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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戈壁

2016-05-24李杰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新路黑子春花

李杰

今年,是兰新铁路建成运营五十周年。兰新铁路全长1923.8公里,为建国初期国家投资建设的一条最长的铁路干线,也是新中国第一代铁路建设者们在极其艰难困苦的自然环境和生产条件下,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鲜血汗水,在中国西部的荒漠戈壁上铸就的一座历史丰碑。《铁道部第一工程局志》曾有这样的记载:“疙瘩台区段57公里内有土石方166万立方米,其中开挖砂质砾岩(又称红胶土)61万立方米,还有涵管、箱涵、小桥等72座,要求于1959年3月底大风来临前完成。特别是砂质砾岩十分坚硬,人工和机械均难‘啃动,打眼爆破当时又缺乏火工材料。无奈之下,有些职工南下戈壁滩找硝三昼夜,水尽食绝,险些丧命,终于在七克台找到了煤,百余人挖煤熬硝,制成黑色炸药,攻克了难关。”

——题 记

这是大戈壁上一条古河床形成的滩地。

裸露在砂地上的黑色石子在刺眼的光照下,泛着远古、荒蛮的青色,就如同在某个久远的时代就已经被天焰地火燎烤过一般。层层叠叠的砂岩,像两条古怪而狰狞的蟒兽,对峙在河床两侧,毫不掩饰地向着空旷、干涸的河道张扬着自己霸道、威严的气势和恐吓。而汇聚在这里的无数把挥动的锨镐和拙笨促迫的脚步,则让惶惶奔突的洌洌寒风变成了灰灰黄黄的颜色。

第十二联队数百名职工从嘉陵江畔开拔到这里之后,便按照总指的要求,马不停蹄地迅速拉开了路基土石方会战的序幕。工地上,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的脸膛黑红的工人们,抡着镐,挥着锨,抬着筐,个个汗水洇洇,脚步匆匆。

联队长韩新路依旧是跟老搭档党支部书记殷生福搭伙,一镐一锨,一副抬杠,一副大筐。他们既是这个联队的当家人,也是施工现场上跟大伙儿一样流血流汗的带头人。现下的实际状况是,路基填筑刚一破土动工,队伍就在这大戈壁上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土如顽石,坚硬难啃。一晃几天过去了,施工进度如同蜗牛前行。刚鼓起来的士气,眼见着被日渐沉重的无奈和沮丧所耗磨,变得一下暮气沉沉起来。作为联队的两位当家人,他们既心急如焚又心存不甘,唯恐再这样拖延下去,这萎靡之风便会涣散了整个队伍,土方会战甭说如期告罄,能不能扛得住这压力都让人攥着一把汗。心念至此,正在挥镐刨土的韩新路一个走神,两只铁杵似的胳膊竟困软得再也举不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借此平静一下自己有些躁乱的心绪。这时,他看见一班长赵黑子跟一个工友抬着摞起的三只大筐打前面走过。

“黑子,少装点,差不多就行了!”韩新路不忍地扬声提醒。

“俺倒想多装,得有哇!撅着腚啃了大半晌,还不够塞牙缝的。这活儿干得,自个儿都脸红!”赵黑子没好气地道。

殷生福说:“你等等。”然后来到赵黑子面前,“让我看看你的手!”

赵黑子把抓着筐绳子的手向身后一缩,道:“俺这爪子有啥看的?”

“少给我嬉皮笑脸!”殷生福不由分说地抓过赵黑子那只手。

这原本是一只筋肉如铁的大手,而现在却黢黑红肿,发面团似的手背上,满是冻疮和张着嘴的血口。胶布缠满五根短粗的指头,只是胶布与那筋肉已经浑然一色。脏呼呼、黑黢黢中渗着血色。

韩新路不忍地将头扭向一边。

赵黑子抽回自己的手,向殷生福一呲牙,抬着大筐“噔噔”地走了。

“路不好,脚下多留神!”殷生福脖子上的喉结颤颤滚了几下,还是哑着嗓子喊了一句。

“你也是,腿脚不好,就别跟着摽啦!”韩新路劝着殷生福。殷生福的一条腿在当兵打仗的时候负过伤,留下了残疾,平时走路也是一跛一跛的。

“你就别啰嗦啦!来,镐给我,你喘口气。”殷生福从韩新路手上夺过铁镐。

“殷大哥——”

“嗯!”殷生福扭脸看看韩新路,“你小子可有时间没这样叫我了。”

韩新路笑笑,感慨地道:“这辈子遇上你,那也是俺的福气!”

“说啥呢!”殷生福直起身子,捶捶腰,用一副老大哥的眼神看着韩新路:“你是驾辕的,哥哥我是给你拉套的。只要你腰不软,肩不松,哥哥这个套啥时候都给你绷直了。要说眼下的事儿,哥哥就给你提个醒。昨晚,侉子给我唠扯工程进度的事儿,犯难的就是这一镐下去看不见个动静的红胶土!春妮昨天也找我,说开工没几天,她那卫生所的胶布都快用完了,大伙儿抡铁镐震得手上全是血口子,这样下去几十万方土方咱啃到啥时候?得赶快想办法弄炸药!”

“这事儿也搅得我心里烦哪!”韩新路狠狠踹了一脚脚边的土筐,骂道:“就半年的工期,偏偏又碰上这狗日的红胶土!”

“时间不等人,光急也没用。该向上级张张口的,咱也不能总捂着盖着。”殷生福缓声开导着。

韩新路说:“我是顾虑这刚开工,头一脚还没踢出去,咱就给上级扯上了嗓子……这兰新铁路全线一拉开,就是将近两千公里,方方面面都不容易哇。再说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位老丈人的脾气,我怕这嘴还没张,就——”

“那该说的也得说。柳司令再严厉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想想,咱们进疆这些日子,遇到了多少困难?营盘没扎好,就迎头一场十级大风,刚扯起的帐篷被卷走了一多半。要不是你发动大伙想出了地窝子这个主意,咱们这几百号子人还不知道站在哪里喝西北风呢?还有,这吃的水,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比金子还金贵,是李铁勺拼着自己的一条命找到了那一眼泉,解决了全队人吃水的大难题。这些沟沟坎坎儿都是咱咬着牙迈过来的,没给上级说过一个求字。可眼下,这局势实在是容不得咱们再耗下去了。你要是不愿张这个口,回头我找柳司令!”

殷生福所说的柳司令,叫柳河,是原铁道兵某部的司令员,后来一直是宝(鸡)天(水)、宝(鸡)兰(州)铁路抢修抢建的最高指挥员,他们与柳河司令员很早就相识在宝天段,并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日日夜夜里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兰新铁路开工后,柳河又成为整个工程的总指挥。

殷生福抡圆了铁镐狠狠砸了下去,竟震得铁镐把子脱了手。

“娘的,这膀子跟过电似的!”

技术室地窝子里,侉子正面对着木案上的一份工程图纸独自发呆。侉子是南方人,也是八九年前在逃荒路上同韩新路、春妮相遇并一起投奔到铁路工地上的。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随铁道兵入朝参加抗美援朝的作战,专门在铁路运输主干线上与美国佬的飞机炸弹周旋。后来在保卫金日成大桥时左边肋骨被炸弹炸断三根,回国治疗后虽然伤痊愈了,但身子骨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再后来,经过宝(鸡)天(水)段和天(水)兰(州)段施工的锻炼,这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在业务上长进很快,现在已经成了联队的技术主管。队伍上到兰新线的这些日子,最焦急上火的应该是侉子。身为联队技术负责人,解决施工生产中的技术性难题,确保工程进度按工期要求有序进行,自然是义不容辞。可是让他恼火却又一筹莫展的是,路基土方施工遇到的这种砂质砾岩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在眼下只有洋镐铁锨钢钎大锤这些生产工具的情况下,只有靠人海战术靠工友们拿自己的体力去硬干硬拼。即便是如此,生产效率也是每况愈下,原因很简单,施工现场上的工人们体力消耗得实在太大。他比别人更清楚,这种日复一日的消耗战再继续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必定会将队伍拖疲拖散甚至拖垮!

