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颜
2016-05-25舒安
舒安
【一】
我十六岁那年拜入西冷最有名的驻颜师林冷门下,自此成为一名驻颜师。
驻颜之术,起于东方,以驻颜师心血为之,方可容颜艳丽,永葆青春。驻颜师是个很费心血的行当,所以少有驻颜师能够善终,而我师父林冷死时也不过四十岁。
古人云,相由心生,驻颜师生得越漂亮,她用心血铸就的容颜也就会越漂亮,所以古往今来,驻颜师少有男子。
我师父是个例外,驻颜家族里还有一个例外就是与我们毗邻而居的韩柏,韩柏不同于我,他本来就是驻颜家族里最优秀的继承人。
驻颜师能造出最艳丽的容颜,也能将容颜永远停在任何客人想停留的时间里。
从前一点上来讲,我大概就已经注定永远成不了一个好的驻颜师,因为我并不是个漂亮的女子,我平凡甚至丑陋,而从一年多前,师父将我带回西冷的那一天起,师父乃至我都成为西冷驻颜家族里的笑话。
我十六岁开始学习驻颜,其实对于一个驻颜师来说,已是很晚的年纪,但是师父总是夸奖我有天赋,可是我比谁都清楚,不管我多么用功和刻苦,就因为我现在的容貌,也不会有人请我驻颜。
师父生前总是宽慰我,死的时候也还是拉着我的手对着说:“阿赛,其实你不驻颜也是好的,你可以做些其他的,人总会有执念,有可能是执着拥有一双灵巧无比的双手,有可能是婉转动人的嗓音,这些你都可以帮他们实现,也并非驻颜这一条路可走。”
我知道师父说的,驻颜师所学的秘术,不仅可以驻颜,也可以实现一个人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不,应当是世人觉得美好的东西。
师父死后,我开始为了生计发愁,韩柏受师父嘱托说要照顾好我,可是不承想,师父头七没过,我就被他们赶出了西冷。
那天冷雨凄迷,我坐在西冷城外的大树下,冻得瑟瑟发抖。直到韩柏持伞踏雨而来,他站在我面前,微微皱眉叫我的名字:“阿赛。”
我将头埋在臂弯间,道:“韩柏,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驻颜师。”
韩柏道:“驻颜如此耗费心神血气,阿赛,以后就由我来驻颜,赚钱养你,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我抬头看着他,许久冷笑道:“你胡说些什么?”
韩柏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将伞撑到我的头顶,微微笑道:“我怎么是胡说呢?阿赛,你是不信我?”
我没有说话,霍然起身,劈手夺过韩柏手里的伞,挑眉道:“我若不驻颜,还有其他本事,不会靠你养活的。”
韩柏站在那里,雨水淋湿他的衣衫,他却笑出声来,许久他的声音夹杂着雨声:“阿赛,你真是个要强的姑娘。”
我哼了一声,将他一把扯到我的伞下,上了他来时驾来的马车,他要去为一个人驻颜,我早就知道。
其实天底下平凡的人太多,却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请得起驻颜师,驻颜师所要的酬劳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愿意付出的,亦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付得起的。
而除却那些驻颜师已然驻过颜的客人之外,无人知道驻颜师所收取的酬劳到底是什么。
【二】
韩柏今年二十岁,他十五岁那年有过一个驻颜的客人,现在那位客人是京都皇宫里的宠妃,举世无双,韩柏也因此声名鹊起,谁都知道西冷这一辈里驻颜最厉害的是韩柏。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或许也会驻出漂亮的容颜,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从来没有驻过颜,也无人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个好的驻颜师,这或许才是我最大的悲哀。
驻颜耗心神血气,驻颜师一年只能驻一次颜,如若多了,那就是损害寿命。今年找韩柏驻颜的人,是早早就定下的,长安武林世家冷家的冷公子。
韩柏从未为男人驻过颜,他一直觉得世间注重容貌的,大抵都是女子。
我跟着韩柏从西冷启程去长安的那日,是三月初七,而他跟冷家约定的日子是三月十三。三月十三,长安落雨,我和韩柏如约而至,却看见冷家门前挂着白色的灯笼,已然有些破旧,看来不久前应当死过人。
韩柏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看着丧门府邸,叹道:“阿赛,看来冷家气氛应当不会太好。”
