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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木屋

2016-05-23凌宇

江河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龙木屋小木屋

■凌宇



父亲的木屋

■凌宇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站在自家的木屋下,清晰地看到小时候用木炭涂鸦在板壁上那些已经泛黄的“图画”,空气中飘着清新的木质香味,门前的大树上,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醒来,却是一个梦。

心里酸酸的,因为我知道,几天前,那幢梦中的木屋已经被拆除。

那是秀山最穷最落后的一个乡,与贵州接壤的一片高山。这里山峦起伏,坡度极大,两山对峙的深谷极多,我的家就在一条深谷里。碧蓝的天空横跨在群山之上,阳光明媚,白云大朵大朵地从头顶飘过;站在高山上,极目远眺,心旷神怡,可以看见无尽的峰峦延绵远去,到天边便是一片灰濛濛。

木屋是在1984年秋天建成的,却在2013年夏天终结了她的使命。在30年的时光中,她一直在我的头顶覆盖着一片阴凉和温暖。像父亲的肩膀一样,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心里最温暖的地方,想到她就会觉得有一种心灵的依靠。

记得建造木屋时父母亲吃了很多苦。那时候我不懂事,一天只知道随着几个小伙伴在村头玩泥巴。因为我是女孩子,素来重男轻女的爷爷一直期盼着母亲能给我生个弟弟,结果母亲生下妹妹后爷爷的脾气就爆发了,他整天丧着脸,指桑骂槐。无奈之下,父母亲只好商量着搬出去住,另外建一木房子。

那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根本拿不出一分钱来购买建筑材料,不得已,他只好一家一家的去讨建房用的木头。村里人非常同情他,都纷纷伸出了援手。

爷爷听说后生气了,觉得心理极不平衡,因为他是村支部书记,平时通知开会,他要站在村里的高岗上扯着嗓子叫半天,村里人才不情不愿稀稀拉拉地聚拢来。而父亲只出去走了一圈,建房用的木料就全部备齐了——这叫爷爷怎能不气?觉得威信严重受到了儿子的威胁。于是又高吼着让我父母滚,赶紧滚!

父亲的木屋就这样在爷爷的吼叫声中平地而起。

搬去新家的早上,我无比兴奋,跑上跑下地给母亲搬着东西,还不忘记那一双黑白相间的龙虎狗。我抱着自己最喜欢的大龙龙舍不得放开,因为爷爷不让把狗带走,用农村的话说带走狗就是带走了财运。还好,大龙龙很通人性,后来它居然悄悄跟着我去了新家。

到了新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粮食始终不够吃。一年之中有一两个月要以小麦玉米等粗粮相添,吃得久了就不爱吃,天天哭着吵着要吃米饭要吃肉。

我家背后的山林非常茂密,人在林里穿行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野兔在不远处吃草。每逢青黄不接的季节,父亲就会带着大龙龙上山打野兔。他很少空手而归,每次都能让我们吃到香喷喷的野兔肉。

出于好奇,有一次我尾随父亲去山上,只见父亲在密林里东张西望一番后,突然朝着前方高吼一声,便有几只被惊吓的兔子从草丛里蹦出来,朝着某一个方向逃跑,而它们逃跑的方向,大龙龙正不声不响地埋伏在那里,静静地候着它们。

所以很多时候,同龄姐妹们不光羡慕我有一个勤劳勇敢的父亲,还羡慕我家有一条叫大龙龙的狗,又机智又忠诚,让她们欢喜得不得了。

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围绕着我家的小木屋转,至今让我梦见得最多的也是木屋和木屋内的童年。不得不承认,木屋的拆除不光将父亲的忧虑和难舍难分的一面呈现在家人面前,便是我,也觉得离开了木屋,像离开了具有灵魂的居所,一时无法适应,似乎只有老家的木屋,方能将所有的童年聚集于脑海的某一区域,供我时不时地掏出来再仔仔细细地去回味一番。

不过,除了木屋,那些年父亲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却往往会占据我童年回味的一大半。

依稀记得,父亲是村里力气最大的男人,村里有红白喜事从来就少不了他的身影,特别是像帮同村人结婚这样的“力气活”。

土家人的结婚方式比较特别,新娘的嫁妆除了床上用品,还得请木匠打制衣橱、米柜、桌椅、火柜等家具,这些东西又重又难抬,加上山高路远,迎一次亲通常会在路上走好几个小时,所以没有几分力气的人根本不可能承担起如此“艰巨”的任务。

然而在迎亲队伍中,父亲总是抬最重的家具,他在寒冷的冬天赤着上身,头上冒着大汗,咬着虎牙,脸上浮着憨然的笑容,肩上的竹杠像有弹性一样的上下起伏着,上坡下坎,如履平地。

冬天的小溪流着清脆的山泉水,就像在寂静的天然画中插进一些音乐的元素,把山野映衬得更加寂静和柔美。下雪后,木屋就被一层白雪覆盖着,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却温暖舒适。这个时节,父亲通常会拿着一根长长的钓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长靴,踏着厚厚的积雪到结着薄冰的水库边钓鱼,还一边高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如果母亲以“大冷天的去钓什么鱼”来阻止他,他就会笑着说:“你懂什么哦,人家姜子牙六七十岁了都还在河边钓鱼呢!”