突然爆响的电话铃将愁眉紧锁苦思冥想的侉子吓了一跳。

侉子起身抓起了话筒。

“您好!请问您是……黄洋,黄工程师?哎呀,咋是您哪!”侉子兴奋起来。论资排辈地说,黄洋该是他入行的启蒙老师了。当年他跟韩新路、春妮、大头、冬瓜等一帮逃荒来的年轻人,就落脚在黄洋跟他父亲黄继亮的包商队伍上。那时候,刚留洋回来的黄洋在工地当工程师,帮助父亲黄继亮在宝天铁路上干工程。黄洋人很好,不像他那个奸商爹把他们这些下苦的工人不当人待。那个时候,侉子体弱,干重活累得常常是喘不上气直不起腰。黄洋就把他要到身边,扛个镜子,记个数据,整理个资料。侉子就是从那时候起才算是摸到了工程技术这个行当。后来,包商被取缔,黄继亮回了陇南老家,黄洋却辗转到了设计院。兰新铁路整个工程设计就是他们完成的。侉子对这位将他带入工程技术行当的老师一直是敬重有加,而黄洋也时常惦记着他的那些曾经同甘共苦过的老朋友。

“韩队长和你们大伙都还好吧?”黄洋在电话那边问候着。

“都好,都好!”侉子大声回道,“您在乌鲁木齐?好哇!有机会来看看我们……欢迎!欢迎!我们在百里风区,是!条件是很艰苦!……现在路基土石方工程刚刚开工,桥涵图纸还没有到齐……对,工期很紧!”

黄洋沉吟了一下,说:“听说你们路基土方一开工就遇到‘拦路虎了?”

“没错,全是砂质砾岩,靠洋镐铁锨很难啃得动!爆破没有炸药,工区也没有!韩队长殷书记都急得满嘴起泡了!”侉子一脸愁苦地如实相告。

黄洋说:“这是全线不少施工区段共同遇到的一个大问题。不过,我听说有的区段工人们自己在戈壁滩上找到了硝土,尝试着熬硝自制黑炸药。这个方法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终于有救了!谢谢!谢谢!”

侉子撂下电话,便向外冲去。

修理班的地窝子里。

大头骑在一截圆木上,两眼直勾勾地冲着面前的一个车轮子似的物件发愣。

春花一掀草帘子走了进来。春花是韩新路和春妮的妹妹,两年前才从老家豫东来到工地上,现在在联队伙房帮忙做饭。春花人长得俊秀,又朴实勤快,在联队上下很得人缘。此时,她瞅着大头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儿,抿嘴一乐,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大头背后,冷不丁地放了一嗓子:

“失火啦!”

大头被惊得像根弹簧似的从圆木上飚了起来。

“哈哈!”春花得意地弯着腰笑。

大头用手拍着胸口:“俺可有狗吓的病!”

“死大头,让你坏!”春花拉住大头,又掐又捶。大头躲闪着,“好了!好了!小姑奶奶,你就手下留情吧!”

嬉闹过后,大头腆着脸,问:“专门看大头哥哥来了?”

“美死你!”春花笑道,“俺们伙房的鼓风机烧了,请你这个大技师去看看。哎,你刚刚冲着这个轱辘子发啥呆呀?”

“愁呗!”大头叹息道。

“又说胡话哩!”春花不信。

大头说:“反正给你说,你也是戏园子里闹老鼠!”

春花问:“咋讲?”

大头说:“听不明白瞎叽歪!”

春花笑骂:“死大头,没正经!”

“想听正经的?”大头“嗯嗯”了两声,拉过春花坐在那截圆木上,一本正经地道:“你天天跑工地去送过饭,能看见咱那些工友们是咋干活儿的?抡铁镐,抬大筐,肩膀头子磨肿了,磨烂了,还得一根杠子俩人抬!俺就想,要是一人有架独轮的手推车那多省劲!所以,俺就……”

春花的一双大眼忽闪着,又撇撇嘴打断大头的话说:“瞎费脑筋!那独轮车俺老家家家户户都有,俺还会使呢,这还稀罕?”

大头说:“就你说的那推起来‘吱呀吱呀一个劲乱响的木爬子,俺老家也有。可那是啥?俺说的这独轮手推车——俺这么跟你说吧!”大头抓挠了一下脑袋瓜,然后接着道:“俺那年被洪水冲走的事儿你听你大哥和你春妮姐说过吧?后来俺被黄河边上的魏大哥救了,再后来俺就跟魏大哥在盖房子的建筑工地打零工干了一阵子。建筑工地上俺就用过那小轮子的独轮车。运水泥运砖头可轻巧了。可那东西用在咱这不行。一来这车架子太小,不适用。二来咱工地上到处坑坑洼洼也没有那么好走的路。所以,咱得用大轮子的,起码这轮子也得这么大的个!”大头连说带比划,春花终于听明白了。

“想都想好了,那就赶紧地做呗,还瞎愣怔个啥?”

大头叹了口气,说:“做车轮子就要有车轴子,要有滚珠子!俺鼓捣了好几天了,就这一关过不了。你说俺愁不愁?”

“又是车轴子,又是滚珠子……这,俺可真不懂了。”春花忽闪着两只大眼,摇摇头。

大头鼻子里“吸溜”了一下,道:“你要是懂了,俺该下伙房跟着李铁勺屁股后边瞎转悠去了!”

“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春花嘴里说着,眼睛却还在那车轮子上打转转,“你说的那车轴子、滚珠子,咱铁工房就不能砸?”

“对呀!俺咋黄狗吃屎——光往自己嘴底下扒哇!”大头“呼”地跳起来,火燎着腚似地拔脚朝外跑。

春花急了:“俺的事呢?”

“你找别人吧!”大头脸都没扭。

“死大头,没心没肺!”春花跳着脚骂。

从工地匆匆赶回来的韩新路,一边用手巾抽打身上的沙土,一边招呼跟着进到队部地窝子里来的赵黑子、冬瓜、李铁勺、侉子、刘木头等人。

“大伙儿自己找地方坐。殷书记,你先给说说!”

殷生福一屁股跨到土炕上,抽出旱烟袋装着烟叶,“还是你说吧,我得过两口!”殷生福吸烟从来不说“吸”,而是说“过”。他说,他爷他爹都是这么说。

“那我就说!”韩新路舔舔爆着皮的嘴唇,扫视了一下大伙儿,“先问问你们几个,谁熬过土硝?”

几个人被冷不丁地一问,都愣住了。

赵黑子擤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笑道:“队长,你把俺们打工的急急火火地弄回来,就问这句话?”

刘木头拨拉拨拉脑袋上落的锯木屑子,接话道:“咱队长这是咋啦,上回揪着咱问谁挖过土窖子,这回又转到土硝啦。俺先声明,别说熬,见都没见过。”

几个人都“嘿嘿”笑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眼睛都落在炊事班长李铁勺的脸上。

李铁勺说:“看俺干啥,你们当这是熬骨头汤哇!”

满地窝子人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

赵黑子夺过殷生福手上的烟锅子狠狠咂了一口,然后一边往外吐着烟气,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别说,这跟熬骨头汤也差不了哪儿去。刮些硝土,支个大锅,架上劈材熬呗!”