我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去找冷英阁,为他驻颜,其他事与我们无关。”
我们跟门前的小厮说了身份,他引着我和韩柏一路到了后院的书房,书房并未点灯,窗户也未开,所以显得有些暗。我站在门口,适应了下屋内的光线,方才跟着韩柏走进去。
房间桌案后坐了个人,我们以为是冷英阁,韩柏开口道:“冷公子,在下韩柏,三月十三,如约而至。”
房间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开口,却是个女子,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缓缓地道:“我非冷英阁,而是冷英阁的夫人,柳安。”
我和韩柏都愣了愣,柳安从黑暗里走出来,我才看见她的样子,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容颜,如出水芙蓉一般娇艳。
她看见我的时候似乎也愣了愣,看了我许久,方才请我们坐下,她坐在我们对面,一身缟素,鬓角别着一朵白色的芙蓉花,她望着我和韩柏,道:“你们是西冷来的驻颜师?”
韩柏点头:“半年前,冷公子来西冷找过我们,我们已经收过他给的报酬,现在依诺来为他驻颜。”韩柏握着茶杯,神色淡然,慢慢开口。
柳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许久笑了一声:“我有一事不曾明了,不知道公子能否替我解答一二?”
韩柏有些疑惑,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想了想道:“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柳安靠着椅背,缓缓开口:“来找两位驻颜的都是怎样的人?他们是否对自己的容貌不甚满意?”
韩柏道:“当然。”
对面的女子默了默,道:“那你们可曾见过冷英阁的样子?”她的手指敲击着桌案,“我想你们大概并未见过他的样子,才会答得这样肯定。”
韩柏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半年前冷英阁找到西冷的时候,我是见过他的,只是那天他覆着面具,从头到尾我们都不曾看见过他的样子。
柳安忽然起身,慢慢转到后面的书架后,从上面拿出一卷画轴出来,她说:“不若让你们看看冷英阁的样子吧。”说完她将画轴展开,我们看见画上的人时惊了惊,因为画上的人,身形瘦长,持剑而立,迎风而站,眉眼之间带着刀锋似的冷意。
那是一个好看的人,有着这样的容貌的人为什么还要请驻颜师?我不明所以,韩柏也不明所以。
柳安道:“这就是冷英阁,这样一个人,何须找你们驻颜?”
韩柏抬眼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们驻颜,也不必知道为什么,现在请冷公子出来见我们吧。”
柳安收起画轴准备将它放回书架后,闻言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我们,许久叹道:“你们来晚了一步,冷英阁已经死了。”
我有些不能相信,脱口道:“怎么会?”
柳安握着画轴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冷意:“姑娘是不信我?他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了,两位还是请回吧。”
韩柏看了看我,许久终是拱手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说完拉着我就要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却听柳安道:“你们刚刚说,冷英阁已经给了你们报酬,那两位可否告诉我,驻颜师所收取的报酬是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柳安依旧站在书架前,背影端正,韩柏道:“是他的一双腕子。”
柳安手中的画轴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走出几步远,就听见书房里传出女子的笑声,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厉。
【三】
我和韩柏离开冷家之后,回到暂居的客栈,我忍不住问道:“冷英阁付给你的报酬是他的一双手腕?”
