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赛
2016-05-21陈又礼
陈又礼
部落首富的长子白天黑夜盼望着逃出蛮荒、进入文明,最终却死在了坦桑尼亚的宝石矿里
3月底某个凌晨接到马赛人弗兰克越洋电话的时候,我刚从乞力马扎罗下来,全身快要散架,正睡得昏天暗地。他一连打了5次,我才从沉梦里被拽出来。听电话这头的声音浑浊,他才想起广州和阿鲁沙(我所在的坦桑尼亚第三大城市)之间不仅隔着山川湖海,也隔着5个钟头的时差。
“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我习惯早起,公司事情太多。你知道吗?拉玛里欧死了,你如果方便的话,替我回去看看。哦对了,给他家里带笔钱回去,我微信转给你。尽量坐飞机,赶在葬礼之前,交通费我一块转过去了。你知道我们部落,要去有ATM的镇上一趟,实在比上天堂还要难。”
我还没有彻底清醒,脑子里正一环一环抠着这大段话的逻辑线条:弗兰克是地地道道的坦桑尼亚马赛人,却在广州混出了生意江湖——通过将中国制造的摩托车卖到东非而赚了个盆满钵满;拉玛里欧是他的侄子兼得力助手,也是马赛洛特普斯地区首富的长子,同时还是阿鲁沙城周边某非法矿场的矿工头头。
去年7月,我第一次在马赛见到拉玛里欧一家、他父亲的8个妻子、他的37个兄弟以及他们家里的三千多头牲口(仅为其中一部分,总数七千左右),那时他还健康地飞跑于城市和荒原之间,四肢发达、头脑不简单,展现出冲出部落并超越他叔叔的势头。
现在,弗兰克却云淡风轻地说:拉玛里欧死了。
兄弟
“拉玛里欧是怎么死的?”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弗兰克就挂了电话。天亮后我起床去银行,足足在ATM前耗了25分钟,才将刚入账的四百万先令(合两千美元左右)塞了大半个背囊,提心吊胆地背着,在以打劫偷盗、帮派团伙闻名的市中心穿行而过,抵达巴士站买好票,半小时后,坐上了开往部落深处的小巴。
路依旧干燥,车被乱石甩得像搅拌机,记忆的灰尘像黄沙一般被风刮着,洋洋洒洒地卷土重来。不由想起上一次送弗兰克离开马赛时,我被从他身上弥散出来的那股“回不去”的末日感笼罩着,也生出了“怕是再也看不到这旷世绝景”的悲凉错觉。
谁知不到一年,我又于夕阳西下时分,驻足在了洛特普斯村口,只不过这一次,接我的人不是拉玛里欧,而是他的弟弟拉提萨。
他穿着与拉玛里欧雷同的皮夹克、牛仔裤,贴身T恤外裹了红黑两色格子拼成的束卡(马赛人传统服饰、棉麻交织的一大块布,可随兴围成各种样式),手持竹杖(马赛地区各部族的识别标识,还用以放牧),腰别匕首,也戴了电子表。
相较之下,他既没有哥哥的挺拔壮实身板,也少了那股作为“长子”与生俱来的霸气,两个月前和邻村另一支派因水源问题斗殴,结果在眼眶边和眼睑上留下了蜈蚣状大条疤痕,挤得右眼不得不始终半眯缝着,还有脖子、手腕上那粗制而澄亮的金串子,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中国城乡结合部的百无聊赖的小混混。
“嘻嘻,你见到我是不是像见了中国老乡似的,眼睛那么小。”他边笑边打趣。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反而还冷了场,拉提萨不得不收起假面具并转入正题,谈论起第二天一早葬礼的安排。可因为他蹩脚的英文,以及摩托车在疾驰过程中无可避免的呼啸风声,我竖直了耳朵也没能听清三成信息。
见没有应答,他提高了音量,半撇过头来大喊:“我叔叔有没有让你带钱回来啊?”