“说得轻巧,你见过?”冬瓜斜了一眼赵黑子。

韩新路说:“黑子,说正经的。咱可是要讨论大事呢!”

“俺没瞎说哇!”赵黑子晃悠着站起身子,“俺家乡是出皮子的。那些生牛皮、生羊皮哪个不用土硝熟哇?所以,这土硝家家都会熬。俺记得俺爹说这土硝又分洞硝和地皮硝两种。洞硝的硝土那得从大山深洞里去找。这地皮硝的硝土就简单啦,家里的庭院、茅房、猪圈、牛圈、老墙角都有……”

“你就别瞎得得了!你说的这些,咱这儿连个影儿都没有!”冬瓜不耐烦地打断赵黑子的话。

“让黑子把话说完!”韩新路来了兴致。

“就这些,没了。剩下的就是支起大锅熬呗。”赵黑子扬扬手,又落下了沾满两腚蛋子土的屁股。

“俺来问你——”韩新路往赵黑子跟前凑凑,“这土硝到底是啥样的,咋就知道它就是——”

“这简单呀!”赵黑子说:“你们见过蚂蚁屎没有?土硝那玩艺儿就跟蚂蚁屎差不多。实在不行,还能尝哇。味道嘛发苦、辣、涩。越是好硝土,这辣味越重!只要这舌头一舔,就知道。”

“俺听明白了。”冬瓜“嘿嘿”冷笑两声,“这家伙的舌头就是打小从茅房、猪圈、牛圈里舔出来的!”

大伙儿“哄”地笑了。

韩新路跟殷生福和侉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正颜道:“话说到这里,咱们收获已经不小了。为啥这话题不离土硝?有个情况要告诉大伙儿。咱们现在搞土方施工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因为没有炸药啃不动这红胶土!向上级伸手要,两千公里的线路,几十万筑路大军会战,别说轮不到咱,就是能轮到,咱也张不开这个口。就在这之前,侉子接到黄洋工程师一个电话,说到由于炸药奇缺,无法满足工程施工的需要,不少单位自己在戈壁滩上找硝炼硝,制造黑色炸药!别人能干,咱也能干!”

“这鼓捣黑色炸药,就是一硝、二磺、三木炭,难不住咱!”殷生福把从赵黑子手上抓过来的烟袋锅搁在鞋底子上磕了磕,接过韩新路的话说,“当务之急,咱得先找着能熬出火硝的硝土,这是第一步!”

赵黑子又一撅屁股站了起来:“那就撒出去人找哇,咱还等啥!”

冬瓜骂他:“你小子腚上长疮是不是?这要找,不也得有个计划。那么大的戈壁滩你当是摇着鞭子放羊哇!”

“冬瓜说得对。”韩新路抬手将横眉愣眼的赵黑子按到凳子上,“咱放明天一天时间作准备,后天出发。打算是这样,人从各班抽,不要多,就10个,由我带队。时间么,我看最多三天打个来回。天太冷,又有风沙,时间长了不行!”

“在座的都是支委,咱们碰碰头就算是联队党支部的决定!”殷生福站起身子,一脸严肃地道,“抽出的这10个人,第一,一定要是党团员。第二,身体棒,能吃苦。第三,要讲团结,一条心。总之,不管遇到啥困难,都能以大局为重,咬紧牙关扛下来!”

“既然条件都开出来了,俺算头一份!”冬瓜说。

“他小子掐了头,俺也得跟上!”赵黑子不服气地瞥了冬瓜一眼,道。

刘木头说:“这露鼻子露脸的事儿,从来没有木工班的份。这次好歹咱也争一回。俺算一个!”

李铁勺急了,刚要张嘴,被韩新路拿话拦住了:“铁勺,你就不要张这个嘴了。拉水做饭,一日三餐,全队几百号子人你不能撒手不管。但是,你那个胡林得抽出来,这小子当过侦察兵,这回用得着!另外,你们炊事班要明天准备好至少10个人三天的干粮。带的水要保证,就从每人一茶缸的蒸馍水里往外匀!”

“还是让俺跟着去吧,抓把火烧个水烤个馍的俺在行!”李铁勺还是不情愿地央告。

“队长不是说了么,你咋还跟个娘们似的!”赵黑子不耐烦了。

李铁勺涨红了脸:“俺向领导求个情,碍着你啥啦?狗拿耗子!”

“这就急眼啦?”赵黑子反而笑了。

“好啦,就说到这儿。你们回去都开个党小组会,先把选出来的人报个名单上来,党支部研究了以后再定!”殷生福最后安排道。

夜幕降临,戈壁滩上又刮起了地皮风,在地窝子上面“嗖嗖”地刮扫着响声,如同无数支铜笛竹哨在吹。

韩新路一手举着马灯,跟殷生福凑在一张地图前,听侉子介绍着:

“我向黄洋工程师作了请教,又查了一下相关资料。这个火硝学名叫硝酸胺,主要来源是红砂岩矿。咱们所在这个地区在这儿,叫鄯善县鲁克沁区的塞尔盖匍,就在火焰山的脚下。妙就妙在这里的红砂岩矿蕴藏非常丰富。咱们找着它应该不是问题!”

“太好啦!侉子到底是侉子,好样的!”韩新路高兴地搂紧侉子,夸赞道。

“弄了半天,这宝贝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殷生福也很兴奋。

“这是咱的福气哇!”韩新路说,“咱要能找到一处大矿,说不定对全线都是个贡献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回,就看你的啦!”殷生福笑着道,“各班的名单都报上来了,咱今晚就把它定下来!”

韩新路说:“这么快,积极性蛮高的嘛!”

“这种事儿,慢不了!”殷生福道。

“还有一个问题,两位当家的也要考虑到。”侉子一脸凝重地提醒道,“我注意了一下天气情况,这几天闹不好可有大风!”

“这鬼地方没动静的时候少!”韩新路挥挥手说。

“小心没大错!”殷生福说,“去的人都穿暖和些,千万别冻着!”

这是一个不大的地窝子。一张三斗桌,两个药橱,里面整齐地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子。几个装药品的纸箱靠墙里摞着。以纸箱为界,拉了一条布帐,布帐后面便是一张大床。

春妮正往一个医药箱里收拾着几样药品,侉子沉眉低眼地走了进来。

“回来啦,开啥会,整到这个时候?”春妮问。

侉子闷声不语地一屁股落在了床上。

“累啦?”春妮放下手上的活儿,走过来蹲下抱起侉子的一只脚,一边解着鞋带,一边看着丈夫的脸,说:“我给你们准备了点常用药品,出发的时候你就把药箱背上。”

“定了,没有我。”侉子摇头。

“没你,为啥?”春花吃惊地道。

“说我工地上离不开,说我身子骨弱……不行,我还得找他们去!”

侉子起身,又“噔噔噔”地出了地窝子。

这是一个并排有两趟大通铺的地窝子。一趟大通铺上挤着七八个人。

冬瓜跟几个党员开完党小组会从外面回来,掀开被窝,扒光了衣服就哆哆嗦嗦往里面钻。

“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冬瓜嘴里嘟囔着,赤条条的身子刚钻进被筒里,又“娘哇!”一声尖叫,挺了出来!

大头在一边捂着被子“叽叽咕咕”地偷着乐。

冬瓜伸手从被筒子里扯出团毛茸茸的羊皮来。

“又是你狗日的耍得坏!”冬瓜扔掉羊皮,将一双冻得石头一般的手就往大头身上挠。

“凉!凉!”大头笑着,缩着,躲着。

“小子,还有更凉的呢!”冬瓜又将一只脚踹了进去!

“你狗日的——”大头被冰得熬耐不住,光着膀子钻了出来。

俩人闹腾了一阵,才钻进被筒子平息下来。

大头问:“你们几个叨咕啥事呢,神神秘秘的?”