韩柏点头:“阿赛,你知道驻颜师的规矩,既然他觉得容貌更为重要,那么就要拿同等重要的东西来交换。”
我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道:“江湖上谁都知道冷英阁腕刀功夫了得,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你拿走他的腕子,就等同于废去他的功夫。”我看着他,冷冷地道,“也等同于将他推入死地。”
韩柏坐在窗户后面的椅子上,闻言看了我一眼,道:“冷英阁之死,难不成你是在怪我?”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世间是公平的,他若对容貌更为执着,那么他就要拿身上另一样在外人眼里更为重要的东西来交换,而从他身上摄取的东西,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人所执着的,阿赛,人性的执念我们需要去满足和平衡,那是我们驻颜师的职责,你怎么会不懂?”
我没有说话,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其实我不是不懂,只是觉得这样的行当太残忍,你可以夺去她的眼睛,夺去她的双手,夺去她的嗓子,甚至夺去她的心,这些我都可以接受,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这些人会因此而丧命!
夜里韩柏来叫我到楼下大堂吃饭,我没有搭理他。
他站在门口,叹气道:“阿赛,这些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看着门外他踱步的影子,正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却听见韩柏在门外道:“冷夫人?”
我疑心自己听错,开门出去,果真看到了柳安,她依然还是白天那身素色的衣衫,静静站在楼梯口。
韩柏道:“不知冷夫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柳安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我打开的房门,向我询问:“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我点头,柳安进门后莫名问道:“姑娘喜欢穿水红色的衣衫?”
我愣了愣,好奇地看她,柳安好似也不打算听我回答,只是寻了个椅子坐下来,因客栈房间太小,只有两把椅子,我坐在柳安旁边的椅子上,韩柏就只有站在窗边的份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安终于再次开口,缓缓道:“其实冷英阁想请你们驻颜的并非是他自己。”
我倒水的手一抖,问道:“那是谁?”
柳安没有回答,握着我刚刚倒的那杯水,抬头静静地看着我,我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许久她方才开口道:“那天我跟他吵架打起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他怎么不还手,原是腕刀功夫使不出来了,可是那天他的腕子明明还在的。”
韩柏道:“我们的报酬是他的腕子,只是抽走了他腕子里的精魂,一双血淋淋的腕子于我们驻颜师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柳安闻言点头,嘴角依稀带着笑:“他凭借腕刀功夫成名,这么多年来,他有多爱惜自己的腕子和腕间的双刀,我比谁都清楚。”她眉眼渐渐带着哀意,看着我,又似透过我看着其他什么,她说,“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为了宋铅,竟什么都不在乎了。”
【四】
宋铅才是韩柏真正应该去驻颜的客人。
宋铅是长安武林第二大世家宋家的二小姐,但是宋铅不同于一般的武林世家的姑娘,她没有学过武功,只喜欢读书写字,弹琴画画,倒像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而柳安不过是一介孤女,被冷家收养,从小陪在冷英阁身边罢了。
一个千金大小姐,一个寒门孤女,好似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宋铅有的东西,柳安都没有,那个时候除了冷英阁。
冷英阁亲自教柳安习剑,亲自教她认字,他待她很好,就如同亲妹妹一样好,在宋铅未出现之前,柳安很满足这样的现状,她觉着,就这样陪在冷英阁身边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是宋铅出现了,在宋家家主的生辰晚宴上,宋铅一袭水红色的裙子,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翩然的走姿,走起路来,好像步步能生莲。
光她的容貌就惊艳了所有人,况且她还在晚宴之上献了一支舞,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柳安坐在冷英阁旁边,亲眼看见他手里酒杯里酒水滴得满桌都是。
宋铅退场的时候,冷英阁跟着出去了,对着宋铅的背影道:“宋小姐留步。”
宋铅闻言,在灯火下回头,冷英阁看呆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宋铅大抵是看出他的窘迫,冲着冷英阁笑了笑,那一笑果然如天女下凡。
我从柳安的眼神里,也大抵能够知道,回眸一笑的宋铅有多漂亮。
后来在回府的马车上,柳安偏头问道:“阿冷,你觉得宋铅好看吗?”
冷英阁看着她,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反问:“你觉得呢?”
