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有霜眠
2016-05-25鹿聘
鹿聘
他六十五岁之时仍未能锻造出一把像样的刀,即使已经身为漠北草原上尊荣无比的王,骨子里却还是从前那个连夜在火光中打铁的笨拙少年,将毕生情意铸进一把春意照,赠与他不知所向的中原的姑娘。
【一】
大雪连绵高低起伏的山脉数十里,露出顶峰一线苍翠,凝重夜色中却有火把交映明亮,山脚下驻扎的军营此刻燃起篝火众人簇拥。
这是预备回京的宁王的军队,此时众人吃炙肉饮美酒已是醺醺然,却见一群姑娘被推搡倒在雪地里,她们服饰奇异眉眼高挺是柔然国的姑娘,为首的那名汉子面如铜铁目光透着不耐烦,粗声粗气地道:“姑娘们身上没一块疤,军爷瞧着怎么样?”
士兵们哄然大笑嚷叫起来,柔然一向被称为北虏,穹庐毡篷,四处游牧逐水草而居。这时有一名姑娘滚落下来,她衣不蔽体头发杂乱,怯生生地将眸子惶恐地扫过去,眉眼清丽分明是个汉人姑娘。
汉子的马鞭凌厉地抽下来,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站起来开始跳教导过的舞,赤足硬生生踩在雪地里却仿佛月色光洁无瑕,腰肢手腕柔软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僵硬,青丝回旋复又散落在双肩,眉眼也生动起来如初春冰面融解。
“不用再跳了,”一声温和的呵斥传来,众人纷纷避开,宁王陈砚将手拢在青鸾墨枝大氅之下,在一地月辉下缓缓走过来,他俯身拂去落在她鬓间的雪屑,眉眼俊美如京都的灼灼棠棣花,“以后进我的帐篷,喝我的热汤穿我的皮靴,不必再这样跳赤足舞了。”
陈砚脾性宽和风流蕴藉在京中一向是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公子,受他恩待的女子甚多,众将领想着回京后这又将传为一桩佳话。
那名大汉见是陈砚,躬身迎过去笑道:“既然是宁王要的人,兄弟们哪肯要钱,现下这样冷,赏几壶酒便够啦。”
陈砚笑笑不语,仍唤侍从给足了银钱,并赏赐了美酒下去。
那名姑娘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微弱地唤出了两个字,陈砚侧耳听过去,喃喃重复道:“百壶,你叫百壶?”他愣了一会儿笑道,“是了,以百壶美酒买下你,以后便唤你百壶吧。”
他并没有详细盘问她的来历,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会孤身在这漠北极寒之地。
回京都的那一夜百壶默默跪坐在他的马车里服侍,陈砚揭开车帘看着夹道涌来的百姓,想起多年前某个春日,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双手捧住嘴大声喊着他的名字:“陈砚,陈砚啊!”
那是一次很庄重的军队列行,四周百姓噤若寒蝉,唯有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人群忍不住窃笑,还好那个时候他戴着厚重的头盔,无人看见他尴尬无奈的神情,但其实他心里更多的是欢喜,恨不得下马冲上城楼将她高高抱过头顶。
百壶被带回京都便搁置在宁府偏院,饮食起居未受薄待。那日陈砚入宫赴宴,是柔然的汗王亲自前来谒见。
那个男子姿态懒散,粗黑发辫上饰有名贵珠宝,靛青色貂鼠云卷的皮袍,涩牛皮面的长靴鞋尖翘起,不同于帝京男子阴柔的意态风流,他俊美得咄咄逼人,眸子里的精光锋芒让人有所不适。
他在席间畅谈形势,夜深时已喝得醉意满面,由众人扶起时他状似无意地瞥了陈砚一眼,突然喃喃道:“咦,是什么事情来着?”
“哦,”他恍然想起来,眸子里阴戾清醒得很,“本王的一名贱婢现如今貌似在宁王府中,本王顺道来带她回北疆。”
陈砚左思右想方才记起那个从柔然边境带回来的姑娘,未料想柔然王竟会亲自开口要人。
陈砚回府时婢女通报百壶感染了很重的风寒,前去探望时只见她瑟缩在棉被下发抖,伸手稳稳按在她双肩上,她惶恐地回头面庞泪水涟涟:“是那钦来了,他这么快就寻来了。”
那钦是柔然王的名字,她衣衫微滑露出细腻肩头,上面丑陋可怖的伤痕一路蔓延至锁骨,她眸子里是巨大的恐惧,不断乞求着:“王爷是好心人,百壶千辛万苦逃出来宁愿被人贱卖也不要再回那钦身边去。”
陈砚正踌躇不定时见有人踹门进来,家仆四下逃散,柔然王那钦一边抚弄着手上的扳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他抓过她脑后的青丝眼眸里分明是笑意。陈砚紧皱着眉头:“你在做什么,她感染了风寒需要好生静养。”
“风寒?”他歪着头对百壶笑,“你惯会这样装可怜博人同情了,还没这样容易死吧?”