冬瓜说:“当然是党里的大事儿!”

大头撇撇嘴:“你就猪卵子当秤砣——瞎吊吧!”

冬瓜说:“那你小子呢,整个一个猪卵子拌面汤!”

大头问:“咋讲?”

冬瓜说:“糊涂蛋哇!”

“你狗日的——”大头的拳头又杵了过去。

冬瓜用手一挡:“行啦,咱说正经的。你小子也该向党靠拢靠拢了,不然,啥光彩的事也轮不上你。别的不说,俺要是春花也瞅不上你这没出息的样!”

大头不服:“噢,照你的意思,进不了党里面俺就孬种一个啦?哼,在这个联队,让俺服气的人还不多呢!”

“没人说你是孬种。有时候有些事那非得是党员不可!你还不知道吧,后天队长要亲自带领10个人去找硝!这在咱联队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听说有人今天晚上都把血书递到支部去了!那还不是挑着谁,谁光荣!”冬瓜朝大头跟前靠了靠,道:“对了,人家胡林可上了,还是队长亲自点的名。俺倒希望你去,可你不是党员,不符合条件!”

“不让去拉倒,俺还不稀罕哩!”大头往被筒子里一缩,捂严了脑袋睡了。

“拉不出去的骡子推不转的磨!”冬瓜气得狠狠蹬了大头一腿!

在联队调度室的地窝子里,悄悄溜进来的大头,急急火火地接打着一个电话:“……是啥矿?……红砂岩!……俺听明白了。俺是想问问这红砂岩究竟是啥样儿?……你也没见过?……那白瞎啦!”

大头泄气地刚要放电话,电话那头又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头,我们这里的陈工见过红砂岩矿!刚巧他在这里,请陈工给你说……”

大头赶紧捂住话筒,放低了声音道:“您说,陈工……”

联队队部的地窝子里。

桌子上摆着五六支步枪,韩新路跟殷生福正在擦拭着。殷生福将枪栓卸下,擦好,又安到枪上,整个动作干净、熟练,一看就是摸枪的老手。

韩新路看着很是羡慕,不由地夸道:“到底是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老兵,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真是有些日子没摸啦。”殷生福感叹道,又举起枪瞄了瞄,说:“上级给咱基干民兵班配的这几支枪还真不赖。比起俺们那时候用的八一式马步枪可是强多了,这回你们出去全把它带上,还有那五十发子弹!”

韩新路笑笑,道:“又不是去打猎,有两支就行了。”

殷生福说:“这戈壁滩上啥情况都可能发生,你不是也听说了,最早上来的施工队伍还遇到过土匪的呢。带上,都带上!”

韩新路说:“正因为这样,家里也得留几支,有这家伙就比没有强!”

“行,就听你的!”殷生福道,“侉子的事儿,我的意见就让他去吧,你也多个帮手”

韩新路说:“你都投降了,俺还能再说啥。起初,咱们不是为他的身子骨担心吗,万一有个闪失……算啦,就这样定啦!”

俩人正说着,大头蔫了巴叽地走了进来。

“大头,谁把你的筋抽啦?”韩新路笑道。

“钱!”大头麻拉着眼皮,塌着腰靠在门口处那组铁皮文件柜上。

殷生福笑:“新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头也愁起钱来了。真的假的?”

“不帮拉倒!”大头腰一挺扭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韩新路上前扯了大头一把,“到底咋回事儿?”

大头翻翻眼皮,说:“救俺的那位魏大哥打了封信给俺,说是村里开矿石炼火硝伤着眼啦,让俺给他汇点钱去。就是这么回事儿!”

大头说的是大前年他们在宝天铁路施工时遇到黄河上游发大水,为抢救工地上的物资,大头被洪水冲走,多亏黄河边上一位姓魏的汉子碰巧遇上出手相救,这才死里逃生。大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此便把这姓魏的汉子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逢年过节总忘不了给他那位魏大哥寄上二十三十的。这事儿全联队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跟大头的特殊关系,韩新路和殷生福也一直从心底感激那位未曾见过面的黄河边上的汉子。

“说,要多少?”韩新路拉开抽屉。

“给个……三十吧。”大头看了看韩新路手上的票子,牙根一咬。

“凑个整数,拿五十吧,宽裕点好。”韩新路将钱塞到大头手上。

大头转身就走。

“等等!”殷生福喊住大头,“你说你那个魏大哥的村里开矿石炼火硝?”

大头麻拉麻拉眼皮,道:“这有啥稀奇的?魏大哥他们住在黄河边,每年都要熟羊皮做筏子,离了硝咋成?还有做火药,打野猪,打兔子……这些,俺都跟着干过。对了,那个矿石叫啥来着……”大头拍打着脑瓜,“你看俺——想起来啦,叫红……红砂岩!那东西有红色的,还有深红色的。”

“嘿!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两下子!”殷生福又惊又喜,冲着大头就是一拳。

韩新路也看着大头笑。

大头愣愣地眨巴着眼,问:“你们这是……咋地啦?”

“咋地啦?你小子成了宝贝啦!”殷生福又杵了一拳,“明天你就跟队长他们出发!”

“可俺、俺还不是……”大头抓抓脑袋。

“行啦,这回冬瓜、黑子你们几个宝贝又凑到一起啦,回去抓紧准备准备吧!”韩新路满心欢喜地将大头送出地窝子。

联队伙房是一个特大号的地窝子。里面有堆放着白菜、土豆、萝卜和面粉的库房,有支着四口大锅的灶火、面案。此时,灶火上两对一人多高的笼屉正“呲呲”地冒着水蒸气,弥漫得整个地窝子里都是白腾腾,雾蒙蒙。

大头猛然间闯进来啥也看不清,两只手在眼前又摸又抓的,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谁呀,这是——”

“俺,大头!”

“你呀!离开饭可还有一个多钟头呢!”

“胡林,是你!”大头辨出了声音

胡林说:“是我。你呀别在这胡摸乱闯,当心撞到菜刀上!”

“你小子少耍横,老子是来找春花的!”大头把胡林一推,就要往里闯。

胡林晃晃身子,暗中还了大头一肩膀。

“你是给老子找别扭!”大头扑上去,一把揪住胡林。

“干啥,这是干啥,咋在这儿撕起来了!”李铁勺抖着两手面赶过来。一看是大头,火儿顿时消了。

“是你小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头将胡林狠狠一推,冲李铁勺道:“你少给老子扔发面团!说,春花呢?”

“春花呢?”李铁勺问胡林。

“不知道!”胡林脖子一梗,走了。

“刚顶破蛋皮子几天的黄嘴鸭子,给老子冲上了!”大头狠狠“啐”了一口,也转身走了。

李铁勺在后面训胡林:

“你跟他斗,他是谁?咱联队的活祖宗!”

大头暗自笑骂:“老子是你勺头子的活祖宗!”

临近傍晚的时候,从联队卫生所的地窝子里传出来一阵欢笑声。

韩新路的嗓门最响亮:“钟铁,真没想到你们队伍上得也这么快!”

一身军人装扮的钟铁边搂着自己的儿子平平左一下右一下地亲,边应道:“你们前脚走,俺们后脚就撵上来了。千军万马的大会战,谁赶不上谁都会后悔一辈子!”