柳安挑眉道:“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冷英阁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其实柳安又何尝不漂亮,只是柳安只会舞刀弄枪,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儿女,冷英阁见惯了一个女子拔剑出鞘的场面,偶尔看见了身姿曼妙的旖旎风光,自然会眼前一亮。
那晚过后,冷英阁也时常会去宋家找宋铅,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两家人也乐意撮合。
柳安每次坐在高楼上看着他出门,又看着他回来,有一日她在门口拉住冷英阁,带着笑问:“今日,你要带宋家小姐去哪里?”
冷英阁道:“城外的芙蓉花开了,我带铅铅骑马去看看。”
“铅铅?”柳安却忽然讥笑,“阿冷,你叫得可真亲热。”说完拂袖离开,那个时候的冷英阁哪里知道柳安心里的不快。
柳安六岁入冷家,到那年整整十年,十年他都没有叫过她一声安安,他甚至都忘了,其实喜欢芙蓉花的还有她。
也就是从宋铅出现的那一年开始,柳安才意识到,她喜欢冷英阁,可惜,那时冷英阁的眼里却只有宴会上一舞倾城的宋铅。
【五】
冷英阁带宋铅骑马去看芙蓉花的那天,柳安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宋铅那天依然还是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站在满山的芙蓉花之间也掩盖不了那一抹艳色,她跟冷英阁说:“听闻冷公子的腕刀功夫不错,不知道铅铅有没有那个荣幸见识一下冷公子的腕刀?”
冷英阁笑了笑,温柔道:“好。”
他的腕刀是很轻薄的,刀柄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竹叶,宋铅握着腕刀道:“想不到这样漂亮的兵器,杀人也这样厉害。”
冷英阁道:“铅铅,世界上但凡是兵器,那么不管它多么漂亮或者多么不起眼,它都是危险的。”
宋铅将腕刀还给他,道:“在你们江湖人的眼里,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危险的?或者说,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她摘了朵芙蓉花,问,“那冷公子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危险?”
冷英阁愣了愣,缓缓摇头:“铅铅,你不一样,你跟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
宋铅眼尾带着笑:“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冷公子见多了江湖侠女,见到铅铅这样的弱女子,有怜悯之心罢了。”
冷英阁没有说话,其实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喜欢宋铅,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缘何喜欢,又何必弄得那么清楚?
现在宋铅不明白,那么时日久了,她自然会看见他的真心。
柳安躲在树后,远远看着,临走时摘了一朵芙蓉花别在鬓角,走着走着落下泪来,她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哭,用手背抹了抹,在心里骂自己傻子。
那夜,冷英阁回来的时候,也为柳安带了几枝芙蓉花,柳安站在门口,看着他手里的花,许久问道:“难为你还记得我也喜欢芙蓉花。”
冷英阁笑道:“从前城外芙蓉花开的时候,你总嚷着让我带你去,柳安,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说完将花递给柳安,转身要走。
“阿冷。”柳安突然开口,冷英阁脚步顿了顿,道:“嗯?”
灯火下的柳安眉眼带着凄意,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她说:“你今年为什么不再带我去看芙蓉花了?”
冷英阁好像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柳安笑了一声,扬着手中的芙蓉花道:“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六】
那之后,柳安开始常常跟在冷英阁和宋铅身后,她发现宋铅说话的时候,总是很轻很慢,她走路的时候,端庄优雅,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角的幅度刚刚好。
她观察得那样仔细,晚上的时候开始在房里练习宋铅的笑容,宋铅走路的样子,宋铅执帕时候的手指,她渐渐变得不像自己,当然也不像宋铅,她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姑娘。
她走在冷英阁身边,刻意学着宋铅的样子,可是冷英阁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连丫头都看出来不一样,道:“小姐近日是怎么了?怎么走起路来都这样不自然?”
