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2016-05-23罗俊士
罗俊士
那还是生产队时代,大方地里盛行种红薯,地头均插有牌子,上写:某大队某小队红薯丰产方。放眼望去,墨绿的叶子铺地,把畦埂都遮没了。红薯秧曲里拐弯爬动得很快,很长,秧梗遇土就吐须扎根,所以,每隔十天半月就得翻一次红薯秧。翻红薯秧也简单,无非让每条红薯秧挪挪地方。窑土随之膨大,裂纹,裂缝,缝隙里,绛红色的红薯皮清晰可见。
红薯和高粱一样,也是高产作物,有那红薯块大如橄榄球,重达三四斤。红薯刨出后要分拣,先挑中不溜的,并且完好无损的,储存于生产队的大地窖里,以备来年初春育秧用。再挑大块红薯,洗净后切片晒干,然后拉到粮站,去完成铁定的红薯片征购任务。剩余的那些残破不全或猪尾巴似的瘦瘪红薯,才可以分掉。
因为残破不全的红薯要分给个户,这就使得刨红薯时有好戏看了。前边社员们用铁锨挖红薯,队长跟在后边检查,这是谁刨的?明知剜断了,咋不把下半截刨出来?记住喽,下锨时不要离红薯窑太近!他说他该说的,明知没几个人爱听。就听这边咯吱一声,那边咯吱一声,咯吱咯吱咯咯吱吱!像一场音乐会,又仿佛骨头一根接一根的断裂声。队长又咋呼开了,这咋回事,全是半截儿?你们干自家活儿也这么毛手毛脚?有人掩了口嘟囔,自家有地种就好啦,还不得把红薯当老生孩子?才不舍得戳它一小拇指呐!
那时我正读高中,星期天跟大班子做工时,刨过红薯,也见证过某些社员的绝招儿。按说,一锨插进去,一摁锨把,那窑红薯就出来了。他们却是一锨下去晃晃锨把,待红薯窑周围的土全疏松了,弯腰去掂红薯秧把。奇怪的是,往外掂秧把时伸一只脚,齐根儿踩着,就有红薯块落在了塇土中。一窑红薯最多七八块,他们掂出的也就半窑,好在无一损伤。队长窥破玄机,撇着嘴说,这个这个、咋把已经出生的孩子给填回娘肚子里去啦?看我不罚你们工分!队长老是干打雷不下雨,从没有下狠心罚过谁,所以大伙照旧嘻嘻哈哈,不当回事。
这天上午收工时,队长让我和吕三儿留下来看红薯。地里那么多红薯堆,没人看着,会被人偷走。
红薯没开刨时,有大队护青队在地里巡逻,一般人没那么大胆子,把红薯秧薅断,将底下的红薯刨走,那样做太显眼,很容易被捉住。比如你擓起箩头走没多远,护青队的人正巧转到,瞅见有红薯秧叶子蔫了,马蜂般追上来,把青草底下的红薯翻出来,立马拉你到大队部说说清楚。这难不住吕三儿,他一个多月前就吃上红薯了,装做在拔草,不惊动主根,从红薯窑一旁下手,抠挖一会儿,掰掉两块或三块,用塇土埋好,再换一窑。那会儿顶大个儿的也就像红萝卜粗细。
这会儿,吕三儿转悠来转悠去,想挑拣些红萝卜般细长的红薯,还真不那么容易。他指使我去百米外的谷场抱柴火,还说越多越好。我连跑几趟,抱回一大堆谷杆和豆秸。火点着了,秸秆哔哔啵啵燃烧,火堆里的红薯渐渐有了动静,那动静就是,焦香甜腻的味道随风飘飞,蔓延得哪儿哪儿都是。
队里有个不成条文的规矩,在地里干活的社员,自己吃可以,不准往家拿;生吃可以,烧熟了吃不可以。也有例外,看地的可以烧着吃。红薯可以生吃,毕竟不如烧熟了好吃,更能多吃。于是出了能人,就是女社员中的某位,勒令所有妇女,统统给自己男人下话,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娘们儿家也留点!要不,回家算总账:一呢,喝冷饭;二呢,睡冷床。扳手指数数,队里的男子汉们几乎挑不出不怕老婆的,自然一一遵照办理。渐渐地,扒灰堆成了习惯。
午后社员们进地时,我俩刚好吃饱。先进地的两位妇女见有灰堆,抢着用铁锨翻搅,里面有百来块已经焖熟的小块红薯,于是赶紧捞一块,两手替换着又拍又吹,不管秸秆灰拨拉没拨拉净,张口就啃,大嚼特嚼起来。后来者趋之若鹜,粉唇张张合合,啧啧声响亮。队长也抢到一块,边吃边和别人斗嘴。
一捱红薯刨清,队里会放两天假,让社员们刨二遍。会计按人口计算,一人几步宽,户与户之间用铁锨推一道界线。往往刨二遍所得,比队里光明正大分给的还多。
家家户户都挖有两人多深的红薯井,底部掏两个大窑,没怎么磕碰损伤的,和磕碰严重残缺不全的红薯,要分别存放。先拣赖的吃,吃不到俩月,不舍得吃了,光剩好的了,只有小半窑。即使吃,也不再箅子蒸,三筲水锅煮了,隔三岔五下井拿两个,洗净,皮也不舍得刮,切成铜钱那么薄的片,煮进饭锅里,出门说吃的是红薯饭,旁人就羡慕得不行,称赞这家女人会过日子。
往往过罢春节,红薯就吃光了,只留下念想。于是赶紧搭暖棚育秧。尔后遵从时令栽秧。栽秧要挖半拃深一个坑,舀一瓢水倒进坑里,用湿土把秧苗根部埋实,再拨拉些塇土,堆成扣碗似的小坟头,只留秧苗的上半截,招摇于风中,雨中,温煦的阳光中。
后来我参加工作,住进城市,但凡遇到卖烤红薯的,总要买两块,以解口馋。烤红薯的味道那才叫香甜,无与伦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