“如果你指给拉玛里欧一家的钱,那么是有的。”
“你知道,对于马赛人来说,兄弟比老婆更亲近、更能称得上是‘一家人……”
“你想分这笔钱?”
这下拉提萨彻底把头扭了过来,大概是未料想过会遭遇这么直接的问题,他一时失语了。
记得上次和弗兰克在这庞大家族的布马群里(布马,用牛粪、秸秆和泥浆糊成的圆柱形垛子,传统马赛人的民居)闲逛时,他曾无意提起过,如果一家之中的长子死了,那么长子从父亲那里所继承到的牲口、房屋、土地,绝大部分都会归入次子名下。
“我想你能分到的东西,折成先令的话,大概是这笔钱的20倍不止吧。”他却还试图争取些什么,咕咕哝哝找着诸如“马赛女人根本不需要钱只需要牛羊”、“他们拿着这么多钱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之类的借口。我实在听不下去,吼了句:“钱是你叔叔给的,我只负责转,至于花不花、怎么花,就算他们拿去当柴火烧了,也不关我的事。”
他彻底闭了嘴,绷着脸,这下可好,不到5分钟,我们便抵达了拉玛里欧家的布马。
顿时,一大群披着碎布、光着屁股的小孩齐刷刷涌了过来,画面和9个月前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像头一次飞奔着欢呼,只是分别拽过我的指头和手腕,话也不说就往草垛子里走。
苍蝇还是黑痣一样钉在他们脸上,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依旧欲走还留,只是年轻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进了几座布马之中最大的一座,屋内暗得让人发盲,我以为是光线问题,过了几秒才发现,其实是因为里头黑压压地堆满了人。
我认出了拉玛里欧的另外几个兄弟以及其中唯一一个女人——他的妻子,再一数,不多不少38颗脑袋瓜,于是恍然大悟:原来正在开家庭会议。
所有兄弟中,老二拉提萨32岁,最小的约翰拿只有3岁,比拉玛里欧的大儿子秘弩还小6岁。年纪较大的挤在一块交头接耳,不懂事的则专心致志啃着指甲,女人坐在草堆里发呆,面无表情。
这时拉提萨用马赛话放炮仗似的说了一大串,说完还伸出手来指了指我,随后气氛突然像被点了索,他们音量急速升高,语气激烈,明显争辩着什么,甚至还夹杂相互推撞。
拉玛里欧的大儿子秘弩(也是洛特普斯小学里的优等生)凑过来,试着翻译大意:老二老三老四像拉玛里欧一样,在阿鲁沙当矿工或矿工头,其余的都还留在部落里放牧。于是男人们就被分成了两个阵营,头3个提出兄弟分钱(当然鉴于他们三人“见过世面、会理财”,理应得到其中百分之五十以上);后33个中大概有一半是成了年的,这部分则强烈坚持这四百万怎么说也该给寡妇孤儿留着,“况且我们怎么可能缺这点破钱?!”
“他们还骂拉提萨是鬣狗,只会挑死人骨头啃。”秘弩小声说。
拉提萨听见“hyena(鬣狗)”,气得头冒大汗,却又因为眼皮耷拉着,看起来不但不骇人,反而滑稽得很。他一耳刮子扇到秘弩脸上,嘴里大声训斥。秘弩也急,顾不上身高悬殊,一脚朝他叔叔踹过去。
这下拉提萨算是彻底被惹毛了,他一手揪起秘弩的衣领往外拖,一手撩开束卡噌地拔出匕首。其他兄弟们眼看要出事,连忙跳起身来出手阻拦。
一时间,十平米不到的窄小空间里乱成了一锅稀粥。寡妇还是坐在角落的大片阴影里,静悄悄地就像她所斜靠着的那根木梁。
拉提萨见寡不敌众,惟有罢休,骂咧着招过老三老四,一推门扬长而去。
如此一来家庭会议只有不欢而散。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兄弟们前脚后脚、默然不语地钻出布马,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里。
石头
拉玛里欧到底是怎么死的?至此还是毫无头绪。
我躺在拉玛里欧的床上,被年轻寡妇的鼾声和土墙外隆隆的闷雷声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听说马赛一年仅十天左右的超强雨季已经开始了。
果然,凌晨时分,雨噼里啪啦地降了下来,铜枪铁剑般想捅破屋顶,又像是要把整座布马给掀翻。睡不着,没有电也没有信号,我便起身在房子里转悠,听见小房间里有悉索响动,循声过去一看,发现原来是秘弩趴在草堆上,正试图用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听到脚步声吓了一大跳,偷瞄一眼见到是我,又松了口气。
我凑过去看,见他手里捧着什么,被小窗户划进来的霹雳照亮,闪出一丝隐秘的暗光。
“老师你有灯吗?”