冷英阁这才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柳安,我今日才发觉,你这段时间格外安静,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柳安抿嘴笑道:“你喜欢这样安静的我吗?”江湖儿女向来直接,那是冷家教她的,不拐弯抹角,想要什么就自己拼命地去争取。
冷英阁脸色变了变,道:“柳安,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一直拿你当妹妹。”说完拂袖而去。
旁边的丫头好似窥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柳安眼光扫过来的时候,她扑通一声跪下去,伏地颤颤道:“刚刚奴婢什么都未听到。”
心高气傲的女子冷笑:“听到了又怎样?我还怕不成!”
那年她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在有些事情上执拗得可怕,就如她喜欢冷英阁,冷英阁若是越不喜欢她,她也就越想得到他的喜欢。
宋铅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听说冷英阁让人在长安城的护城河里放了无数的河灯,他带着她站在城楼上,让她许一个愿望。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去宋铅家必经的那条长巷子里,挂满了花灯,府门口最大的那只花灯上,还画着宋铅的小像。
一个曾经只会舞刀杀人的江湖少年,不晓得是哪里学的这些讨女孩欢心的把戏。
人人都以为,冷家的公子经过此番,应该能够赢得美人心了吧。
可谁知,宋铅那晚过后,对冷英阁却是冷淡起来,冷英阁不明所以,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宋铅坐在茶楼上,闻言看了看他,静静道:“我很感激冷公子在生日那晚送我的礼物,但是我对冷公子并无男女之情,我欣赏你的武功和行事作风,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冷英阁回家的时候提着酒来到柳安的院子,柳安也不说什么,就坐在院子里陪他喝酒,夜凉如水,柳安竟然想,他累了愿意回来就好。
那一刻,她在外人面前变现得越加高傲,此时就爱得有多卑微。
冷英阁喝得酩酊大醉,他伏在柳安肩上,问:“为什么宋铅会不喜欢我?柳安,为什么?”
柳安回答不出来,她又不是宋铅,她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同样的,冷英阁也不是柳安,他怎么会知道面前的姑娘听见那些话时,心里会有多难过。
那晚,柳安扶着冷英阁回房,冷英阁拉扯着她的衣服不让她离开,然后他开始亲吻她,开始去扯她的衣服,去碰她裸露的肌肤,可是他嘴里却一直喊着:铅铅。
柳安的手指紧紧抠住冷英阁的后背,那晚她嗓音破碎,只说了一句话,她说:“阿冷,我疼。”身体疼,心更疼。
【七】
第二天早上,冷英阁看着身边的姑娘,不住地说:“对不起,柳安,我对不起你。”
柳安看着一直跟她道歉的男子,许久无所谓地笑笑:“有什么对不起的?阿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那件事柳安没想告诉任何人,可是冷英阁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告诉了冷夫人,冷夫人从小喜欢柳安,气急败坏地给了他二十大板。
然后她来找柳安,拉着柳安的手道:“安安,你愿不愿意嫁给阿冷?”
柳安愣了愣,哑着嗓子道:“夫人有问过阿冷的意思吗?”
冷夫人道:“此事由我做主,本就是他对不起你,他还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柳安后来就真的嫁给了冷英阁,成亲那天,宋铅也派人送了礼来,冷英阁听见门口收礼的人报她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眼神哀哀。
洞房花烛夜,冷英阁来看了一眼柳安,低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柳安,你早些歇着吧。”说完便落荒而逃。
柳安等他离开后方才自己掀开鸳鸯戏水的喜帕,很久没有什么动作。
那晚,柳安潜入了宋府宋铅的房间,宋铅还未入睡,借着灯火在研究棋盘上的残局,柳安推开门进去,宋铅惊了惊,道:“柳姑娘?”
柳安点头道:“是我。”
宋铅道:“今日不是姑娘同冷公子的大喜之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柳安坐在她旁边,闻言反问:“你不知道为什么?”
宋铅没有说话,柳安双指夹着一颗棋盘上的白子,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手指一动,手中的棋子破风而去,击破窗纸,飞到外面。
柳安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喜欢过阿冷吗?”她眉眼微蹙,“一丁点都没有?”
