几个月前的新闻回首时仿佛已经过去许久,而几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简直恍若前生。

曾读到过有人用“在流沙上狂奔”描述当下的时代,一切都在飞速变动,一切都在迅疾消失。在互联网中,那些被时间的流沙吞噬的一切其实并未真正消失,记得的人总是能用准确的关键词搜到它,只是这个关键词指代的信息不再更新生长,而是深埋在某处逐渐枯萎。有时怀旧搜索旧词,眼前荒芜萧瑟的页面,用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赛蒂笔下的诗句描述,再贴切不过:“如果枯萎,算是忘记;如果枯萎,或是记起。”

不是她,是一扇窗

获得第8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的美国电影《她》,用一句话的剧情简介就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男主人公爱上了他的操作系统。

人类终于走入可以拍出一部这样情节电影的时代。

人机之恋主题的影视作品并不新鲜,好莱坞十几年前就拍出了爱上家中小姐的《机器管家》,日剧《绝对男友》里,女主角干脆搬回家一台“大型家电”——机器人男友一名。然而无论如何,机器后面的那个“人”字是少不了的,而且外形最好是和人毫无二致,始终方头方脑的金属瓦力就只能和同类伊娃恋爱。这些故事里,人机之恋的机器人一方,本质其实还是人,而且是摒弃一切人类缺点的,完美版的人。

直到家用电脑和移动终端极大普及,我们的绝大部分精神生活:阅读、观影、讨论、创造、游戏、娱乐、社交……已经可以在屏幕前统统搞定,媒体则开始谆谆教导对着大小屏幕眉飞色舞的年轻一代:“留点时间给身边的人”。

要到此时,“爱上操作系统”这样的情节才能被观众顺理成章接受,作为一早打开电脑才算真正开始一天,晚上关机时又恋恋不舍地重度用户,时常觉得简直也要爱上自己的电脑——事实上连这部电影我都是在电脑前看的。

看完后发现,科幻题材的幌子下,它探讨的不是人机之恋,而是感情本身,电影里,动了感情的人类几千年一贯地无可救药,动了感情的操作系统也失去了电脑的理性,至少,电影里那个情绪化的、会擅用机主名义发出邮件的操作系统,实在是用户的噩梦。

所以这的确是部幻想题材的电影,至少在当下,电脑最具吸引力的,远远不是一个拥有迷人声线的操作系统,而是它带来的那个无远弗届的世界,面前的屏幕就是通向整个世界的窗口,种种精彩俱在其中,需要的只是一个发现它们的链接,轻轻一点,就从另一个次元现身,我们没法不爱这样的电脑,就像艾里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写的那样:“通过你,我爱全世界。”

电影中,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每人都在对着电脑喃喃自语,街道上则对着手机,这情景何其眼熟,简直具象演示了怀旧派“高科技使人类更孤独”的命题。其实,一千多年前,陈子昂先生就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诗句,三千年前的《诗经》里,更早有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感慨,而在这部2013年的电影里,剧中人物虽也照样上班下班、结婚离婚、朋友相聚、周末约会……可是到头来主人公觉得和自己最聊得来的是电脑操作系统——与科技水平无关,人类的孤独史,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漫长。

那么近,那么远

套用亦舒一篇专栏的开头——半生看过那么多电视剧,说到最难忘,也许脱口而出:《女拳》。

是2011年TVB播出的一部民初武打剧集,女主角是大侠黄飞鸿晚年最后一位夫人莫桂兰,体操皇后刘璇出演这个角色,犹记在最初的巡礼片中,刘璇一个空翻稳稳站上八仙桌:“黄飞鸿,我要挑战你!”这一手绝活,TVB诸位美女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练出来。历史上的莫桂兰也是个传奇人物,嫁给黄飞鸿时还不到二十,比黄飞鸿小了三十多岁。婚后黄飞鸿倾其所有向她传授武学,黄飞鸿过世后,莫桂兰一生致力于黄飞鸿功夫的传播和继承,以九十高龄辞世。