我点开手机电筒,他把拳头松开,让我看。那是一颗石头,却又不是一般的石头。可乐瓶盖大小的透明不规则晶体,似蓝似紫,清冷里掺着星星点点杂质和划痕,却美得很。
它有别于塑料或玻璃,自带某种说不上来却又浑然天成的澄澈。蓝宝石?紫水晶?我有点懵,完全想不通这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究竟能从哪里搞来这样一件东西。
“这是……?”
“Tanzanite。”他淡淡地说。
来东非前,我曾在不少旅行攻略上粗粗读到过这个名词。维基百科上的释义为:坦桑石(Tanzanite),蓝或蓝紫色的多色性宝石,是黝帘石的变种……1967年,致力寻找红宝石的矿物学家曼努埃尔·德·苏札在坦桑尼亚阿鲁沙的马里兰尼矿山发掘出一种不透明半绿半粉红的蓝色黝帘石,美国珠宝商蒂芙尼发现这种宝石后宣称是一种新的宝石。20世纪80年代 ,坦桑石成为美国的人气宝石。
“我爸两个月前回来的时候带给我的。他说他在阿鲁沙做起了大生意,找到好多好多的漂亮石头,他和别人合伙要把它们都挖出来,卖给白人,赚了钱就送我出去,到美国上最好的学校,学英文学数学。”
说到这儿,秘弩抬起右手,伸出拇指食指使劲揉着鼻梁,动作神态和弗兰克吞咽眼泪时如出一辙。在马赛男人的字典里,“哭”完全等同于“懦弱”,“不哭”则是一种能耐和本领,必须从小训练。之前在这里的小学教书,有时不守纪律的学生被当地老师惩罚,任三指粗的棍子被打断、屁股肿成小山,他们却还是憋紧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然后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拉提萨跑来,说矿坏了、塌了,我爸就再没回来过,连电话也打不通。”
这确实是出人意料的答案,或者说,出乎“外人”意料。去年在洛特普斯的那段时间里,我见过听过不少种马赛人的意外身亡方式:火烧水溺、狮袭蛇咬、斗狠寻仇,甚至是暴毙于天方夜谭似的巫毒蛊咒,或悲壮或离奇都有了概念,检索系统中却从没有出现过“矿难”这样的关键词。
秘弩说,拉玛里欧大概是在3个月前才从煤矿转到了坦桑石矿的。在此之前他确实也曾对我抱怨过好几回,说干煤矿太累,赚得少还没前景,不像宝石,如果运气好捡到颗大的,指不定半辈子不用愁了。
当时我就纳闷,问他:“可是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每天躺在家里也不用愁呀,放着上千头牲口不管,灰头土脸跑去给人挖什么煤呢?”
“那完全不一样啊!在部落呆一辈子,牛羊再多也还是野人,像你说这里日出、夕阳和银河有多好看,可是假如你从出生到临死,几十年天天看个没完,好或不好,是根本没有概念的。你只觉得,风沙怎么那么大、苍蝇蚊子怎么那么多、人怎么那么渴却又喝不饱。没出去过的还好,但只要你有机会到城里一次,见过自来水哗哗地从管子里流出来、接触过不靠矛和拳脚解决问题的文明人、尝过巧克力和冰淇淋,就不能不动心啊……对我来说,阿鲁沙和达市(达累斯萨拉姆,坦桑尼亚第一大城市)街上那些一整晚亮着的灯光,就像你看到的洛特普斯天上的星星,你能说得清谁比谁好吗?”