宋铅摇头:“我对冷公子从无儿女之情。”
柳安看着她的眼睛,突兀地笑了一声道:“那你以后就不要同阿冷来往了,我现在是他的妻子,我看见了会不高兴。”
宋铅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姑娘深夜前来,就只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她笑了笑,温言道:“柳姑娘放心,我与冷公子之后不会私底下见面。”
柳安点了点头,走的时候看见房间门口的花灯,花灯上依稀还能看见宋铅的小像,她回头道:“这只花灯我能带走吗?”
宋铅点头,柳安携着那只花灯离去,花灯留下了,而那副宋铅的小像被她丢进烛火里烧了,留着有什么用?她要的不过是那只花灯罢了。
她将它挂在房门外的长廊下,没事了就看上两眼,看久了也就觉得,冷英阁送给宋铅的东西不过如此,还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
【八】
日子本可以一直这么过着,如果没有宋家的灭门,没有那场烧了一夜的大火,或许,冷英阁后来就不会去找驻颜师,不会失去一双腕子,也就不会死在柳安的剑下!
宋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凶手不得而知,江湖上的恩怨情仇,谁又能说得清楚?
冷英阁深夜听到消息,纵马狂奔到宋府,在大火之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宋铅,柳安站在大火外,看着不顾自己性命的冷英阁,生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那场大火让宋铅容貌尽毁,曾经那样风华绝代的姑娘,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让人心生害怕的丑八怪,连府里的丫头都不敢去看的一张脸,冷英阁竟然还能天天对着她。
便就是那一刻,柳安才清晰地认识到,冷英阁爱的从来就不是那张脸,而是宋铅整个人。
他亲自喂她吃饭,喂她喝水喝药,他说:“铅铅,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他让人将屋子里的镜子撤了,生怕宋铅看见自己现在的容貌,但是有些事越想瞒着,越瞒不住。宋铅透过后院亭子下的池水看见自己的容颜的那一刻,尖叫出声,那叫声凄厉得让人心疼。
她蹲在那里痛哭出声,冷英阁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她,他说:“铅铅,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会永远守着你的。”
那大概是宋铅,抑或是柳安有生之年听到最动听的情话。
宋铅开始整日待在房间里不出来,看见阳光就开始尖叫,她那年才十六岁,比柳安还小上那么一岁,换成任何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都是会发疯的。
后来冷英阁知道驻颜师能驻出艳丽的容颜,便开始寻驻颜师来为宋铅驻颜,那一找就是一年多。
柳安去看宋铅,她就站在门外,微微抬头看着天空,道:“西冷驻颜师一族可以恢复你的容貌,你想要什么样的容貌就可以有什么样的容貌。”她顿了顿,“宋铅,如果你愿意离开,我会请人为你驻颜。”
房里没有什么动静。柳安又道:“如果你愿意,你就走出来吧,我曾经外出救过一个驻颜师的命,他现在就在长安城游荡。”
就在柳安打算离开的时候,房门打开了,罩着面纱的姑娘轻轻开口道:“你带我去吧。”
柳安说的驻颜师就是林冷,林冷问宋铅,问她:“你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
那姑娘默了许久,才道:“一张平凡的脸,越平凡越好。”
柳安站在门口,闻言道:“你若想摆脱过去,不如连前程往事也一并忘了吧。”
改变了容貌,留着记忆又有什么用?不如一起忘记,重新开始生活。
【九】
冷英阁在外找了一年多的时间,听到他的描述,都无人愿意为宋铅驻颜,越丑陋的容颜越耗心血。
后来他听说西冷最厉害的驻颜师是韩柏,于是找上门来,他怕连韩柏也不愿意为宋铅驻颜,于是他特地用面具掩盖容貌,说是为他自己驻颜,并且提前给了报酬。
韩柏提出要他的一双手腕时,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是只要想到宋铅凄厉的哭声,他就觉得这一双手腕也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韩柏一年只驻一次颜,而那一年的机会已经用完,所以时间约在第二年的三月十三。
可是冷英阁回去之后,却发现府里已经没有了宋铅的人,他遍寻不见,然后发疯似的去质问柳安,柳安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恨不得她立刻去死的样子。
冷英阁道:“你把宋铅弄到哪里去了?”