那钦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凝结血痂的创伤,看得出曾经伤得很重,这样凶狠的男人世间竟有能伤到他的人,他嘴角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你可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姑娘当年用刀将我刺得有多狠呢。”
【二】
那钦同她的相识起源于草原上一场野火,牧民们驱赶着慌乱的牛羊,年少的那钦跌跌撞撞地在湖泊边用乌黑的脏手掬起清水洗脸,然后怔怔地瞪大了眸子看着湖底那绰绰约约的影子,她衣衫是用华贵刺绣镶边,看样子是个躲在水底的汉人姑娘。
那钦一向讨厌汉人,那一刻他慢慢拔出鞘中的刀准备贯入那个姑娘的头颅,她却仿佛突然惊醒般仰头看了一眼,是比湖泊还要清澈的眸子,娇美的面庞在水下看不真切,更重要的是,那钦瞥见了悬挂在她腰际的短刀,那把由那钦亲自打造的刀,他霎时比任何人都清楚了这个姑娘的身份。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刀收回鞘,转而向水底的她伸出了手,那双稚嫩却坚韧的手透过粼粼水面,透过漂浮的水草,透过聚集的鱼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提出水面。
这个异族少年的力气这样惊人,她发丝湿淋淋地披散在双肩,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仿佛炙烫起来,面颊犹如草原上的余晖红霞:“我叫白忽,是中原遣来的使臣的女儿。”
“白忽?”那钦带有一点异蓝的眸子直视着她,“白忽在我们这里是小鹿的意思。”
那钦是可汗帐下负责打铁锻造兵器的少年,前几日听说中原的使臣来柔然商谈要事,命他打造一柄短刀作为心意献给了使臣的小女儿。
他背着白忽回帐篷的时候听说这场野火中族人都安然无恙,唯独烧死了中原的十一位使臣,其中就包括白忽的父亲,这场火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背后明显是王室授意。
白忽竭尽全力跪伏在帐篷外痛哭一场,那钦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来,那个沉默坚定的少年将手指竖在她唇间做嘘声状,白忽拼命忍着终于伏在他污黑的衣衫上小声抽泣:“那钦,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回中原呢?”
他想着自己的衣裳因为打铁被溅出的煤渣染脏,本来要推开这个干净的姑娘,见她哭得那样伤心却又不忍心了:“草原很好,白忽一个人也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着。”
他这样不善言辞的人第一次说出来安慰的话,那个温善的姑娘抱住他由草原上的风拂过鬓间。
是三月份的时候,使臣被烧死的消息传至中原,帝王大怒,连夜发兵征伐柔然,战乱的年代白忽更不可能回家去了。
她孤寂无聊时常常去看那钦打铁,火屑四溅,天气闷热异常,一日他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她腰际的刀笑道:“那柄刀不好,我打造的时候心里想着这是献给汉人姑娘的便没有用心,如今再好好给你造一把。”
她一愣,手中摇晃的蟋蟀草停下来,笑道:“我如今仍是汉人姑娘啊!”