钟铁最早是柳河司令员的警卫员,年龄不大却跟随老首长南北转战了大半个中国。1949年初部队由赣南转战到渭北,国民党军队溃退时对陇海铁路宝鸡至林家村一带的线路进行了大肆的破坏,致使这一路段陷入瘫痪。无奈之下,柳河司令员代表部队与当地军管会一起,组织部队官兵和沿线民工投入抢修抢建被损毁破坏的陇海铁路。已经是工兵连连长的钟铁就是在那里与韩新路等人相识,并在昼夜苦战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1951年5月间,韩新路所在联队在宝天铁路天兰段承担大营梁隧道的施工任务,这座隧道虽然只有八百多米,但东端穿过黄土层,西端五百多米却为杂色土,普遍渗水,极易发生流泥坍塌,工程进展异常艰难。关键时刻,又是钟铁的工兵连打的增援,两支队伍联手用了不到一年的工期,提前抢通了大营梁隧道,受到上级嘉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钟铁与韩新路联队上的女推土机手兰丫结为伉俪,使得彼此之间的情谊更是深了一层。让人没想到的是,兰新铁路数万大军入疆会战,已经当了团长的钟铁又率着部队撵了上来。

韩新路说:“这话是实话,看来咱们真是缘分不浅!”

钟铁说:“那是!这不,俺们刚刚拉开了阵势,就接到黄洋打来的电话,我只能十万火急地往这跑!”

韩新路说:“你不是专门来看兰丫跟儿子的?”

钟铁说:“在你眼里咱革命军人就这觉悟?”

春花接话说:“咋,革命军人就不能看老婆儿子啦?”然后又向平平拍拍手,说:“乖,跟姨来,你爹他不稀罕咱!”

钟铁说:“春花妹子,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歹你哥一家也‘妻离子散不少日子了!”

春花抿嘴笑了,说:“闹了半天这才是心里话!那俺去给你叫兰丫姐!”

春妮说:“这才是正事儿,跑快点!”

春花刚跑出地窝子,就听见大头在后面喊。

春花说:“刚巧,你腿快,上工地把兰丫姐叫回来,钟铁大哥来了,在卫生所。”

大头说:“俺说那咋停辆部队上的吉普车,是钟铁来啦!那俺得去见见!”

春花说:“他跟火上房似的,很快就得走,你就给人家两口子留点时间吧!”

大头勾着脑袋往卫生所的地窝子看了看,嘴上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急啥!”

“你是去不去呀?不去俺去!”春花抬腿就走。

“俺去!俺去!”大头赶紧拉住春花,“俺得先给你说两句话!”

春花急得直跺脚:“你快去,啥话回来再说!”

“就几句!”大头拉过春花,趴在耳朵边上匆匆嘀咕起来。

春花先是不耐烦,接着又面现惊喜,最后竟捂着嘴“吃吃”地笑:

“死家伙,就你鬼点子多!俺知道啦!俺不说,不说!”

夜。地窝子里。

冬瓜、大头缩在被筒子里“叽叽咕咕”说着话。

冬瓜问:“这还真就奇啦,你小子咋过得殷书记那一关?”

大头说:“俺说啦,有冬瓜,没俺,他小子闷不死也得憋死!俩当家的心疼你,就同意啦。”

“放你小子的狗臭屁!”冬瓜笑骂。

“说正经的,”大头望着冬瓜:“俺进步一回咋样?”

“你小子想说啥?”冬瓜没听明白。

“装啥大头蒜!不给你小子说了,睡觉!”大头将脑袋缩进了被筒子。

凌冽的寒风中,殷生福带着大伙儿为韩新路一行送行。

殷生福紧紧攥着韩新路的手,说:“还是那几句话,心不要贪,路不要远,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韩新路说:“放心吧,会有好消息的!”

山菊偎在哥哥赵黑子身边,摸摸这,摸摸那,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春妮把药箱亲手挂在侉子身上,又深情地为丈夫系紧帽带儿。

冬瓜看着眼热,说:“春妮,也帮俺系系。”

春妮说:“死冬瓜,自己没长手哇!”

冬瓜叹息道:“唉,啥叫没人疼,这就叫没人疼哇!”

春妮说:“那就快点娶个媳妇搂着!”

众人笑。

兰丫抱着平平打人群里挤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裹在怀里的儿子说:“来,平平,跟大伯、干爹和这些叔叔们道个平安,说‘早点回家!”

平平扬扬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回家家!”

“乖!”韩新路捏捏平平的小脸蛋,笑道:“让大伯亲亲咱队上的第一个小男子汉!”说着,使劲在平平脸上亲了一口。

“扎!”平平缩着脖子叫。

“让干爹扎一个!”冬瓜将平平抱到手上,又是亲又是蹭,直弄得小家伙又是笑,又是叫。

“好啦,你们这些大男人,胡子拉碴得都赛过刺猬啦!”

春妮从冬瓜手上抢过平平。

人群里,春花扑闪着的一双大眼,瞄瞄精神抖擞的胡林,又看看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大头。

渐渐,春花那始终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有了雾气,有了泪水。

胡林将头别向一边,

大头却在吐出一大团热气之后,突然冲着人群里的那双大眼嘬了嘬嘴。

春花一下飞红了脸!

在泛着青褐色的戈壁滩上,有一道沙梁遮掩着的低洼处,这里长着几蓬半人高的骆驼刺和几株在风中展枝摇弋的红柳,一眼清泉就神奇地掩隐在这骆驼刺和红柳间。

一月前,当联队千里迢迢来到这大戈壁安营扎寨时,炊事班长李铁勺最操心的就是全联队几百号子人的吃水问题。当时总指在没有找到新的水源的情况下,为解决队伍的燃眉之急,只能依靠百余公里之外的供水点向沿线各个队伍定时定量供水。一时间,这水就成了会战队伍的命根子。看着工地上在风沙里劳苦了一整天的工友们,洗把脸的水都供不上,只能每顿饭分上半茶缸子蒸馍水,李铁勺心里熬煎得饭吃不香,觉睡不实,嘴上爆起了一圈的大燎泡。那几天他抽空就撒开腿东南西北地去转悠,还真是苍天有眼,竟让他在10多公里外的这道沙梁下寻到了这一眼的泉水!可也就是为了这罕见的一眼泉,李铁勺险些让两只戈壁恶狼给撕了。那是一个少风却极冷的早晨,李铁勺扛着根杂木扁担寻到了这里,他正为意外的发现狂喜不已的时候,两只戈壁恶狼突然出现在沙梁下,这显然是两只被饥渴熬煎到极点的家伙,它们以极其凶狠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向李铁勺发起了攻击,身陷险境的李铁勺只得紧咬牙关拼死相搏。他甩掉身上的羊皮大衣,双手舞动着那根杂木扁担,在第一轮的搏杀中将一只迎面扑来的恶狼劈出了丈外,“嗷嗷”惨叫着半天才重新翻滚了起来。第二轮李铁勺没防住两个狡猾的家伙一左一右的拼死突袭,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左胳膊却也被撕掉了一块,鲜血直流。第三轮的较量更加惨烈,李铁勺拼死将一只恶狼打倒的那一刻,自己也被另一只恶狼咬住了大腿,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胡林,将那只恶狼一枪毙命,李铁勺怕是难逃那凶险的一劫!

此时,李铁勺、山菊在用水桶往拉水车里装水。

不远处的沙包上站着向远处张望的春花。

李铁勺问山菊:“你哥他们走了有三天了吧?”

山菊垂着头。

“放宽心,菊子,他们会平安回来的。”李铁勺安慰道。

山菊咬咬嘴唇,眼里闪出泪光。

山丘、枯沙、焦土,让这四周显得更加的荒芜凄凉。

韩新路在砂岩上用十字镐边刨边细细观察。

不远处,侉子拎着镐跟着大头爬在砂岩上不停地寻觅着。侉子将刨下来的砂岩拿给大头:“再看看这块!”

大头将岩石放到眼前颠来倒去地看看,又伸嘴啃了啃,然后咂巴咂巴嘴,说:“不像,不是这个味!”