要是夏天,父亲就会弃用钓杆,直接跳到水库里去摸鱼。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们站在岸上默默地看着,直到很久都不见浮出水面,我们便开始着急。这时,他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一边挥着手里的鱼,一边露出得意的笑脸来。我问他为什么可以在水里呆这么长时间?他呵呵一笑,夸张地做一个“武侠”动作,幽默地说:“那证明你爸爸的内力很深厚呀!”

其实,在诸多记忆中,父亲“轻松”的一面固然让我欣慰,但其“沉重”的一面却总会让我莫名感伤,他艰苦的人生经历充满了传奇和心酸,既让我敬佩,又让我难过。为了家人能生活得更好,他不惜离开自己亲手修建的木屋,几次外出打工,拼命挣钱。虽然最后并未给家里的经济带来质的飞跃,但作为儿女,我已经从他每一次的苦难经历中感受到了来自于父亲的伟大。

父亲是村里第一批走出去打工的男人。虽然改革的春风早已在1980年就吹遍了大江南北,但却是1990年才迟迟吹进我们这座闭塞的小山村。

这一年,因为超生弟弟的事,父母被罚了款。为了缴纳罚款,父亲不得不背井离乡去打工。一年后,父亲回来了,不仅带回了钞票,带回了流行歌曲,还带回了山外的许多奇闻怪谈……

次年,整个村子的年轻人都随着父亲去了远方。这次却远远没有上一年顺利,由于老板拖欠工资,后来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父亲竟然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计划生育的罚款似乎从来没有个确切的数目。虽然爷爷想要个孙子的愿望实现了,但由于他是支部书记,为了避嫌和体现公正,罚款仍然一分不能少。

没过多久,父亲不得不跟随村里的同伴,再次踏上打工的行程。一个月后,父亲回来了。那时正值冬季,很冷。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双脚肿得像两根柱子似的。特别是那身破烂的衣衫,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叫花子。他却咧着嘴巴憨笑:“总算是拣回来了一条命。”母亲则躲在灶台背后,偷偷地抹着眼泪。

原来,他们那次去的是一家煤矿厂,虽然工资很高,可是非常危险,没有安全保障,弄不好,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父亲刚去几天,那儿就垮了一个矿洞,老板逃跑了。爸爸他们既没拿到工资,也没找着另外的工作,无奈之下,只有拼命往家赶。从煤矿厂到火车站,他们走了好几天,脚都磨破了皮,饿了就在垃圾堆里拣别人扔下的甘蔗头吃。后来,好不容易混了几段路程的火车,中途却被乘警赶了下来。他们又只好继续步行,甚至七八天都没有洗脸,头发胡子又乱又长,疲惫不堪。庆幸的是,父亲终于平安归来,回到了温暖的小木屋。

父亲说完他们的遭遇后,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有柴禾在火塘噼啪作响,当然,还有母亲不停往心里流泪的汩汩声。

此后的很多年,父亲再也没有提起过外出打工的事情。

2008年,村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搬到镇上去住了,我想,再过几年,那个小山村也许就只剩下父母住在那里了。于是,我打算在镇上给父亲物色一套房子,让他们搬出来住。结果,话才开了个头,父亲就一嗓子吼了过来:“我哪里也不去,要死也要死在这里。你们不要想拆掉我的屋子。”我给他讲道理说:“爸,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搬出去买房便宜点,过几年也许房价就不一样了。”但父亲还是一个死理:“不搬!”

2012年,眼看弟弟已经成年,我再次打算让他们在城里按揭一套住房。父亲一听说,抓住我就问:“房子在哪个位置?”我说:“我就随便看了看。”“多少楼啊?”“都有,二楼,二十八楼都有房。”结果父亲又一嗓子吼了过来:“你们休想!我要死就死在这幢木房子里!”

然而,让父亲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不到短短一年时间,一项复垦政策,就让父亲自愿拆掉了他那幢生死相依且引以为豪的小木屋。

2013年的夏天,阳光热辣辣照着大地。我赶到村里时,我家的木屋已经只剩下四排柱子立在那儿了,空空的。风从里面穿过,吹起一片黑黑的烟尘。在一阵一阵的吆喝声中,父亲和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齐心协力推倒了柱子,随即响起了木头撞击在地上的沉闷声,那些随之荡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四散飘开,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时光显得混沌。

我在尘灰里揉着眼睛,心里不禁浮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园:那道吱呀的木门,那个温暖的房间,还有瓦缝里袅袅升腾的炊烟,以及窗格里飘出那些轻轻浅浅的笑声……

父亲亲手拆掉了他的小木屋,但是我从不怀疑,那些根植于乡土的坚定信念和梦想,将永远在他的心中屹立不倒。第二年春天,木屋的地基上郁郁葱葱,疯长着各种各样的菜苗。父亲渐渐老去的背影,始终没有离开那片肥厚的土地……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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