“这不同了。”他笑笑继续低首打铁,那把经过他磨制了一个月的短刀光可鉴人,锋面滑顺,很趁她的手。
那钦看着白忽欢喜地拿着那柄短刀,低声道:“它唤作春意照,愿你日后看到这柄刀就会想起草原的春天。”
她日后看到这柄刀同样地也想到了为她制刀的那个少年。
可汗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一个世子,此次在战役中不幸身死。那夜白忽看到一群女侍端着各式赏赐进了那钦的帐篷,后来知道了他并不是个孤儿而是一名私生子,背后那个强大的氏族是柔然王室的敕连。
可汗再无其他儿子,除了从小不被他承认的那钦。
【三】
那钦一夜之间从一个打铁少年成了柔然的王储,身居高位他也有终日惴惴不安的时候,尤其是原本身子康健的他无缘由地大病几场之后,他有一日虚弱地扯住了白忽的袖子道:“白忽啊,我不愿意再做世子了。”
他神情如惶恐的小兽,低声道:“私生子在这草原上就像牛羊一样不值钱,有那么多人不想我当世子。”
白忽拥他入怀,她身上香气细细好闻:“你不是牛羊,是白忽的马儿,没有你白忽哪里也去不了,”她收敛笑意定定道,“那钦是这草原上对白忽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这一句让他安下心来,即使日后再多杀戮他只要想到这一句便有勇气握紧了手中的弯刀。
王室中云谲波诡,那钦脾性逐渐暴戾起来,那年过冬时停战,白忽在京中的家人终于要接她回去,她在京中还许配有一门婚事,此去自然不可能再回柔然,白忽不肯回去,她染病昏迷时抓住那钦的袖子道:“从前在京中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他们都说他日后是我的夫君,可是我见到了那钦,觉得这草原比盛京好得多了,我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下去,和那钦一起。”
他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在她帐篷里守候了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其余部落呈上的信件堆叠成山,那三天三夜冻死了草场不计其数的马匹牲畜。
王室中不满之声愈发强烈,正巧这时候边境传来消息,原世子那罕并没有身亡,在战场上中箭落马时有仆从接住他救回了一命,是以他即日便会回柔然继承大统。
朝中大部分人都将目光盯紧了那钦,这是一场可笑而荒唐的权宜之计,原世子既然已经回来,低贱的私生子该滚下台了。
朝中臣子随着那罕的归来纷纷倒戈,那钦仿佛是输定了。可那一夜大祭司笑着对那钦说:“您还没有输,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白忽病醒之时看见那钦睁着疲倦充满红血丝的眸子,他紧张地盯着白忽,仿佛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白忽你在中原的未婚夫婿是不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那位王爷,他是不是手握兵权?”
她不解其意仍旧点了点头,那钦疲倦地笑着伏在她耳畔:“我想要你激怒那位王爷。”他将计划一字一顿说出,这个私生子仿佛疯了般豁出一切,为了博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如果不能成为世子,那钦会被人杀死吗?”她低声问出了这句话,那钦慢慢点头,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
白忽在一个清露沾湿的星夜被送进那罕的帐篷,人们都听说世子新收了一个貌美的侍女,她面上噙着淡淡笑意却形同哑巴,一个月后的那晚草原上的火烧得如同四年前一样大,白忽从梦中惊醒,帐篷外火光人影脚步声杂乱,
她费力挣扎着爬起却不慎滚下床,一眼瞥见帐外挥刀厮杀的那钦,浑身浴血仿佛是地狱的恶鬼。
消息已经传到了京都,柔然的原世子那罕侮辱了中原王爷的未婚妻,那位王爷手握兵权,甚得帝心,是最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人,如今他盛怒之下策书给柔然王要求说法。
自从柔然与中原上次交战伤亡惨重,柔然举国都不想再生战事,若是有人逆民意触怒了中原,必将人人诛之,那罕被逼无可逼举兵生事,正中那钦下怀。
一切尘埃落定,那钦拎着那罕的头颅站在最高的露台上,再也不会有人接白忽回去,她成了一枚彻底的弃子,原世子的惨死在前,柔然国内也不可能有人娶她,那钦登基之日,她被分配到了马房负责喂养马匹。
【四】
那是白忽在柔然的第四年,那钦迎娶大祭司的女儿,她那时正在刷洗马匹耳中听到这桩喜事,当夜暗云涌动无一颗星,她怀中揣着那柄春意照悄悄摸进他们合婚的帐篷。
在她进帐篷的那一刻他早已察觉,可他没有起身,平静地感受着那柄熟悉的短刀扎进血肉,连同她的恨意撕裂胸膛,那个姑娘颤抖着拔出短刀跌坐在地怔怔笑起来:“那个时候以性命相挟来毁坏我的清誉,那钦,你赌定了我会这样做。”
他缓缓睁开眸子,想起四年前第一次相识的场景,他笑道:“白忽啊,你躲在水底下的时候我是准备将剑送入你头颅的,但是看到了你腰际的刀,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汗人小姐,所以我转念救下了你。”