之所以说最难忘,和电视剧本身关系倒不大,而是因为,《女拳》是我平生第一部从拍摄期间直到播出后,全程通过微博同步关注的电视剧——从2010年《女拳》开拍直到次年播出,这大半年,恰逢微博欣欣向荣用户激增的时期,许多TVB明星都在那时开通了微博。

此前,公众看到的明星照片,大都是专业人士拍摄并精心挑选后才能在一个出版周期后和读者见面——当然时尚杂志和八卦杂志的选择标准不同。当时很难想象,在微博时代,对着电脑或手机屏幕刷新一下页面,跳出来的照片和一两句话,是明星自己三五分钟前刚刚拍摄并输入的,角色的造型,身后的布景,片场的心情……全都是第一时间的一手讯息。譬如某个下午不用查询天气就知道香港在下雨,因为在香港拍戏的演员刚刚上传了“等停雨”的照片;后半夜醒来拿过手机刷新,也可能看到拍通宵夜戏的明星拍摄间隙刚发的微博。还有片场之外的演员互动、剧组聚餐、不拍戏时的吃喝休闲……直到杀青那天的大PARTY,从黄昏时分演员在家里准备出发直到午夜,几小时里不停有现场照片信息上传,如此一路跟下来,很难不产生这样的错觉:这部戏是我们看着拍出来的。《女拳》开播那天,各位主演在微博上广而告之:欢迎收看,多多捧场。等主题曲过后,屏幕上出现近百年前的广州城和宝芝林,看到那些提前在微博上见过的场景,竟有种老友重逢般的温暖。

现在看这些,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就像习惯互联网时代的诸多奇迹一样,我们迅速习惯了这项奇迹。习惯了影视拍摄期间导演演员的片场直播,上映播出前的预热,作品与观众见面后主创和观众的讨论互动,时至今日,微博访谈几乎成为影视宣传的标准程序,连最高冷的王家卫都不能例外。新科技下的全新传播方式改变了我们的娱乐,对我来说,五年前开拍的《女拳》,是这个过程的开头。

也是从那时起,许多娱乐新闻开始从微博曝出,而明星曾经发过的微博,字字句句,都是他们人生的如山铁证。最常见的,明星婚姻破裂,立刻会被挂出当年秀恩爱的微博,删除也没有用,早有万千粉丝截图,仿佛身为明星,比对得起自己的人生更紧要的,是对得起自己曾经发过的微博。

同时,明星的微博成了明星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常常是让明星性格更加立体的补充。微博上的刘烨展示出和他银幕上忧郁文青形象截然相反的另一面——搞怪耍贫的“火华哥”,黄秋生在微博上屡屡开骂呈现出的愤怒中年,也和《无间道》里内敛沉稳的“黄志诚督察”大相径庭。

对微博时代最贴切的描述,也许来自一百多年前,查尔斯·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微博时代,屏幕上有无穷无尽的信息,同时却尽为虚空;明星可能因为微博升为“男神”“女王”,也会在微博上坠入演艺事业的地狱;明星可以通过转发回复的方式和素未谋面的粉丝前所未有地亲密互动,却同时证明了,那个吴奇隆的粉丝可以每天“求四爷翻牌”而吴奇隆真的会挑出几条回复转发的虚拟空间,只是互联网造就的另一个平行宇宙。

二十年来,技术一路飞奔,从硬件到软件各领风骚一两年,如今门户网站已被视为“传统媒体”,最初的BBS论坛几年前就成了怀旧对象。文艺青年深情回顾当年盛况:“有人在BBS上写下近万字长帖,第二天就一定有人写上三四千字回应楼主”。回忆中,在那个被昵称为“猫”的调制解调器一通怪叫后才能连上网的时代,人们情感浓烈,能量充沛。而后十几年沧海桑田,每个资深网民心中,怕都有几个打不开的网址,面目全非杂草丛生的页面,永远沉默的ID……无限怅惘思量,就像那句歌词:“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