柳安在他的逼问下抬头,静静道:“她死了。”
冷英阁想要去掐她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放弃,现在想来,原是失去了一双腕子的精魂,再也使不上力了。
最后却只听他道:“柳安,你走,离开冷家,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看见你那张脸,我会觉得恶心!”
他说她恶心,这一生她都不曾听过这样令人伤心的话。
她怒极,拔出墙上挂着的佩剑,厉声道:“你若想要我走,除非杀了我。”说完剑已出鞘,她出手虽快,但是凭着冷英阁的功夫,那一剑本可以轻轻松松地躲过,甚至腕中的刀都可以刺穿柳安的咽喉。
可是,冷英阁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柳安那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柳安吓坏了,带着哭音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冷英阁大抵是真的很痛恨柳安,那个时候还带着恨意道:“宋铅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用?”说完就晕了过去。
柳安那一剑刺得太凶,冷家用了多少方子,买了多少药材,冷英阁也熬了不过三个月,他本想熬到驻颜师来的那一天,但最后也没等到。
柳安跟我和韩柏讲完这些的时候,看着我笑了笑问:“我若没有记错,林冷生前只收过一个徒弟,而那就有你,对吗?”
我突然不敢开口,她慢慢道:“宋铅,你虽换了容貌,但是行为举止跟以前倒是并无差别。”
我有些不能接受,颤颤道:“你说我就是宋铅?这怎么可能?”
柳安静静瞧着我:“昨天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宋铅。”
她说:“我曾经学过你的一言一行,学过你的走姿仪态,我那样仔细地观察过你,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她默了默,“阿冷曾经那么喜欢你,到最后也没能认出你,这真是笑话。”
我说不出话来,难怪我十六岁之前的记忆都消失了,原来是被他们刻意抹去的。
韩柏走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后背,轻轻安抚我,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真相?你当初抹去阿赛的记忆,不就是不想阿赛记着从前的事吗?
柳安低着眉眼,抿唇道:“阿冷死了,我总想有人能够记得他的好,他一生除却双亲,最喜欢的姑娘就是宋铅了。”她忽然抬眼看着我,“宋铅,你一定要记得他。”
我在她的目光下,下意识地点头。
柳安离开时,长安城突然落起了雨,她将一幅小像放在我手里,道:“这是阿冷病中为你画的小像,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那幅画像上的宋铅当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可我却再也不想拥有这样的容貌。
【尾声】
我和韩柏第二天去给冷英阁坟前上了香,我对过往完全没有印象,此时此刻也并无太多悲伤,只是觉得曾有这样一个人为我不惧生死,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我后来听说,冷英阁死后,冷家家主之位争斗激烈,经过一年多的斗争,是冷家最不起眼的庶子坐上了家主之位,而柳安就死于冷家的争斗中。
我再路过长安的时候,曾询问过柳安尸骨埋于何处,却无人知晓。
在未遇见柳安之前,在我两年的驻颜师生涯里,我一度以为人性的执念,是执着于自身,执着于想要拥有一个完美的自己。
可是在柳安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管我是不是故事里的宋铅,那个时候我方才真正领悟到,身为一个驻颜师,或许我们的职责并不在于要实现世间人身上不足的地方,而是为了帮助那些为了情爱而执着的男男女女。
就如同冷英阁对于宋铅的执念,抑或是柳安对冷英阁的执念。
说到底,世间最深的执念莫过于爱,莫过于恨。
后来的很多年,我依然跟在韩柏身边,在各个地方游荡,有很多人成为我们的客人,或是求漂亮的容颜,或是求婉转动人的嗓音,或是求盈盈如水的眼眸,而每个客人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都莫过于情爱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