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2016-05-23袁保亮
■袁保亮
故乡三题
■袁保亮
秋色
离开故乡多年,依旧怀念那样的日子,连同那样的秋色。
天常常是苍蓝的,浩淼而高远。微云浅淡疏远,如缕缕流苏,舒展地偎依在天空的怀抱里。暮云端里,时有孤鸿的哀鸣划破长空,却划不破秋之肃穆,徒增几分萧杀。但空气是清爽的,尽管夹杂着几分衰草的味道,弥漫着成熟的稻米的香味。黄的白的紫的菊花,次第地绽开,释放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与秋凉。树叶踩着秋的鼓点,盘旋蝶舞,翩然飘落,软软地覆于地面,将秋天抹上浓浓的金黄的油彩。在氤氲的晨昏之间,收稻的老农,浣衣的少女,奔跑嬉戏的孩童,恰如其分地装点着秋之风景,如在画中,诗意融融。
秋水渐渐凉了。夏日里青青的河畔小草已经泛黄,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几丛芦苇吐露出一枝枝茸茸的芦花,一只翠鸟落在上面,苇叶便微微地颤动起来。这鸟儿却浑然不觉,只顾眈眈地望着河面,等待某一条鱼儿的跃起。偶尔振振羽翅,似乎要抖落白露秋霜的寒意。“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安在?伊正独对平静而恒流的逝水,双眸盈满楚楚的哀愁。许是记起了“迢迢牵牛星,姣姣河汉女”一类忧伤的诗句,切切地期盼着远行的阿哥早日返程吧?
秋水已望穿,花好待月圆。在这个丰收的季节,在这个萧瑟的季节,多么需要亲情的滋润,多么期待温暖的拥抱。秋士的心里,思妇的眸中,无不溶进蓝蓝的月华。于是,人们相约,在仲秋之际相聚。桂花酒,菊花茶,肥鳜鱼,香竹米,还有糯糯的糍粑,酥酥的月饼,纷呈着丰收的喜悦、一秋的相思。
然而团圆总是短暂。中秋之后,桂花照样吐芳,菊花照样绽放,忙碌的仍得忙碌,离分的仍得离分。于是,人们又在斜风细雨里播种,在明月高楼上思念。秋雨日复一日地淅沥起来,播种便日甚一日更显忙碌。明月日复一日地凄冷起来,思念却日甚一日更加浓烈。不由地就想起了卞之琳的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高楼上倚窗而望的你,视线早被牵引到离人远去的他方,而那些遥遥回望的离人的梦里,定然少不了故乡的明月与亲人。
岁月变迁,周而复始。千百年来,在流逝的忘川之河流里,在秋光的无涯的萧瑟中,我的已故的和健在的乡亲们,因了彼此的牵挂而梦得宁静、安详且温暖。这梦里,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也没有“我花开后百花杀”。正因此,我的淳朴的乡亲们,历经千年秋风秋雨,一如既往地葆有温和、仁爱和善良。
这便是我少年时代的故乡秋色。离家经年,每每忆及,总恍惚回到了少年。
古镇
时光如流水匆匆逝去,转眼间,离开故乡已经多年。对于故土的眷恋,却一如往昔。记忆深处,一座座古镇静静矗立。塘河和白沙,是其中的代表,它们在岁月的烟云中历久弥新。
塘河古镇坐落在小河边上,是贵州、四川和重庆交界的地方。古镇不大,但古朴之风格保存良好。抬眼所见,尽是略微破落的穿斗建筑,布满沧桑的木头房子,铺着青苔的级级石阶,它们静静讲述着古老的光阴与岁月的故事。这里没有别处人为打造的古镇那浓郁的商业气息,没有摩肩接踵熙来攘往的人群,没有逐利的商人声声叫卖的场面,一切安安静静,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偶尔有微微的雨丝飘拂,淋湿了行者饱含诗意的双眼。抬眼望天,苍蓝的底子上,间或有几朵积雨云轻轻飘过。空气清冽湿润,风中偶尔传来孩子的歌声,或者小鸟的清啼,似琵琶上的一个琴音,如风铃的最后一声轻响,或者梦中的一段仙乐,让一切显得如此安详和平静。
古镇的人们,或许都有着一颗宁静而仁慈的心,他们深爱着这静好的时光、岁月和古镇,怡然自得,知足常乐,寂静欢喜。所以你在这里听不到一声抱怨,更不会耳闻吵闹之声。旅客们也变得安静起来,尽管也摆POSE,也摄影,但都静悄悄的,唯恐打破了古镇的宁静。古镇的尽头,是一座群众自发新建的清源宫。焚香的烟火袅绕升腾,燃烧的油灯生生不息。即便不知道供奉着哪路神仙或者菩萨,却体会得到善男信女的虔诚。笃笃的木鱼、悠长的鼓声,人们在这里静修着今生和来世。
白沙是另一座保存较好而风格不一的古镇。看过塘河,自然会前往白沙。
午后,天空放晴,在暖暖的阳光里,走进白沙古镇,一如走进一个水云般的梦。一到朝天嘴,放眼望去便能看到这里停泊着几艘驳船,人来人往而秩序井然。据说一切景象与民国时期的重庆朝天门码头无异。因此,这里俨然成为拍摄老重庆题材影视剧组取景的不二选择。于是,这里略显繁华气象,但仍然透着古朴。