当时我试了试,好像三言两语是不太能说得清。
于是他为了自来水、文明人、巧克力和冰淇淋,不可避免地重蹈起叔叔弗兰克的覆辙,从一个矿到另一个,给家里买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越来越多,人却越漂越远。
秘弩还记得,爸爸第一次从坦桑石矿回来时,带回了另一颗更大更好看的石头,并给了妈妈,那是小弟弟出生的三周前。
坦桑石真正开始被人们所知,是因为当年在电影《泰坦尼克号》中作为蓝宝石的替身出演了一段苦恋的证物——“海洋之心”,从此开始变得供不应求,同时某种程度上成了凄美爱情的代名词。
上次回来,弗兰克谈起两个留在部落里的“发妻”以及在广州娶的那个“正房”时曾说过,在马赛,你找得到“男女”、“家庭”、“繁衍”、“欲望”、“责任”和“不伦”,却很难说什么爱情不爱情。
“部落里人的脑子过于简单,‘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还解决不了的时候,结婚基本只是为了后代,冲动过去之后,其实剩不下什么。就好比这里男人们都喜欢把妻子喂胖,并不是真的想让妻子多吃好的,而是让外人觉得你作为一家之主有这个能力和财力把她们喂胖。这么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居然直接跳到了强烈需要‘被尊重的阶段……”
他说,爱情这个词太做作,只有文明人才会对它大做文章。
可是在弗兰克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亚伯拉罕·马斯洛金字塔的全部进程并成为“文明人”之后,肾上腺素随着爱情、被尊重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迅速飙高又迅速坠落,最后他站在摩天大厦的窗前,看着脚下不灭也不闪烁的成千上万盏灯,却还是觉得:竟没有什么是真正有益的。
同样是夜晚,女人攒着丈夫从阿鲁沙带回家的石头,蓝紫色的光映在眼底,她挺着被喂得圆滚滚的身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她把石头找窟窿埋起来了。”秘弩说。
阿鲁沙
拉玛里欧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阿鲁沙上完的。从那所天主教私立中学一出来,拐个弯就是城里最高档的餐酒吧区域之一。多年前,二十岁出头的拉玛里欧和其他几个马赛青年站在街边,身上大红大蓝拼成的束卡衬着石灰粗墙、枪色的矮楼、泥泞路面和他们青春期独有的阴翳神色,更显得对比强烈。
在那7年里,拉玛里欧所学到的不仅仅有外教口中的牛津腔英文和代数几何,还发现原来伏特加可以兑橙汁、都市里的霓虹灯可以亮得连星星都看不见、白人女孩所穿的牛仔裤可以紧得那么语义不明。
起初他排斥,然后不可控地被吸引,开始试图摒弃关于“马赛”的种种标签并融入这座城,可在脱去束卡摘掉耳环且穿上运动鞋连帽衫之后,却还是因为族裔性的五官轮廓、细长四肢和口音、浑身挥之不去的牛腥羊膻味,不出一两分钟就被辨认出了身份。而因为佯装和遮掩,他又遭到新一轮的孤立和鄙视。
于是在这7年之痒将过未过的末尾,他对阿鲁沙生出了更深的排斥,甚至与它一同化身成为了大河的两岸,对峙着,势不两立。
他披回束卡,重新戴上耳环,拿起竹竿和矛,一转头,在高中毕业之后回到了洛特普斯。之后的三五年间,他为部落里的庄稼牛羊、饮水和教育系统煞费苦心,也娶妻生子、成功化解过许多单兄弟之间几乎要拔刀见血的纠纷。虽然称不上春风得意,却也算是平顺。