侉子拉起大头说:“走,咱再去那边看看!”

韩新路看在眼里,笑着摇摇头。

冬瓜气喘吁吁地抱着十字镐斜仰在沙坡上,沙哑着嗓门冲着撅着腚、拱着地皮的赵黑子骂道:

“你他娘的到底有没准哇,俺和刘木头跟你狗日的拱了一天的地皮,硝土没见着,光闻了屁味了!”

“老子又没请你们,两个跟屁虫!”

赵黑子一边回骂着,一边用指头沾沾地皮,又放到嘴上唆唆。

“呸!还是他娘苦咸苦咸的!”

刘木头坐在地上笑道:“这要有茅房、猪圈就好了,也省了咱黑子的舌头舔来舔去活受罪了!”

“你小子少说风凉话!找不着硝土,看咋有脸回去!”

赵黑子泄了气,一屁股崴在地上。

“起风啦!起风啦!”

胡林“噔噔”地跑过来,神色惊惧、慌张。

冬瓜支棱起脖子朝西一看,喊了声:“俺的娘哇!”一骨碌爬起来,拎着镐头就往沟里钻。

西边,已是黄沙滚滚天昏地暗!

殷生福跟李铁勺捧着烟袋锅,脸对着脸地坐在联队队部的地窝子里抽着闷烟。外面的风沙像巨大的刀片,刮着地窝子的棚顶,发出森人的声响。

地窝子里早已是沙土弥漫。

李铁勺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说:“你这儿呆不成,太呛!”

苦皱着脸的殷生福一身一头的沙土,活活地像座沙雕土人。

“究竟咋办,你得拿主意!再晚,这十个大活人可就——”

李铁勺冲殷生福喊。

殷生福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通!通!”地窝子上有脚步踩过。

李铁勺仰脖子就骂:“瞎眼啦,不怕踩塌摔你狗日的!”

“好家伙,火气不小嘛!”草帘子一动,有人裹着风沙走了进来。

“我说找不着个人影,原来都当了土地爷啦!”来人顶着一头沙土“呵呵”地笑着。

“这、这不是柳司令嘛!”李铁勺惊得跳了起来,再看柳河身后,更是惊得脸色大变!

“俺的个娘哇,这、这娘俩咋就——”

柳河身后正是灵子和怀里用军大衣裹着的女儿,娘俩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灵子不仅是柳河的女儿,也是韩新路的妻子。早在抢修宝天段的时候,灵子就是部队派到工地上的医生,那时候,韩新路还是刚从老家逃荒出来不久在工地上抬大筐的农村小伙儿。但韩新路心眼实在,为人正直,遇到黑包商欺负工友,敢站出来替工友抱打不平,因此在大头、冬瓜和赵黑子那些年轻的一帮工友中很有威信。军人出身的灵子很欣赏韩新路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气劲,久而之久俩人便产生了炽烈的感情。因为灵子待人热情没架子,又一直在工地上为工友们看病治病,几年下来跟大伙儿相处得就如同一家人似的。这次进疆修建兰新铁路,灵子因为女儿婷婷刚刚满月不久,自己产后身体也还没有得到完全的回复,便不得不暂时留在了后方

看眼前这情景,不用说,这娘俩一定是刚刚从后方赶过来的。

“铁勺,你的嗓门都盖过这风沙啦!”灵子笑。

“门没摸上,这骂先挨上了!”柳河也笑着道。

“俺掌嘴!俺掌嘴!”李铁勺当真在脸上刮起了巴掌。

殷生福则抓着柳河的手,一张嘴张了张,话没出口,眼里先迸出了泪花。

沟岔里早已被翻滚着的风少搅得昏天黑地。

韩新路领着大伙儿,紧随着胡林摸进一个岩窟里。一行人滚得灰头土脑,精疲力尽。

刘木头几个被风沙连灌带呛腰弯得马虾似的,张着嘴“嗷嗷”地一个劲地干呕。

冬瓜舌头一搅,满嘴的沙子,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你们别‘嗷嗷成不成?勾得别人……娘的,俺也不行啦!”赵黑子“扑通”跪在了地上,眼泪鼻涕往外涌。

韩新路拉过胡林,坐在自己身边,又抬头察看了下岩窟,夸道:“这地方不错,昏天黑地你咋摸到的?”

胡林将枪抱在怀里,抹了把脸上的沙土,有些得意地道:“这就是侦察兵的本事!”

“哎哟——”大头干嚎一声,打屁股底下摸出块石头来,“你想咯死老子呀!”嘴上骂着,扬手要扔,又缩了回来,眼巴巴地看着石头道:“你狗日的要是李铁勺蒸笼里的馒头该多好!”

刘木头有气无力地说:“这会儿啥都不想,就念李铁勺的好,狗日的蒸的馒头,就跟年画上的胖小子似的!”

胡林小声对韩新路道:“队长,咱们只剩下三个馒头了。”

韩新路说:“戈壁滩上就怕起风沙、迷了路。这回让咱几个碰上了。得想法子活着出去!”

侉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头手上的石头看。

大头说:“看啥看,饿绿了眼啦?”

侉子一把抢过大头扬手要扔的那块石头,连爬带滚地来到韩新路身前,神色异样地喊着:“红砂岩!红砂岩!”

韩新路接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激动地连连道:“没错,就是它!就是它!你个狗日的,掘地三尺找不着你,这回你倒送上门来啦!”

韩新路捧着那块石头放声大笑!

赵黑子、冬瓜、刘木头、大头等人都像抢金子似的一股脑地扑了上去!

在弥漫着沙土的队部地窝子里,殷生福、李铁勺、春妮、春花、兰丫、山菊跟其他几个班长都一脸焦灼地眼巴巴看着柳河、灵子。

地窝子里静得只有棚子顶上“呜呜”的风声。

山菊跟春花在偷偷地抹泪。

灵子用征询的口吻问父亲:“要不要向临近的施工单位下达协助搜寻的命令?”

柳河抬手握住了面前的电话,又犹豫地放开了手……

岩窟里,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韩新路,静听着他的决定。

“……咱们大伙儿不想冻死饿死到这戈壁滩上,就得争取时间,派人回去找队伍。胡林同志——”

“到!”胡林挣扎着挺起身子,又挺了挺胸膛。那样子,俨然就是一名临危受命的军人。

韩新路又将沉稳的目光落在大头脸上。

“当家的,有话就说!”大头抹了下鼻涕,扒着胡林的肩膀头站了起来。

“矿石是你发现的,你是功臣,由你跟胡林把它带回去!”韩新路一字一句地安排道,然后一脸严肃地把那块矿石郑重地交到大头手上,“记住,这可是咱们十条命换来的!”

“那俺就啥话都不说了!”大头将矿石塞进怀里。

“这是你俩路上的干粮!”韩新路将剩下的三个馒头都交到胡林手上。

“队长,你们人多,就留下……”胡林眼里闪现出了泪花。

“只要你俩能活着找到联队,咱们就还能吃上李铁勺蒸的馒头!”韩新路拍拍胡林的肩膀,压低声音叮咛:“一切照咱们商量的办!要坚持!要活着!”

“大头,就看你小子的啦!”冬瓜紧紧抱住大头。

侉子、赵黑子、刘木头等人都跟大头、胡林拥抱告别。

“行啦,咱可都是长着那玩艺的爷们,别整得跟娘们似的!”

大头挥挥手,跟胡林手挽着手地一头钻进了飞沙走石的大戈壁。

队部地窝子里,一只汽灯在跳着火苗。

李铁勺猫腰走了进来,看看神情凝重的柳河等人,小声道:“您发个话,这饭可都热了几回啦。”

“吃!”