若要寻找安静的所在,请从朝天嘴出发,走进江边古街。沿着古老的石板路,弯弯曲曲迤逦而行,令人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尽管无缘碰上那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年轻女子,却也有着别样的情怀。这里安静得只有风声。沿街人家开垦种植的菜园里,一只公鸡鲜艳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觅食,竟然也安静得不发出丝毫声响。古街里,唯有那一丛丛鲜艳欲滴的三角梅,爬上了高高的支架,又从空中垂下,汪洋恣肆地怒放着火一般的热情,点亮了旅客追寻美景的双眼。江上偶尔有船舶经过,江面薄薄的雾气和人家屋顶的缕缕炊烟相映成趣。
古街尽头,是白沙的影视基地。基地由原来的糖厂改建而成。糖厂占地面积很广,如今开发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仅这一小部分就已经十分可观。稍加整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老重庆的模样,和丰号米行、国泰大剧院……一应景物历历在目。时有影视剧组来此拍摄。该镇正在争取资金,拟将影视基地做大做强。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古镇在淡淡的夜色中愈发宁静。在水墨一样的古镇里走着走着,恍惚中已走进梦境。
少年
故乡的洋槐花又开了。成串成串的洋槐花挂满了枝头,洁白成一片纯净的海洋,醉人的芳香传遍四方。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花丛中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洋槐花,慢慢地把花蕊抽出来,轻轻放到鼻下贪婪地深呼吸,真香!然后送进口中慢慢咀嚼,好甜啊!于是,满脸的幸福和陶醉,脸上绽放出甜甜的笑容。这样的画面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不曾远去。
画面中的男孩亮亮,出生在农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生活都过得紧紧巴巴,他家也一样。也许正因此,他才会如此地迷恋洋槐花香,深深体味槐花的洁白纯洁和芳香扑鼻。所以每年春天,故乡洋槐花开的时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爱槐花,自己也有着槐花一般纯洁的心灵,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岁月悠长,亮亮在流水般的岁月中静静成长,真诚善良,倔强素朴。
亮亮上学了。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稀泥路,很难行走。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没有人想过去整修。小小的亮亮鼓动家里把所有的煤灰收集起来,自己用小箢篼挑着煤灰去铺路。一次、两次、三次……反反复复多次以后,那段最难走的路终于修好了。亮亮欢天喜地,却从未向他人炫耀。在学校,他看到低年级的弟弟妹妹做清洁困难,就主动去帮他们洒水、扫地,抹桌子。从三年级开始,一坚持就是三年,毫无怨言,而心欣欣然。
小小的亮亮,倔强而执着。冬天黑得早,为了给生产队的牛准备青草,就算天已暗下来,亮亮也就着朦朦月色,继续割草,直到将一背篼装满,才肯回家。夜里,寒风凛冽,家人都已上床睡觉,父母劝他早点休息。而他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写作业,直至深夜。课堂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提问的机会,有时甚至问得老师哑口无言。为了参加数学竞赛,他把一本精选题做了两遍,终于赢得了全乡第一。而他,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谦卑如昔,从未骄傲。
别人眼中杰出的追风少年,似乎应是家中的宠儿。而亮亮,却一向素朴。乡里组织六一游园活动,要求参加的孩子每人带上五角钱。亮亮知道家里的境况,他压根儿就没有向父母提钱的事情。儿童节那天,他独自来到村口的小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隔年春天,班上组织春游,同样要交五角钱,或者自带干粮。亮亮对妈妈说:“家里做的咸菜很好吃,我就带咸菜和稀饭吧。”榨菜制成的跳水咸菜,一瓷缸稀饭,是亮亮春游的午餐。当大伙儿吃着那时乡村孩子很少能吃上的包子、油条时,亮亮吃着咸菜稀饭一样觉得香甜。
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早已成名成家,而我,仍然记得这个叫亮亮的男孩,记得他所有的好,也承继他所有的好。我愿如他一般,永远拥有一颗纯洁透明的心灵,和明亮爱笑的眼睛。任时光流逝,而我如他,笑容依旧。
责任编辑:肖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