直到2010年某一次弗兰克从广州回到洛特普斯,正愁于找不到可信赖的摩托车生意负责人,结果意外发现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子不知在什么时候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他灵机一动,拉玛里欧便被吸入了这资本暗涌的黑洞中。
就这样,拉玛里欧又回到了阿鲁沙。只不过这一次沾叔叔的光,他忽然变成了阿鲁沙许多摩托车零售商都争先依傍讨好的对象。他们请他去最高档的餐厅、带他去最光怪陆离的舞厅、喝最烈的酒,再没有人嘲笑他的穿着和腔调,或者说,再没有谁在乎了。
这时,出现了一个希望能跟他做成生意的尼日利亚人,为了展示自身能力从而赢得信任,把他引到了自己的煤矿里。
参观结束时,矿厂真正的主子——一个比利时裔南非籍的白人现了身。谎言由此被拆穿,原来尼日利亚人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半个管家。
可对于拉玛里欧来说,这根本不重要。他看着矿里粗糙的隧道和木梯,仿佛看见了出人头地的不二通路,不由心猿意马、难以入眠。
他心想:我替别人卖一辈子摩托车终究也还是打工的,拼死拼活,大部分钱最终还是到不了己手,不如趁此留条后路。
他开始和矿主们接触,租了拉风宽敞的越野车把他们载到洛特普斯,看他家的布马王国和牛羊大军,心里激荡着遏制不住的自豪,却怎么也想不到对白人来说,匿于荒原之中的牛粪垛子和牲畜其实并没有太多利润可供压榨。
可“地区首富长子”与“阿鲁沙地区最大摩托车供应商”这两个身份标签大概还是有些剩余价值的。于是他们让他等,用豪言壮语哄得他团团转,总说等时机成熟了便让他进董事会当大股东。
结果这一等就是5年,拉玛里欧起早贪黑,被煤渣煤尘染得更脏更黑,到头来也只混成了个矿工头子。
在此期间弗兰克一直强烈反对这个侄子与“矿”纠缠不清,他多次软硬兼施地告诉他:你当50年矿工也还是矿工,白人永远不可能把矿给你一尺!
但拉玛里欧听不进去,总觉得这个叔叔说白了就是想控制他,好把美金都装到自个儿腰包里。
两人僵了有那么一两年时间,后来弗兰克见拉玛里欧把生意维持得还不错、也没有捅出什么篓子,便由得他去了。不过有好几次他都半劝勉半吓唬地对拉玛里欧说:趁早收了吧,别老想些有的没的,哪天把命搭进这些不合法的破矿里我看你怎么办。
说来也是运气好,在煤矿干的那段时间,拉玛里欧从没遇到过任何危险,部落里好多青年都出了矿难,唯独他,日子安全得堪称无趣。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开始打起其他主意的。甚至就连弗兰克,也是于一个月前、意外发生之后,才得知拉玛里欧被绞进了坦桑石矿里。
在阿鲁沙,我试图挖掘几条关于这些非法矿场的线索,却困难得像是捕风捉影。拉玛里欧竟没有对洛特普斯的任何一人提起过矿的名字和其他任何概况,唯一的消息来自于拉提萨,他说拉玛里欧曾无意中谈到,等在这个小矿“赚一笔”之后,就找门路进梅热拉尼(Merelani Hills,阿鲁沙城郊的合法坦桑石矿,世界上唯一公认的坦桑石源),到时候,就名正言顺了。
梅热拉尼是座山丘,埋着深2公里、宽8公里的坦桑石矿带。矿带被隔为四大区域,从A到D。C区是其中面积最大、储石量最丰富的,由名为Tanzanite One的外资有限公司持照开采;A区被划给了乞力马扎罗矿业有限公司;B与D区则属于散户,超过5000名矿工零星却拥挤地塞满了这整片梅热拉尼之中最深的创口,东西南北、毫无目的地凿着。