柳河一拍桌子,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整个大戈壁依然是混混沌沌一片。

风,还是那样的肆无忌惮,狂啸不止,那震天撼地的厉啸之声,足以令整个寰宇为之惊惧!沙石,亦如遮天蔽日的飞蝗,借助势头不减的狂风,更像要将荒漠戈壁撕碎一般!胡林跟大头踉踉跄跄地扑倒在一蓬骆驼刺下。两个人精疲力竭地喘息着,片刻之后,胡林将从贴身穿的那件红背心上撕下来的布条子,拴在骆驼刺粗壮结实的根上。

“这是第九十几棵啦?”大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问。

胡林向外吐了一口沙土,说:“九十九棵!”

大头说:“一天一夜啦,这风还他娘的抽风似地只见大不见小!俺说,你这侦察兵咋样,别让咱们瞎驴拉磨胡球地转哇?搭上咱俩的命事小,毁了那几个喘气的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

胡林说:“俺心里也揣着老鼠呢。这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再加上昏天黑地的风沙,也只能是熊瞎子操驴——舍着命地上啦!”

大头缩头缩脑地紧贴着地皮趴着,有气无力地眯缝着眼,道:“还他娘操驴呢,你哥俺这会儿解裤腰带的劲儿都没了。”

胡林拿出最后半个馒头,递给大头:“啃两口,就有劲了!”

大头接过馒头,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咂咂嘴,说:“狗日的李铁勺蒸得这馒头就是香!回去,老子得吃它一箩筐!”说完,又将馒头塞到胡林手上。

“老子现在还不饿!”

“哎,胡林,你小子快看——”大头一转脸突然瞪着前方喊。

“黄羊!是黄羊!”胡林激动地喊。

混混沌沌的风沙里,果真有五六只顺着风向停停跑跑的黄羊!

“狗日的,皇天有眼,不该咱命绝!”大头兴奋地浑身发抖两眼放光,一下子来了精气神,“快,瞄准狗日的,撩它一只!”

“跑不了!”胡林端起了步枪。

“快!快搂火!”大头在一边急得直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在这飞沙走石的茫茫戈壁滩,在这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只要能给即将枯萎的生命哪怕注入一点生机,那就是绝处逢生,那就是活的希望!

胡林却将枪又撤了回来。

大头急眼了,破口大骂:“咱都离死不远啦,你狗日的还发啥善心!”

胡林眼盯着不远处的黄羊,一字一句地道:“要是开了枪,咱还真死定啦!”

大头脖颈子一挺,说:“咋讲?”

“这帮东西肯定是连饥带渴得熬耐不住了,才跑出来去水源地找水喝的。你想想,这鬼天气,不到紧要时刻,谁会冒这份凶险?在这兔子都不拉屎的戈壁滩上,黄羊这东西,比咱两条腿的可是灵光多了。这方圆百里的戈壁滩,水少得就跟金子一样!莫非它们奔的是一眼泉……”胡林眼里渐渐闪出了亮光。

“你小子是说——”

“它们真要是奔一眼泉,咱就有救啦!”

“嘿,这些狗日的还成了活菩萨啦!”大头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追呀,还等啥!”

俩人瞄着黄羊的影子撵了过去。

岩窟里。

韩新路望着岩顶,突然“噗”地一声笑了。

冬瓜睁睁眼皮,说:“饿得连放屁的劲儿都没了,你还笑。是想到灵子啦,还是想到女儿啦?”

韩新路摇摇头:“我是笑大头,这家伙……”

冬瓜说:“俺也在想他呢。你说这小子,人长得跟个大葫芦瓢似的,可就是有福气!就拿这次出来找硝说吧,他就能把你跟殷书记说通了,破了党支部定的规矩不说,还成了吆五喝六的香饽饽,就连咱的大知识分子侉子都拜他为师,跟屁虫似的兜着他小子的腚转。咱让大风刮到这个石窟窿里,人家一腚又坐出个宝贝矿石来!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哇!”

韩新路说:“屁个香饽饽,都是这小子做的局!”

冬瓜挣扎着勾起头,愣愣地望着一脸诡谲的韩新路。

“你看这是啥?”韩新路张开的手掌里躺着一块红色的岩石。

冬瓜拿到手上看了看:“这就是咱身子底下压的红砂岩矿石嘛。”

韩新路说:“是矿石不假,可它不是这个洞里的!”

冬瓜纳闷了:“俺虽然两天一个馍渣子没粘牙,可人话还能听明白,你这是又扯的啥闲蛋?”

韩新路笑了,虚弱地喘了喘气,道:“这个西洋景我就往破里给你说吧。”

那边,侉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挪去。

韩新路说:“侉子,肚子又疼起来啦?”

侉子说:“我、我去透透气。”

韩新路挣扎着坐起来:“我陪你去!”

冬瓜按住韩新路,扭头喊赵黑子:“你小子能不能发扬点阶级友爱?”

“俺不友爱?俺都陪着跑了四五趟了。这狗日的骆驼刺根子,哪是人嚼的,没嚼两口就肚子直抽筋!”赵黑子嘴上嘟囔着,还是打地上爬了起来。

在送走胡林、大头后的这两天,韩新路等人最难耐的就是又冷又饿。这浩瀚无垠的大戈壁,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气候,即便是六七月的天气,中午强烈的紫外线能让人冒汗出油,可太阳只要一落,立即是寒气逼人,到了晚上,那气温就如同进了数九寒天!有歌谣这样说“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由此可见气温变化之大!飞沙走石的狂风,带来的不仅仅是漫天飞舞的沙砾和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混混沌沌的世界,还有骤然下降让人恍惚间一下遁入冰天雪地的气温!韩新路他们出来时尽管都穿戴着厚厚的棉衣棉帽,可在这冰冷刺骨的天气里,却显得如此的难敌风寒。特别是到了夜里,更是奇冷无比,他们只能人贴人紧紧挤作一团,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着这透彻骨髓的漫漫寒夜。冷,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能击垮人的意志力的还是讥饿。当那种因为腹中空空,进而让整个神经都躁动、撕裂的无法静止无法忍受的感觉,一阵接一阵袭来的时候,真是让人无法抗拒了。于是,有人先摸出了岩洞,找那骆驼刺的根茎充起饥来。那东西又涩又苦,吞到肚子里还一个劲地搅腾,弄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疼痛难忍。侉子原本身子骨弱,再让那骆驼刺的根茎一折腾,更像抽了筋似的,连吐带拉折腾个不停。

“说,接着往下说!”冬瓜迫不及待地催促韩新路。

“他小子先前找我跟殷书记借钱,说是救他命的那个魏大哥熬土硝伤着了眼,还说他就跟那红砂岩矿石打过交道。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还真把我跟殷书记说信啦!咱光听说炼硝就是那红砂岩矿,可这矿石究竟是个啥样谁也没见过!就殷书记说的话,兴许咱让那矿石碰破头咱还当土坷垃踢呢!我当时犯愁,也就愁咱有眼不识金香玉!这下,大头不就成了咱的宝贝啦。可后来我又犯了嘀咕,哪有这么巧的事,该不是这小子想去造了个花头?你也知道这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即便就是其中有诈,那也得给他兜住!你手上拿的,是咱出发前钟铁接了黄洋的电话,专程送来的。他们部队有福气,一上来就在红柳河附近发现了红砂岩矿!”

“俺的个娘哟,这玩笑他狗日的大头也敢开!”哭笑不得的冬瓜大生感慨,“也就是你,换个别人,咱这回吃苦受罪玩了命不说,人可就丢大啦!”

韩新路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想他们哇……”

“煤!煤……”赵黑子大张着嘴折了回来,“咕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怀里滚出几块黑黝黝的疙瘩来!

风终于停了!

