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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

2016-05-21刘晋寿

飞天 2016年5期
关键词:领班舞女丹青

刘晋寿

这个操场在旧城区的中心地带,来这里锻炼身体的人很多,每晚不少于五六百人。除了走步的,还有四五摊子跳舞的,影响大的要数足球场南边的那一拨人,他们大都是退休教师或干部,年龄都在五六十岁,还很精神,腰腿还很柔软,手脚也灵便。有的女人还留着披肩长发,她们一律是红上衣、绿短裙,裤子则不统一,黑色的较多,也有红色的。每晚大约从七点半开始,九点多结束。这拨人当中,女人为主,男人只有三五个。

操场南边是体校的教室和相邻的体育馆、篮球场,东面是高墙,墙那面原是市政府机关,现在搬迁到新城区去了。北面和西面用铁栅栏围起来,东西两面是碗口粗的白杨、柳树和槐树。东面的树已经长大,枝叶伸到跑道上空,洒下一片片阴凉,下雨的时候,来不及回家又没有带伞的人们就躲在树下。

前些年这个操场还是炉渣跑道,中间的足球场是土筑的。刮风的时候,尘土就飞上天空,行人躲避不及,只好转过头去,蒙着眼睛走路。新市长来了之后,给足球场种上了小草,光秃秃的土地变成了绿油油的草坪。不过,草坪并不平坦,草过于茂密,踢足球是不行的,没见有人踢过足球。跑道是塑胶的,白天体校的学生训练,早晨和傍晚对外开放,允许锻炼身体的人在操场内活动。健身的人本来就多,最近好像又增加了一些。

守护操场的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方脸,穿着灰色的保安服。起初按时关门,后来遭人抗议和说服,就延长了时间。跑道上放着两个纸盒,上面写着:“锻炼的人走四道以外”。谁也不遵守这条规定,老人无奈,只好随他们,两眼看住小孩,不让他们到草坪上去。也有人骑自行车进来,还有人带狗进来,老头就大声嚷嚷起来,等那些骑自行车的人逃走了,他才安静下来。锻炼的人朝逆时针方向走,而他却按顺时针行走。老头儿瞅见那些穿高跟鞋的妇女,冲着她们吼一嗓子,那些妇女便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吴丹青是某机关的四级职员,小秘书。在最近一次体检中发现心脏跳动缓慢,常来锻炼,他活动的项目主要是走路和做引体向上,在单杠上甩甩。他一进操场就沿跑道逆时针方向行走,每晚坚持走六圈。走路只是个快慢问题,自己能掌握,好办。过了一个秋天和冬天,腿上不仅有劲了,而且感冒之类的疾病也没了。引体向上却不好做,方法他会。记得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能做十多个,那时是正手做。现在不行了,反手连一个也拉不上去,挂在单杠上,身体就往下沉,挣扎着拉一下,胳臂就疼,晚上睡觉也难受。

坚持过一段时间后,居然能拉八个引体向上了,他正向十个努力。胳臂疼过一阵后也不疼了,手上却起了茧。

他没有跳过舞,但即使是走圈,有音乐相伴,也格外轻松。南边这拨人跳锅庄舞,播放的是藏族歌曲,大多数用藏语唱,也有用汉语唱的。听得遍数多了,熟悉了,走圈时也踏着节拍,有时他还跟着哼哼两句。他觉得藏歌用藏语唱最好听,可惜他不懂藏语,但优美的旋律强烈地感染着他。从跳舞的人们身边走过时,他不免瞅上两眼。看着他们那份认真的样子,他暗自笑笑。

他们跳舞时在跑道边上竖起一根灯柱,灯上面有灯罩,灯光落在跳舞的场地上,照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大伙的衣服。录音机放在灯柱旁,跳完一曲,就有人跑过去,换上另外一曲。他们先做操,需要近一个小时,操做完了,才开始跳舞。跳舞跳热了,有人把脱下的外衣放在舞场中间,围着衣服跳。

有天晚上,吴丹青来到灯柱旁边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对那个小个子领班说着什么,之后她又拿出十块钱交到领班手上。常来这里跳舞的人是要交电费的。她是新来的,还没有跳一曲舞就先交费用,这样的人不多。事实上,很多人来跳舞,跳了几个月也不交费,领班会在跳舞结束时吆喝几声,说:“没有交费的把钱交上;没有带的,明天晚上一定带上!”

这个姑娘交钱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那么谦虚和矜持,领班自然欢喜,接过钱的时候,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等再一圈转过来的时候,那姑娘已经站在人群中,跟着大伙跳起舞来了。吴丹青没费多大劲儿就看到了她。她并不熟悉他们跳的舞,急急地跟着前面的人跳,脚手有些忙乱。不过,她极为认真,腰弯得深,臂伸得直,腿抬得高,动作有力。

只几天时间,她的舞就完全能跟上大队人马了。每次结束时,她还向那个小个子领班请教一番。领班很喜欢这个新来的跳舞女子,热情地教她,拉着她的胳臂转体、扭腰、抬腿,每当这时,吴丹青就站在远处看他们习舞。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她一天也没有耽误过,每晚必来。她已经跳得熟练了,不再跟着那些穿红上衣的女人们跳了,而是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因为跳得有力,浑身发汗,她脱下白色的皮肤衣,系在腰间,成了一件裙子,使她的舞姿更加精彩绚丽。脱去皮肤衣,里面只是贴身的黄背心,两条修长的胳臂露在外面,灯光落在臂上的时候,黄皮肤就多了几分白嫩,圆润而有光泽。向后轮臂的时候,她的胸脯就凸出来,高高挺起。弯腰时,她的腰也弯得很低,臀部抬得高,背上形成一条优美绝伦的曲线。她是天生的舞女,均匀的身材、灵巧的四肢展示出一个少女的美。