B、D区不像C区那样有着尖端技术、完善的管理制度以及从开采到切割打磨再到推广销售的完整链条,听拉提萨说,在这两块被称为“本土矿”的区域里,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器械,所有的挖掘工作都由坦桑尼亚矿工们一锹一锹地进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连头盔都没有。
“但这些年B、D区的石头越来越少,听说都刨到地底下三百多米深了……我下去过一次,七十多个人一块儿沿着那些木头梯子往下摸了一个多小时,我上面两厘米是一只脚、下面两厘米是一颗头,心脏咚咚咚敲,连气都喘不过来,就怕谁一失神踩错步子,全部人就都完蛋了。”
可心惊胆颤之余,更多的则是同样让他们窒息的兴奋大潮。是不是再深一点就会出现满目的深海蓝呢?是不是再幸运一点就有可能过上与C区那些白人们一样标准的生活呢?想到这里,被二氧化碳充溢的幽暗隧道顿时幻化成为他们命运的大动脉,不安地跳动又引人入胜。
在梅热拉尼矿区的铁丝网外徘徊时,恰好碰上D区放工。矿工们三三两两走出来,双眼累得发直,汗似大雨。那一瞬间,我似乎在他们中间看见了拉玛里欧的影子。
他们的黑色皮肤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像钻石般发亮,而皮肤之下,水银的剧毒被注入血液,缓慢无声地流过全身。他们大概也知道这美丽如晨星的闪烁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50公里之外的阿鲁沙市中心,我路过了一家珠宝店。店主满脸堆着媚笑,正在给一对印度男女推销项链,那女人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挑中了一颗拇指甲盖大小的坦桑石,男人刷卡,他们欣喜地相拥着,离开了。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石头意味着什么。
葬礼
葬礼前夕,暴雨下了整个后半夜,不远处传来了某种似哭似笑的奇异嚎声。我躺在秘弩的小草床上,半睡半醒,他在我耳边一直喃喃说话,关于父亲、牛羊、煤和石头。
天亮前被年轻的寡妇叫醒,她一边给新生儿喂奶一边端来了热水,示意让我洗漱,准备出发。一看表,4点47分,女人自言自语:这样的天气,怕是没有什么日出不日出的了。
他们这支派的一个说法是:葬礼应设在太阳升起之时。光和灵在半空中打照面,好像确实寓意非凡。
秘弩说,昨晚有箭猪闯进来拱玉米吃,被守夜人用矛捅死了。猪的尸体引来一群鬣狗,它们边啃死肉边兴奋地叫了好一阵。
雨仍下着,龟裂的大地彻底被这从天泄下的洪水给灌成了沼泽。令马赛人头疼不已的“黑泥”从地底浮出来,你只要不小心一脚踩进去,便会像被章鱼的吸盘吸住,半条腿下去也不见得能抽得脱身。
寡妇、拉玛里欧的3个儿子、一个女儿和我,便这么开始顶着头灯、披着塑料布在这大风大雨里弓着身子往荒原深处蹒跚前进。
远远地,有光从大灌木丛后透了出来,走近了看见一顶篷布,被几根木棍支着,搭在村里最大的超市(10平米不到)边上。棚子大概长宽各五十米,底下挤满了长板凳和人,一匹匹红蓝紫黑四色交叉搭配的束卡在摇摆不定的火把照耀下,幻影似的穿行左右。
我心想:这怕是大半个洛特普斯的人都来了吧……
棚子旁长着一颗无比粗硕的猴面包树,当时跟弗兰克道别,也是在这棵树下。
一大群牛被绕树拴着,十几个小朋友跪着往桶里挤奶,挤到大半便有青年过去,把桶提到别侧的另几头牛前,他用匕首划开牛颈,牛惨叫一声,热血哗啦啦顺着皮毛流进同样温热的牛奶里,青年再抓起一把大木羹,用力搅和两下之后,把这淡红色的粘稠液体提进棚里。原本坐着的马赛男人们纷纷站起来,走过去,捡起一旁托盘里的塑料杯,从桶里舀一勺,咕嘟咕嘟咽下去。