沙梁上,胡林架扯着大头,俩人晃晃荡荡,形如醉汉。

大头两腿一软,俩人打沙梁上滚了下去。

胡林挣扎着,爬到大头跟前。

有血从大头的鼻腔里流出,鲜红鲜红的,散着热气。

“大头,你、你这是咋啦!”胡林吓坏了,将大头紧紧抱在怀里。

“这……狗日的……黄羊……跑得真快!”大头喘息着。

胡林流着泪,为大头揩着脸上的血:“咱不撵啦,不撵啦!”

“它们……也累了……停下……等、等咱呢……”大头望着前方低头啃食草根的黄羊,虚弱地道。

“你等等——”

胡林取下步枪,瞄向最近的那只黄羊。

“你、你疯啦!”

大头挣扎着嘶喊。

“俺不能眼看着你——”胡林咬着牙。

“你狗日的……敢……开枪,俺就……死给你看!”

大头骂着,打怀里摸出那块岩石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你!咳----”胡林无奈地放下了枪。

“你……忘了……它们……就是咱……的……活菩萨……”大头宽慰地笑笑:“这……石头……你揣上,还有……这钱,……是俺借……队长的,你替……还给他……你小子……是好样的,春花……俺不跟……你争啦……”

“不!这都是你狗日自己的事,俺不管!”胡林连哭带喊。

“别……别这样,……像个娘们……它们……又撒起……丫子啦,……撵……晚了……就……”大头的声音越来越弱……

“大头!你、你狗日的不能就这样睡着了!你醒醒!醒醒哇……”

胡林大哭。

一眼泉。

沙丘上,李铁勺裹着大衣坐在地上,下巴颏抵着胸脯在打盹。春花跟山菊并肩站着,痴痴地望着天地相连的远处。

她们的手上都端着一瓢水。

清亮亮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亮。

突然,几个黑点跳动着,出现在泛着青褐色的地平线上。

“班长,快看——”

春花、山菊同时兴奋地又跳又喊!

李铁勺猛地睁开眼,晃晃脑袋,顺着春花、山菊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黄羊,奔这里找水喝的!”李铁勺说完又麻拉上了眼皮。

春花、山菊满脸的失望。

就在这时,“砰!”地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春花、山菊先是一怔,李铁勺已经打地上蹦了起来!三个人撒腿朝枪声响起的方向奔去!

他们在一座沙丘前发现了已经是气息奄奄的胡林。

李铁勺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胡林满是沙土的脸上。

“胡林,好兄弟,你到家啦,到家啦!”

“胡林!胡林!你说话,说话哇……”

春花、山菊泪流满面地呼唤着。

胡林睁开眼皮,张开的嘴如同一眼干涸百年的枯井。

山菊噙了口水,贴到了那干枯爆裂的嘴唇上。

“看见你们……真好哇!……俺没事……就是累……累,你们……你们快去……救大头!……沙梁……沙梁……”胡林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砰!砰!砰!”

李铁勺取下胡林身上的步枪,朝天连放三枪!

“你们俩赶快把胡林背到水车那边去,柳司令殷书记他们就在附近,听到枪声马上会赶过来,俺去找大头!”

春花跟山菊含泪背起了胡林。

李铁勺朝着胡林来的方向撒开了双腿!

夕阳如血。

戈壁如画。

李铁勺背着大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匆匆迎上前去的的柳河、袁书锦、殷生福、灵子、春妮……个个眼含热泪……

大头走了。他走得无怨无悔,走得十分的壮烈。

他的走,也一下揉碎了许多人的心。

春花哭得几次昏死过去。冬瓜扯着嗓子直嚎得两眼无泪。赵黑子、李铁勺、胡林也都没了魂儿似的,守着那堆沙丘久久不愿离去。韩新路耳朵根子上的头发一下白了一圈,听灵子讲,好几天夜里她都被韩新路的哭声惊醒。柳河也陪着大伙儿一次次地流下了悲伤、痛惜的泪水。他特地叮咛殷生福跟韩新路,等这里的工程完工了,一定要给大头立上一座碑,让将来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大戈壁上长眠着一位英雄,一位为了新中国的铁路建设将生命奉献给茫茫戈壁的英雄!

那一天,春花将悲痛难抑的人们带到了一个秘密所在,在这个地窝子里,由春花亲手揭开了一个秘密,一个大头临赴戈壁前嘱托下的秘密:在一堆草帘子的下面,一辆几乎全靠铁锤敲打出来的崭崭新的手推独轮车让人们眼前为之一亮!

春花说,这辆手推独轮车,是大头自己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大头说了,有了这家伙,工友们的肩膀头子就可以真的解放了!

抚摸着这辆独轮车,韩新路跟殷生福更是悲上心头,泪如雨下,所有在场的人也都个个泣不成声!

一个月之后。

两排土坯垒成的房子前,坐落着四个土炉子,四口大铁锅里翻滚着腾腾热气。

五六个工人抄着大铲,在铁锅里翻搅着。

几十辆手推车、架子车组成的运输队,装着满满当当的矿石,在通往沟道里的便道上穿梭着。

一间大房子里,用木板搭成的台子前,围着柳河、韩新路、殷生福等人。大家伙儿都屏住气息,盯着正在配火药的赵黑子和侉子。

他俩小心翼翼地拿着铁勺将加工好的火硝、硫磺、木炭舀到一个瓷碗里,然后调试拌匀。

赵黑子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围的领导。

“好啦?”韩新路问。

赵黑子很有信心地点点头。

韩新路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柳河。

柳河挥了下手:“点火!”

围着的人略向后闪了一闪,只见赵黑子点燃火柴,然后待火熄灭后,手腕一抖,将闪着火星的火柴杆扔进瓷碗里!

“刺——”一根火柱腾空而起,灿若银花!

“成功啦!”

在场的人一下欢腾起来!

柳河一把抓住赵黑子的手,兴奋地道:“好!好!咱们到底生产出自己的火药啦!”他又转头对大伙儿道,“总指决定,就在这里正式成立兰新铁路第一个化工厂,专门开矿炼硝生产黑色炸药!我就犯回官僚主义,建议这第一任厂长就由咱们赵黑子同志担任,怎么样哇?”

韩新路带头鼓起掌来。

赵黑子红头涨脸地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俺哪是当厂长的料!”

殷生福道:“既然柳司令都点了你的将了,你就走马上任吧!”

尾 声

轰隆隆的炮声宛如擂响的战鼓,震撼着雄浑辽阔的茫茫戈壁。

古河床两岸,五颜六色的彩旗迎风舒展。一幅“誓夺千人万方大会战胜利”的大型标语格外醒目。

通向路基的施工便道上,以往人抬肩扛的劳动场景被另一种场面所取代:数以百计的手推独轮车往返穿梭,浩浩荡荡,分外壮观!

正在填筑的路基上,数十组石夯在韩新路、殷生福的指挥下上下翻舞,煞是好看。

粗犷雄浑、铿锵有力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荡人魂魄:

“感谢共产党哇——”

“嗨哟!嗨哟!”

“翻身做主人哇——”

“嗨哟!嗨哟!”

“修通兰新线哇——”

“嗨哟!嗨哟!”

“建设大西北哇——”

“嗨哟!嗨哟!”

“……”

这恢弘壮阔的劳动场景,令那亘古不变苍凉寂寥的茫茫戈壁沸腾了,它在敞开胸怀拥抱这个新时代的同时,更加感佩敬慕地注视着这支虽然衣衫褴褛但却斗志昂扬的钢铁般的队伍,是他们用钢铁般的意志和钢铁般的力量成就了这个史无前例的壮举:在千里大戈壁上正在浓墨重彩地描绘着一幅撼天地泣鬼神的壮美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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