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2016-05-23王忠范
王忠范
1959年深冬,我跟随祖父来到内蒙古东部区乡间的叔叔家。那时叔叔租借着别人的一间半草房,那房子矮小狭窄,灰暗无光。饭桌上或者睡觉前,祖父和叔叔不时地合计着要盖新房,但交谈中总是唉声叹气的,因为手里没钱。还记得一天黄昏,我和祖父去村前的一块空地上栽黄烟,祖父神秘地告诉我,这块儿空地离井近,将来我们就在这儿盖房。
几年后的一个夏日,正是我放暑假的时候,祖父说:“走,咱们伐木去!”叔叔赶了一辆铁轮马车,我们爷仨到村东面的山上干了大半天,按批准的数量砍回来一车椽子和笆条。炎炎烈日下,我光着膀子用镰刀刮树皮,大汗淋漓,却不觉得累,镰刀上来下去,发出“咔咔哧哧”的声音,那声音像长了翅膀一样,钻进我的心里。去了皮的椽子光溜极了,整齐地码在一起,白花花的一片。
正是太阳流火的大热天,全家人一起出动,制作砌墙的土坯。东北人管这项活儿叫脱坯。祖父、叔叔和我一大早就来到房基地旁边的空地上,把土地平整些,便开始和泥。在土堆子上扒开一个四周凸起,中间下凹的盆型小坑,接着往坑凹里放“羊胶”,一般来说就是碎草,还要把土和碎草都均匀搅拌起来。接着,每人一根扁担两只桶,来来往往挑水,把水灌进土堆子,等到泥和草基本饱和,就拿铁锹捣草捶泥,从外边一点点往里搅和,直到土、水和草成为黏黏糊糊的一体。这时需要我们脱掉外套,只穿短裤,光着脚在泥堆里四下踩踹,这是为了让泥更结实,更有韧劲儿。这活看着简单有趣,真的干起来却是份苦差,不仅每次拔脚吃力,而且腿肚子和脚背不时被细草刮破,尽管泥糊在腿上,看不清伤痕,可疼得钻心啊。
泥和好后是通透稀烂的,还得用锹撮成大堆,闷上一会儿,就像和好面后需要饧面一样,这个空当,我们才能歇歇脚,喘口气。这时候,祖母、婶子和大叔、二舅都来了,看见来了帮手,刚才还喊累的叔叔也来了精神,招呼大家开始脱坯。在平整的大块空地上,依次排列开坯模子,端来和好的稀泥,摔进模子,啪啪几掌拍实成,用拉直的细钢丝比量着模框子刮去上面的浮泥,再起模子,一块有棱有角溜光水滑的土坯就出来了。就这样,一会儿哈腰,一会儿抬头,一会儿甩膀子,几个回合下来,满身是汗。难怪当时农村有四大累之说,就是起粪池、挖淤泥、割地、脱坯。别的不知道,这脱坯还真是累掉人一层皮,一天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了。祖父他们计划要盖三间房子,大约需要五六千块坯,我们这些人足足干了7天,总算凑够了数。好在这几天总是晴朗的,若是下雨那些坯就泡汤了。祖父说:“咱有天缘呀。”
入冬后,冷得扎实,隔三岔五就下冒烟雪。祖父和叔叔还是按计划去小砬子山采石头,因为打地基和窗台以下的墙都必须用石头垒,这样才能确保结实坚固。他们得用铁镐刨,用钢钎抠,用木杠撬,有时震得手脚发麻。尽管寒冷,还是戴不住皮帽子,头发上冒着滚滚的热气。中午啃几口带来的苞米面大饼子,吃几捧雪,垫补一下又接着采石。就这样,每天都能拉回一小车的石头。祖父和叔叔商量着要多采一些石头,除了建房用的以外,还要拿石头换两千块红砖,要在房子前墙做个砖挂面,图个亮堂好看。唠起这些嗑,叔叔兴奋地打一串鞭花,祖父就唱起来:大鞭子一甩嘎嘎地响,一辆大车下了岗……
转过年春种刚一结束,正是简短的农闲,祖父找人看了个吉日,就准备动工建房了。那年头,农村造房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跟娶媳妇办宴席是一样的,都要讲究个天时地利,择个黄道吉日。家里雇来木匠造房架子,雇来瓦匠砌墙,亲戚朋友、左右邻居也来帮忙,打宅基的、抹泥的、搬坯的、挑水的……工地上你呼我喊,一派繁忙。说来也快,过了三五天,房子的大框起来了,该上梁了。
那时农村有四大喜:娶媳妇、生小子、房子上梁、春旱得雨。因此,上梁这天村里的大人小孩几乎全来了,是帮忙,是祝贺,也是凑热闹创造人气。在一阵鞭炮声中,木匠林大叔嗖嗖嗖地爬上梁顶,念叨着:“上梁上梁,吉祥吉祥,平平安安,天久地长”,并笑眯眯地系上一块象征吉祥的红布,接着把小馒头抛撒下来,孩子们忽地撒着欢疯抢,据说吃了上梁的馒头一辈子都不腰疼。祖父把用红纸包着的两元钱送给林大叔,作揖感激,脸上都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笑。这天不管家境穷富,都要摆席让大家吃个喜。我家做的是“六顶六”农家席:六个凉菜、六个炒菜、六个炖菜。院子里摆放几十张饭桌,大家尽情吃喝,喜气洋洋,热热闹闹。这时那些乞讨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来了,或说快板,或唱秧歌调,或演单出头,都是充满喜气的词儿,让人高兴,还逗乐子。叔叔给他们拿吃的,还要赏两毛钱。
房子建起来了,人也累趴下了。由于着急上火与煎熬劳累,婶子患了重病,尽管四处医治,也没见好,搬进新房子不久,就离世了。
搬进新房子没两年,我考入镇里的中学,这一走便是7年。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时,房子已经被岁月的风雨淋蚀得有些破旧了。房门钉着塑料布,窗子糊着纸,祖父总想换上玻璃窗,终没能如愿。他只好领着我们在房子四周用烧柴夹了一圈篱笆,使院子显得规整一些。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到县里的一家新闻单位供职,全家随之搬进了县城。这样,房子只好交给别人看管。搬家时,祖父是最后一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他不时地回头看,竟在众人面前落泪了。祖父每年至少回故乡一次,去看看老屋,去回忆以前的那些日子。进城10多年了,老屋还在祖父的心里,每当刮风下雨时,他便自言自语地絮叨:“不知道老房子漏不漏雨?”祖父78岁那年的农历三月,突然病重,卧床不起,临终前,断断续续地跟我说:“就把我埋在西山上吧,我可以天天望见老房子。”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永远睡在老房子西边的山上。
随着社会发展和生活变化,我家先后4次搬家,从草房到砖房,如今已经住上了140平方米的楼房了。家里应有尽有,人丁兴旺,日子和心情都好。一有空闲,我还是带领孩子们到老家看看老房子的旧址,回忆往事,今昔对比,让一家人爱我们自己的家,更爱祖国这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