秘弩说,这是马赛有钱人家招待贵客时才会提供的饮料。男人们喝罢,打出腥气十足的饱嗝,重新坐回板凳上。
天比先前亮了几度,人群自发地安静下来,好像雨也小了些。
秘弩和他的弟弟们折来树枝,敲起了大小不一的兽皮鼓,音量从低到高、由缓至急,听着竟也如同山崩石裂。拉玛里欧的兄弟们随即加入吟唱,说不上来是什么旋律,总像是不在调子上,却又像越过了一切调子,听起来忧伤得很。
这时拉提萨和老三老四老五从所有人的背后走上前来,四人分抬四角,抬起一个盖着束卡的长条形木匣,恰好是拉玛里欧的长与宽。他们慢慢走到众人跟前,面无表情。
最抢耳的那一域低沉鼓声突然乱了几拍,瞬间便带乱了整个节奏。循声望过去,看见秘弩闪烁的眼睛,和飞快垂下的细长脖颈。
之前每次拉玛里欧从阿鲁沙回来,秘弩总会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这棵大树下等着,有时还会走得更远。很多次破烂的小巴因为各种原因卡在了半路上,他们也不管天黑蛇虫鼠蚁多,甚至可能有野兽出没,就那么等着,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拍死那些见缝插针的花蚊子,胳膊和腿上都是斑斑点点干掉的血迹。看到父亲的影子了,他们摇身变成射出去的箭,蹦跳到拉玛里欧跟前,问候过后却又开始羞涩,低着头,一人一寸地揪住他身上束卡的某个小角。
年轻的父亲一脸灰尘和疲惫,伸出右手一一抚过儿女的头顶当作祝福,暂时没有什么心情和力气交谈。
他们就那么默默往家走,拉玛里欧掏出一包棒棒糖,小孩子们撕开包装纸,默默吮着。
一想到这样的图画不可能再出现,又看秘弩边盯着那个长木匣边使劲憋着就更感到凄凉起来,最后反倒是我眼泪啪嗒啪嗒掉个没完。
一个中年以上老年以下的男人缓慢从第一排站起身,走到棺旁。人们说:这是拉玛里欧的父亲米勒。他身高至少两米,宽大又肥厚的身躯就像一座小山(后来才得知,他体重约150公斤),相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配上体格,整体给人感觉颇具一家之主的范儿,想必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场,拉玛里欧都继承了父亲的某些特质。
之前在马赛的3个多月里,我几乎和这个家族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打过交道,惟有这个村民口中的传奇始终像雾像雨又像风,行踪成谜。我甚至不少次经过那座巨型布马,隔着被吹开的门帘隐隐瞥见过家里女人为他擦皮鞋时他半倚在沙发上的背影;也听见过他训斥子孙们在放牧时打盹、导致羊羔被狮子叼走的声音。
部落里流传着这样一个关于地区首富的段子,说是由于肚腩过大,他甚至没有办法自己弯腰穿好鞋袜,只好每次都由家里的女人们代劳。“可是连鞋都穿不上的人却还有力气和心思娶新老婆,你说……”男人们不止一回在茶余饭后讲起这事儿,语气里略带鄙夷,却又透出不自知的艳羡。
去年米勒纳了第八个妾,19岁,和他的第21个儿子同龄。
男人们闲谈时还有另一个终年不解的困惑,就是作为首富之子,又有这样一个父亲作为先例,拉玛里欧究竟为什么只娶了一个老婆?
有人说他在阿鲁沙有情人,有人则说是因为他信了基督。
可是传闻米勒也信,还时常把希伯来人先祖亚伯拉罕如何得到祝福、成为“万国之父”的历史搬出来作为与欧洲宣教士们辩论的力证,“就连耶和华也在《创世纪》里明说了子孙应多如天上的星、海边的沙,不娶妻妾,哪里来的后裔呢?”