他的相救,他的温言宽慰,只不过是因为大祭司早就告诉他,那个使臣的女儿将来或可一用。
原先那罕为世子之时,大祭司一直想要另扶新主,他私下关照那钦多时,四年前烧死中原十一位使臣的野火,其实是大祭司授意那钦放的。
那个害怕得颤抖的孩子看着滔天的火势,大祭司笑着向他耳语道:“若是太平年道那钦你是没有半点可能登上王位的。”
“白忽,放火的那个人是我,是你们中原人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清呢。”
那钦嘴角分明含着笑意,眸底却隐隐有恨意盯着这个失去亲人的姑娘,他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跪倒在雪地里孤苦无依的自己,那样寒冷的天气不知冻死饿死多少人,柔然的难民一齐涌入边境准备从中原人那里夺些粮草,除了他无一人生还,他的阿爹阿娘的尸首被当作牲畜一样悬挂在城墙上,乳母抱着他哭得双眸红肿:“今后那钦一个人也可以在草原上好好活着。”
他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汉人姑娘,他怎么敢。
那柄春意照被摔在地上,他的笑意全然陌生,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耿直老实的少年,他其实工于心计城府颇深,他可能一点也不喜欢她。
柔然王即日便启程,临走前特意向宁王要回一名婢子,这足以让京城中的人们遐想纷纷,陈砚命人查探了百壶的底细,查到了她是永和二年入的北疆,日子恰好和他的姑娘一样,初遇时她念的那个名字,可能不是百壶,而是白忽。
官道两旁尘沙滚滚,那钦正伸袖为她掩去风沙,他拦腰将白忽抱上马,却见陈砚策马过来伸手按住马鞍,夜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那双低垂不辨情绪的眸子上有睫翼微微颤抖,他仔细端详着白忽的面庞笑道:“果然是你啊,你没有死在柔然啊!”
在城墙上呼唤他名字的小姑娘与如今伏在马背上奄奄一息的瘦弱女子重合,白忽在中原的那个未婚夫婿是帝王最宠爱的第十一子,宁王陈砚。
当年他目送白忽的马队远行离去未料是最后一别,战乱的时候他有多想接她回家,后来却听说柔然的原世子那罕将她收进了帐篷。他气恼得想要立刻手刃了那个人,殊不知这是他心爱姑娘设的一个计谋,瞒得这样好。
他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姑娘了,当年一别还是眉眼稚嫩如今已经成长得愈发出挑,一晃多少年过去。她对那钦眸子里的爱恨那样分明,对他却只有淡漠,就连当年在京城之时,她唤他一声声哥哥眸间是天真顽劣而没有丝毫情意。
“白忽你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呢?”陈砚嘴唇颤抖着想要抚摸上她的脸庞,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在他的衣襟上。
【五】
陈砚从小就知道日后与他携手白头的是那个眼眸明亮总是贪玩的小姑娘,她待他如同兄长般仰慕,后来他私下带她随军去边地视察,见识了许多异族风土人情。
那一日柔然的难民携家带口地像疯了般涌入城池,据说草场遭逢了难遇的冻灾,他们想抢得一点口粮。陈砚命人严守城池,在城墙上命弓弩手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下去,伏尸遍地,腥热的血浸透了身下厚厚积雪,白忽劝阻道:“赶他们出城就行了,为什么要放箭。”陈砚笑笑随后将那些穿着破烂的尸体高高悬挂起来,白忽瑟缩着躲在他身后,她从捂住眼眸的指缝间瞥见雪地里一个浸染鲜血的孩子缓缓爬行,像一只小兽般顽强,他爬出很远后回首看着悬挂在城墙上的尸体痛哭起来。
“阿砚,他哭得这样伤心,城墙上一定有他的阿爹阿娘吧?”白忽目光担忧牵了牵他的衣襟。
“饶他一命足矣,不能再心软了。”陈砚轻笑地抚着她的头顶,却察觉她慢慢后退,眸间有一丝恐惧和疏离,他其实并不是京中女子心间上那个温和儒雅的公子,杀伐冷漠才是本性。
那个失去了养父母活下来的柔然少年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第一次看到水下的白忽就知道她是那夜城墙上的姑娘,他是受尽苦难的柔然人,天生就憎恨着娇生惯养的身为汉人小姐的她。
陈砚假意盛情安排那钦一队在驿站住下,暗地里从京都调派人手严密防护,从清楚白忽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比憎恨那钦,折扇扇骨在手心握得温热,他笑道:“是时候让一切恢复原位了,他早应该死掉,白忽早应该嫁给我。”
从京城调来的精锐军队潜行多日,终于在一个月夜动手,驿站内短兵相接,杀声火光冲天。那钦能够登上王位自然心机警醒,早已摸清这队人的动向,备好兵马应对,虽然柔然军数量处于下风,那钦却勇悍无匹,挥一把长刀纵马如入无人之境,刀起刀落间鲜血溅满衣襟,眸间杀伐戾气无人不畏惧。
陈砚只能眼睁睁看着柔然军轻易出逃,那钦微扬头颅面有得色,笑意却慢慢收敛,他环视一周,抑住心底隐隐恐惧沉声道:“白忽在哪里?”
