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的快乐
2016-05-21闫晗
闫晗
第一次吃糖花生是在小舅家,酥脆的花生仁上裹着白色糖衣,入口香甜,是小孩子喜欢的。
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而小舅得了肝癌,查出来时已经到了晚期。采取了一些治疗手段,却只是增加了他的痛苦,而亲人们总不可能什么措施都不采取。
到最后也就不抱希望,满足他一切想吃想喝的愿望。
姨妈和我妈每周末都去看他,带着各种各样的吃食。他想吃盒装的冰淇淋,还想吃电视广告里见过的“大碗面”。冰淇淋我妈提前买好放在冰箱里,全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只小馋虫虎视眈眈。我只是觊觎了一阵,就放弃了。妈妈买了一整箱华丰方便面,姨妈说,不对,小舅想吃的是大碗面。我妈恼了:不都一样的东西吗?其他人说,不一样。然而装在泡沫碗里的方便面除了多了个碗外没啥不同,广告里那些鸡蛋、牛肉、大虾是没有的。
我坐在小舅家的炕沿上,他倚着被子坐着,拿给我一些糖花生,很甜,我吃起来却觉得忧伤。我跟小舅接触不多,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他是个话少的人,也不擅长表达。但我知道,他快死了,我为自己没有感受到痛彻心扉的痛苦而自责。
我依旧面无表情地吃着糖衣花生,看着小舅妈哀哀凄凄的神情,有些尴尬,这尴尬感持续了很多年。或许小舅妈本来就没怎么笑过。在亲戚们的口中,她节俭到了刻薄的程度,蒸的馒头经常是死面的,因为自己火力壮不怕冷而给家人盖很薄的被子。有一次她回娘家住了几天,小舅把厚被子拿出来盖。她一回家,立刻把厚被子收起来,放进柜子里。
我听说这些事的时候觉得难以理解,可是,印象中冬日里她家炕上真的光光的,什么被褥都没有。其他人说这些事,似乎是为了证实,因为她的刻薄抠门,让性情温和的小舅没什么好日子过。
小舅去世后,姥姥跟我抱怨,说小舅妈什么活也不干,都交待给她儿子女儿做,只顾着自己养身子。我当时年纪不大,隐隐觉得有些可疑——哪有妈妈不爱自己儿女的?至少不会比当奶奶的爱少些。那不过是一个婆婆对儿媳的怨怼。
小舅妈可能会拣些个头小的土豆送给姥姥,但不会苛待自己的儿女。过年时,我和她家的表哥表姐一起玩,有时会把其他亲戚给的糖果点心分他们一点。小舅妈就会见缝插针地编排我说:“多给一点吧,你哥你姐都没捞着吃那么多好东西。”
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更有一个孩童想要逃避这话语背后的沉重的本能,就会默默走开,极力避免独自去她家。妈妈和姨妈不是经常买东西送过去吗?能帮的也都帮了,我只是一个孩子呀。
好在后来表姐嫁得不错,表哥也有了踏实的工作,小舅妈家的经济状况好转了,只是她依旧保留着眼神里的悲戚,随时随地可以泪眼汪汪,尤其每年春节探亲时她都要大哭,时间一久大家也不知如何安抚,只得尴尬地坐一阵。
她有足够的资格与理由悲伤,纵使许多年过后,依然抱着这丧失的苦楚拒绝开始新的生活,反倒衬得其他人的淡然有些凉薄。
小舅妈依旧节俭刻薄,有很强的控制欲,怀孕的表姐打算回家住一段,才过了一星期,就受不了,偷偷去村口打出租车回了自己家。孩子生下来,大家去贺喜时,小舅妈脸上仍然没有喜色。她也不喜欢带小孩,觉得疲惫,觉得孩子太活泼,累人。那红光满面的大胖闺女,眼神灵动,人见人爱,但她姥姥只是抱怨着,露出一脸苦相。
桌子上放着寿司和麻薯,应该是表姐买给小舅妈吃的。表姐总是希望她妈妈开心一点,多享受生活,然而我并没见小舅妈笑过。她一直恹恹的,对整个世界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人人亏欠了她一些快乐。
我觉得她是过不好了,纵使表姐表哥都成家立业过得不错。后来,小舅妈果然遇到更坏的事情,在一次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她被车撞了。再后来,查出她的肝脏也出了问题,也许是小舅传染的,也许是她这些年都不怎么开心的缘故。
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听说后竟也没觉得太意外。于她,这可能也是一种解脱吧。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