“米勒和拉玛里欧的区别有点像旧约和新约的区别,明明是出自同一本书,却就是不一样。”教会里的人都说。
这一切闲言碎语,拉玛里欧生前似乎从未放在心上过,甚至也懒得回应。
对“信主”一说,他不置可否,“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想真正走进文明社会里,一夫多妻首先便是最打脸的,人怎么可能说一套做一套呢?我不能一边大声歌颂‘文明怎么怎么好,一边又做着最‘反文明的事啊你说是吧?”
为了文明起来,他甚至早就嘱咐家人:假如有一天发生了意外,要土葬,埋在村口的大树下。
土葬在洛特普斯并不寻常,传统上马赛人讲究对土地的敬畏,所以一般说来并不存在“葬”或“不葬”,大多时都只是将死者用其生前常穿的束卡随意裹起来,在夜间置于荒野,任其自灭。当地人认为尸骨被吃得越干净、死者生前便越高尚,所以为了变得“高尚”,亲人们会在尸体上抹厚厚的动物脂油,以气味吸引野兽。
我之前有时周末跟着小学生走小半天、穿过一丛丛灌木和一层层沙尘去家访,沿途看见大大小小的骨头,他们便会解释哪些是野猪、哪些是羚羊,哪些又可能是谁家因疟疾刚去世的小男孩。通过骨头上齿印形状的不同,他们还能辨出食客是狮子还是鬣狗。
把残骸剩骨呈到整个支派跟前,任人观赏谈论,对于拉玛里欧来说,大概再难找到比这更不文明、不体面的事情了。
此刻微弱的日光艰难地从阴霾里挤出来,不磅礴也不炫目。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泥乎乎的斑马,正转过头来呆呆看着我们。
父亲米勒站在众人跟前,肿胀着一双眼,也说不清是吃的还是哭的。
他说着话,声音低沉,却也听不出太多情绪。他对前来参加葬礼的乡亲们淡淡表达了感谢,接着开始讲起拉玛里欧生前对洛特普斯所做的贡献:率男人们左手持匕右手举矛地夺回了几十年前被另一支派抢走的土地、18岁时单枪匹马与闯进村的雄狮肉搏并最终取胜、带领年轻人开垦荒地引进先进技术并取得了空前的大丰收……
临结束时他突然收起澎湃的演说家风采,语气沉下来。他停顿,头垂下几秒,薄光从侧面映着他的白发茬子和嵌满黄沙的皱纹。
他说:“从此之后,我米勒的儿孙,再不可为任何一个矿当奴隶。想逃出洛特普斯、想去阿鲁沙,至少得等到我死。”
葬礼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又接到弗兰克的电话。他刚忙完一天的工作,正在应酬,趁觥筹交错中场休息的功夫,来电询问。
他说他站在广州长堤边上,看着江面,只觉得心里累得很。
我问他有没有进过梅热拉尼,他说进过。“你知道吗,阿鲁沙是世界上我最憎恶的地方,尤其是梅热拉尼。那时我站在D区,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看着C区,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同一片矿,埋着同一种矿,相距三四十米,却像隔着整个宇宙。”
“那些外国人多潇洒呀,哪天石头没了、赚不到钱了,拍拍屁股去找下一个矿。而对于这些拿命去搏的矿工来说,即使矿被掏个精光,他们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们的家、他们自己的土地,我算是逃了出来,拉玛里欧逃到了半路,可有很多人逃了一辈子,也逃不出第三世界。”
他听完我抱怨剥削、批判所谓文明对非文明的践踏,问道:只要你在这个不可能公平的世界上过着一种相较而言算是稳妥的生活,你觉得你还有可能独善其身吗?想想你用的iPhone、iPad、喝的纯净水、车里加的汽油,甚至脚下所踩的柏油路,你觉得你还是无辜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光看过苦难,却没真正受过苦难,还是活得太过轻松了。”
见我沉默,气氛淤堵着,他叹了气,最后说:其实我没资格教训你,我们都一样。
我想他是对的。
编辑 张欢 rwzkshangye@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