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憨和樱桃树

马卫

李老憨坚守万斛城，守望一片地，一山樱桃。

高山移民。这个生产队的人，现在只剩他家了。他家，就剩他一人了。儿子在浙江打工，女儿嫁在山脚公路边，老伴给女儿带孩子，只他一人顽强坚守在山顶。

他不是舍不得土地，他已种不了庄稼。

他不是舍不得牛羊猪。牛早不喂了，猪也不育了，羊呢有两只，也是为了过年杀来吃。

他是舍不得这一山的樱桃树。

80年代初，土地刚下户，家家户户种好地，还在地边坡上栽了许多樱桃树。农村为啥喜欢种樱桃树？长得快，好吃。后来，这万斛城上，一到春天，绯红一山，引来了远远近近的游客。于是，万斛城成了旅游景点。村里动员村民，修路、砌坎、架桥，五月樱桃熟了，陆陆续续有人来买。

李老憨说：随便吃，吃好了再买。

极少有人随便吃，最多吃几颗，不好意思占人家便宜。李老憨家的樱桃卖得最快。村民说，你让人随便吃，真是装大方呵，难怪人们叫你李老憨。

憨是傻、耿直、呆板的意思。

李老憨才不傻呢。他的大方，引来顾客盈门，他家的樱桃卖得早，卖得好。那些年，李老憨家的孩子小，就他和妻子劳动，还要赡养俩老人，如果不是樱桃带来的收入，日子难熬。

因此，李老憨对樱桃，就像对自己的家人，时时关心，无不在意。

儿子不放心，叫他下山。儿子是怕滑坡，上面查了，万斛城是典型的地质灾害区。

女儿不放心，叫他下山。女儿说，有个病痛，没人经佑，医治也不方便。离最近的诊所，要走十几里路呢。李老憨的毛病，一是风湿，这是年轻时雨天干活留下的，农村好多人，到了晚年，都有风湿病。那时雨具特少，斗篷蓑衣为主，根本没人穿得起雨靴，有解放牌胶鞋穿就不错了，还有许多人打光脚板呢。

第二个毛病是胃炎，这是吃得粗糙，吃生、冷、硬留下的后遗症。生产队和土地下户时，常在坡上吃饭，落下的毛病。

李老憨守着樱桃树，他家的，别人家搬迁后留下的

剔枝最难，因为他上不了树，只好把弯刀绑在一根长竹竿上。

松根上肥，山上除了他喂的羊，难得有肥料了，只好积绿肥。好在野草多，铲了用稀泥堆起，腐烂后成了最好的肥料，而且是有机肥，比化肥强多了。结的樱桃，颗大、饱满、汁多、味甜。

如果李老憨也走了，那么这些樱桃，要不了两年，没人管理就会垮架衰败。

樱桃成熟的时候，早搬迁的人，回来摘自家的果子。尽管他们知道，是李老憨帮他们施肥、照看，但没有一人说声谢谢，个个心安理得似的。李老憨一脸的笑，一点也不在意。

这年他家的樱桃，全是客人自己摘，自己说价。而且李老憨要求，每棵树不要摘尽，要给鸟儿留点食。

客人中有不明白的，李老憨给他讲：这山，不仅仅是人的山，也是鸟的山，兽的山。如果人把啥都吃尽了，鸟们就没有吃的，兽们就没有吃的。如果没有了鸟和兽，人早晚也会绝灭。

有人信，有人不信，但人们尊重李老憨，凡是来买他家樱桃的，都自觉按照要求，从不把树上的樱桃摘尽。

李老憨独自在山上守了七年。他死的那晚，大暴雨，老屋滑坡时，他还在梦中呢。

第二天，女儿女婿去现场，惨不忍睹。女儿女婿埋了李老憨，在他的坟周围，种下多株樱桃树。从此，万斛城上，再无人居住。那里的樱桃，再无人管理。

春天，人们再来时，一片荒芜。人们想起李老憨，无不慨叹。

几年后，李老憨的儿子从外地回来，再不去打工，而是守着李老憨的坟地，流转了整个万斛城的土地，全种樱桃，全施绿肥。不出三年，万斛城上又全是樱桃，颗大汁甜。春天，樱桃花盛开，每日游人上千。李老憨儿子开的农家乐，日进斗金。

后来当地镇政府还搞樱桃节呢。

九泉之下的李老憨，常被人们提起，成了死后的名人。

李老憨坟头的樱桃树上栖着无数的鸟儿，它们放声歌唱春天，歌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