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他乡游子
2016-05-21
我还在上海时的某夏天,邻居有个小哥入住。北方人,五大三粗,红脸膛,头发剃得干练如板刷,在小区楼下停了辆改装过的自行车。
“我送水的。”他说。
他能在自行车上,挂起数量匪夷所思的饮用水桶,乍看如在一根筷子上挂一篮苹果;他脸容易红,上了自行车,发着狠,嘿哧嘿哧地努力去了。
他来了一个月后,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他家里习惯开着门。楼道里便常听得见他家里孩子的哭闹、女人的慰藉声。
这当然要招人非议了。于是我劝他了:“门平时还是关上比较好。”看他不解,我加了几句解释:孩子哭闹声传到公共空间,惹人不高兴;大夏天,常开着门,家里奶粉味什么的飘在外面,也不好;你呢,家里开后窗怎么都行,门,平时还是关着;若嫌热,我这里有个小电风扇;不不,没关系,我家里有空调……
邻居一家于是很感谢我,家乡送来桃子了,还洗净了一盘来送我。既然成了邻居,免不了聊几句。
邻居小哥说,他原来是在乡下做砖胚的,远房哥哥让他来上海,当送水工。累归累,挣的钱多些;自己先到一个月看看,再把孩子和媳妇都接来了。
“除了挣钱,你还喜欢上海哪儿啊?”我问。
“看电视。”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家里看电视,收不到那么多频道;还有啊,小公园。”所谓小公园,就是小区后面的一片公共绿地,带几个锻炼器材。邻居小哥荡秋千,他媳妇就抱着孩子,笑着看他。
“这门平时就开着啊?”我说。
“习惯咧。”大姐用东北口音说。
大姐在巴黎十三区一条小路上,开了个按摩馆,用中文法语各贴一行标语,平日敞着门,自己坐在里面玩手机。我进去了,她看看我,先用法语问:“你是中国人吗?”
“是。”
“哎呀好啊,”她用东北口说,“那就不弄虚的了。我跟法国佬,就要说这是中国气功按摩。”
大姐很爱聊,按摩时问我介不介意听点什么,我请她随意,于是她点开了一个视频——20世纪90年代的央视春晚小品集。她听黄晓娟和赵本山,听得津津有味。
我后来每次去,都看见大姐敞着门坐着,时候长了,她也乐意聊几句。说老家是辽宁盘锦,后来去南方嫁了人,跟着老公过来法国,但老公……哎,一言难尽,于是就自力更生,帮人正骨拿肩做做按摩,还去中餐馆当过厨子,有时也帮一个福建邻居背着器械,去修水管。
“还习惯法国啊?”我说。“也没啥习惯不习惯的。”她说,“我只会几句法语,跟房东打电话时用用。”
好在她住在华人区,也有能一起打麻将的华人姐妹,有华人酒吧可以跟一群老广东赌马。她还爱看越南馆子里播的配中文字幕越南电视剧。“我觉得就这样过得挺好,有滋有味。”大姐说。
世上有一种错觉,叫做“融入当地主流文化”。仿佛不如此,便永远游离于主流之外似的,很可悲。然而那个主流文化一统江湖、可以拿来划分等级的时代,早已过去了。这个时代,人人都生活在别处,每个别处,都未必再属于本乡本土。城市的精神,有时是他乡游子塑造的——越是大城市,越是如此。
邻居小哥也许永远学不会地道的上海话,听不懂上海滑稽戏;东北大姐也许永远没法学一口地道法语,住到马黑区。但这个时代,只要他们关上门,就可以在各自的城市,自由自在,虽然也许每天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是他乡游子,而世界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