白忽睡在马厩中,一时间竟无人顾及她,众将士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个当世勇猛无人出其右的男子面露慌乱之色。陈砚带来的兵马众多,那钦不能叫将士陪着自己犯险,他孤身一刀一骑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折返,唯有白忽,他一定要带她回柔然。
她从破乱的草堆中被陈砚的下属揪出来,看着铺天浓墨般的夜色下,那个人踏马扬起长刀,俊美的容颜上鲜血滴溅,身后的天际悬挂着罕见的一条璀璨星河,他拼命来救她。
许多年前也有这么一条星河,白忽和陈砚并肩在城墙上看着那个伏跪在雪地里的小孩无助地哭泣,如今那个孩子举弓拉弦将箭直啸穿透陈砚的左臂,陈砚吃痛地松开她,她怔怔地等着那个孩子接她上马背,一起回柔然看打铁锻刀。
那钦双臂温暖有力地拥过她,被陈砚反手一刀劈在肋下,鲜血立即喷涌而出,他笑着对咬牙切齿的陈砚说:“对你而言她只是个可怜的需要依附的女子,我看得比你更重要,重逾性命。”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陈砚再也不顾往日谦和的模样,在他身后目眦欲裂嘶吼道。
他感受到她的手拼命想捂住他伤口流出的血,想起当日知道她逃离柔然边境之时自己大发雷霆,严查下去发现是下属将她贩卖出去的,那名下属看见那钦平日对她不怎么上心,以为不打紧,却被他革去职位痛骂道:“谁借你的胆子敢做她的主了?”
下属战战兢兢道:“是姑娘她自己要走的。”
“混账!”他怒极挥袖扫落案上茶盏,并不是不喜欢她,当今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她。陈砚看着他纵马离去的滚滚烟尘,终是无奈地垂下剑,她名字唤作白忽,是另一个男子心间上的小鹿,从来都不是他以美酒换来的百壶。
【六】
那是白忽在柔然的第二年,彼时初交战她料定了中原不会有人接她回家,却在一天夜里看见大祭司的帐篷外拴着中原的马,她是侍奉在帐篷外的小女奴,小心撩起一缝借着昏黄的灯光瞥见了她朝思暮想的面庞,那是锦衣玉袍谈笑风生的陈砚,虽然心下奇怪为什么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更多的却是欢喜,自小的依赖让她朦胧地以为那便是情意,只要陈砚来了,白忽就一定能得到庇护,他一定会接白忽回家。
想到这里她甚至忍不住冲进帐篷即刻与他相认,可是她立即听到了那钦的名字,这个小姑娘后背沁出冷汗瘫软地倚在帐篷旁,陈砚是未来的帝王,但是并不满足于这些,他想要开拓疆域建立无上功业,一早便盯准了版图北方的柔然,此时柔然世子那罕羽翼丰满,难以动摇,他将目光瞄准了另一个人,那个瘦弱容易掌控且身份卑微的私生子那钦。
大祭司被常年重金贿赂,兼之被许以高位,早已是陈砚的内应。
那罕的中箭坠马,草原上的野火全部在他的筹划之下,甚至那场火会伤及白忽父亲的性命,陈砚当时并未顾及那么多。
陈砚在席间拥过献上的一名柔然美人,含笑向她喂酒却丝毫没有提及白忽之事,他一向是这样诗酒风流的公子。
一条黑鳞蛇蜿蜒盘桓在白忽的足踝上咬住了她的小腿,恐惧和疼痛袭来,白忽不敢发出声音伸臂阻挡在唇间,却早已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时看见那钦匆忙奔过来,正为找不着白忽而心急,那时他并未长成勇敢的男子,也对蛇心生畏惧,却不管不顾地扯开那条蛇,蛇咬得愈发紧,他便发狠咬断了蛇头,满口生腥的鲜血:“怎么这么蠢,被蛇咬了也不出声。”
她不说话,终于埋在他不算结实的胸膛号啕大哭起来,半晌他用他单薄的身体将白忽背起慢慢往前走,身后是帐篷里陈砚和美人的笑语,京都繁华仿佛是遥远如云端的往事,此刻的这个生长于北疆的少年,仿佛才是她宿命的归属。
那个时候她虽诊治及时,蛇毒剧烈却未能清尽,不知哪一日毒素发作倒毙身亡,她一直瞒着所有人。
陈砚率军队不露痕迹回京,他慢慢勒马望向北方,唇边是一抹嘲讽的笑,当年留白忽在柔然,他不是没有顾虑过,然而深谙帝王心术懂得要有取舍,他舍弃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七】
回柔然的马车晃晃荡荡,那钦肋间创伤极重未能及时治愈,此刻他面色苍白虚弱地昏睡在车厢里,白忽正为他细细擦拭汗珠,忽然马车一次猛烈的震动,马儿似发狂般扬起前蹄冲去,赶车人勒不住缰绳跌下马,马车轮轴不断发出咯吱的异样声音。
那是陈砚谋划的一条后路,他已昭然自己的意图自然不可能留那钦活着回柔然,早先命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这条路不撞得玉石俱焚不会停下,到那时大祭司的部下也会赶到刺杀,大祭司的叛国之罪已经板上钉钉,若非割下那钦的头颅再无其他抉择。
马车震荡得剧烈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那匹马发了狂横冲直撞,马队人心动乱遭到了大祭司部下的伏击,那钦本已伤重不可稍有差池,此时形势却凶险万分。
白忽怔怔看着后面厮杀声震天,垂眸冷笑道:“陈砚想杀的不应该是那钦,是我啊,是我丢了他的颜面啊,是我一直忤逆他啊!”
她细细贴近那钦的耳畔,弯着嘴角笑意渐浓却有泪水滑落脸颊:“有一年草场冻死了许多畜牧,你因为病重的我耽误了大事,我心里就非常愧疚,好像为你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她体内一直有蛇毒未清,大夫话说得隐晦,她可能岁数不长,她慢慢伏在那钦胸膛上噙着一丝笑意:“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啊,如何能陪那钦走过往后数十年漫长的时光呢?”
马车眼见就要撞上嶙峋的岩壁,她扶住马车沿辕,衣袖被风鼓得猎猎作响。
陈砚看轻了她的情意,更看轻了她的倔脾气。
原本要撞上岩壁的马车突然慢慢停下来,是白忽看准了纵下去以血肉之躯将自己抵挡在车辙之间,血立时迸溅出来浸染一地黄沙,马挣开缰绳与车厢断开,那钦瞳孔骤缩想要起身,肋间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
下属骑着马赶到请求那钦率众速速离开,白忽被轮轴卡得死死的,不能动弹一分,而且流了那样多的血已是回天乏术。他从来不是草原上的牛羊,有一个姑娘钦佩他,仰慕他,她的心意澄澈昭然在神灵面前。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良久终于像个孩童般哭出来,面上是大恸的神情。
白忽嘴角渐渐扬起,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从前在城墙下你也哭过一次,那个时候我就想,一定是失去了至亲之人才会哭得这么伤心,那钦,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所以说,我算不算是你的至亲之人呢?”
“白忽一直都是,”他握紧了她的手慢慢放到自己的心口,低声在她耳畔道,“是那钦最心爱的小鹿啊!”
白忽终于笑起来,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又是十几年前那个幼童,因为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伤心至极。她怔怔松开手视线模糊起来,马队与天际渐渐连为一线。
他终是要离去统领柔然的草原,捍卫他的子民和疆域。最后留她一个人在柔然的边境孤寂地流血至死。
【八】
陈砚这一生曾多次率军攻打柔然,却每每无功而返未占到丝毫便宜,有几次甚至丢盔弃甲狼狈地被打回来,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柔然扶植了那钦上位,那个像野狼一样的男人同样觊觎着中原的土地。
那钦在位的几十年,柔然国势强盛,子民太平清和草原肥沃丰美。然而他是一个好君王却不是一个好的打铁匠。
从前有个姑娘死于回柔然的路途上,尸骨同马车一齐葬身于不知名的黄土下,那个柔然的君王一生惦念始终未能寻到,他国事之余便喜欢打铁,可不知因何缘故他终生都未能再铸造出一把好的匕首。
一日那钦打完铁时侍女捧过铜盆盛满清水,他突然怔怔地将手伸进水面触及盆底,仿佛紧紧握住了什么,恍惚间是那个素不相识的汉人姑娘躲在水底,仰头对视任由他将她拉起来,少年杀意弥散长刀回鞘,君王长久地出神及至水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