吴丹青看得着迷,他觉得这样看人家跳舞不礼貌,因而常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她,他想她不会发现,别人也不会注意。

自她跳舞之后,吴丹青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跳舞,笨拙地在外圈伸手抬腿,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前面的人。他们行云流水般地从眼前飘过,他被落在后面。他也就不跟他们转圈,而是在原地跳。经过一段时间后,他也前进了一圈,在第三圈里跳,偶尔也到第二圈里跳一曲。不过,他远离她,怕她看到有这么一个混在队伍里的人。

每当她跳过来时,他就自动往后退去,躲在一旁看她跳舞,只随便伸伸手、踢踢腿。看她跳舞,要比自己跳舞好受多了。他本来就是为看她跳舞而来的,自己小脑愚笨,动作不连贯,哪是跳舞的料?

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锻炼,一定在走够六圈、做完引体向上之后再去跳舞。他发现她也是先走几圈,等大家的健身操做完了,跳舞的时候才加入进去。有一次,转到东面的时候,他发现她就在前面,身边有个穿红衣服的胖女孩儿,个头小一点,和她一起走步,她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他听到她说“饺子”,再听时,一群走圈的人从后面赶上来了,将彼此隔开。她跳舞的时候,那个女孩儿也常常在她的后面紧追不舍,跳得很起劲儿,手脚放得开。

跳完舞,她们一起走出操场的大门。不远的地方停放着一辆白色小轿车,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的位子上,那个红衣女孩儿也从另一边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的尾灯亮了,它们闪动着。车子向解放路开去。车号是甘JZ1000。

有一次,跳完舞,她和红衣女孩儿沿文化路向北走去。她们不走人行道,而是沿马路的边子往前走,走到丁字路口,过了马路,又向陇中宾馆那边走去。她们小声说着话,捏在她手中的那件白皮肤衣闪动着。

此后的几天,她没有开车来,那个红衣女孩儿也没有来。她跳完舞,一个人就走了,那件皮肤衣捏在手中,走一段路,换一下,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她走得较快,走直路,走在路边上,不占别人的道,不绕弯子,也不回头看,走得自然而轻松。走到友谊路,那里还灯火辉煌,市声鼎沸。她走进那家新开的都市丽人店。

这天晚上,她的服饰稍有变化,上身穿一件绿底白花的衬衣,下面是蓝色短裙,但裤子和鞋没有变,还是经常穿的那一条牛仔裤和胶鞋。

吴丹青仍是先走路,完成六圈的任务后做引体向上。现在已经能做十个了,做完后,他在单杠附近转转,休息一下胳臂,再吊在单杠上甩甩,前后也能甩二十下了。等他去跳舞时,他们已经跳了两曲。他毫不犹豫地直接插到队列中,跟着大伙跳,以往的胆怯和羞怯被丢在圈外。

跳舞的人可真不少,仅里圈就有三十多人。她老是在最里圈,而吴丹青一会儿在第二圈,一会儿在三圈,一会儿在第四圈,有时还沦为零散的舞者。上百人在一起踏着舞曲翩翩起舞,很有阵势。他盯着前面的人跳,否则就跟不上,精力得集中。但只要眼睛有空闲,就往舞女那边瞅一眼,他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迅速发现她的位置。

当晚,她总爱在他的前面跳。和往常一样,她还是那么专注、那么有激情,胳膊伸得直、甩得开、有力而准确。她的舞姿实在太优美。就在他边跳舞边欣赏的时候,忽然有人插了进来,挡在前面,还真没办法。跟着她跳,当然是他最愿意的,就是跳错了、跟不上,他也不怕。吴丹青想她绝对不会耻笑的。她的动作到位,速度是快了些,但与曲子合拍,一起跳,他的水平会很快提高。间歇的时候,她回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他发现她很美,借助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她的圆脸,一对大眼睛含着微笑。她的短发正好与她的脸型相匹配。

跳完一曲,休息的时候,她不时地从肩膀那里往上提一下衬衣,是想让风吹进去,也不时地用衣襟扇扇风。她跳得那么认真,肯定出了不少汗。他这个不爱流汗的人已经汗流浃背,她流汗不会少的。跳最后一曲的时候,她走了,但他没有发现。终场时没有她的影子,出了大门,也不见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街道里空旷无比,街灯冷清而孤独。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久久不能消失。她的美一次次打动他。她已经深深留在他的心里。一开始他是抵触的,但没有低挡得住。

今晚开始的时候,人好像稍少一些,他们围了一个大圈。在行走的过程中,吴丹青并没有看到她。她是不是没有来?他去跳舞的时候,发现她果然在人群中。和往常一样,她在最里圈。她跳得依旧很认真,不一会儿,她独自到了中间,成为大家的领舞者。显然是不知不觉中这样做的。因为她的领舞而大伙跳得格外起劲,人也多起来。他原以为是那些固定的舞客在练习舞蹈,准备参加什么活动。

吴丹青在最外圈,前面一个矮个女人老是挡来挡去,他只好退到后面,一有机会就上前一步。有段时间,他就跟在舞女的后面跳。他发现自己的舞步都不到位,几乎全是错误的,他跟着她矫正。只有动作到位,才能再往优美里跳。可是,那个矮个女人又到他前面来了。

等她消失,却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他不得不防,小心翼翼,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一阵他到一个穿绿短裙的女人前面跳。穿这种服装的是这里的常驻舞客,跳得很好。他在她前面觉得很不自在,就退到后面去了。他与舞女的距离拉大了,看不清她的舞姿,只是觉得很优美。

超过九点钟,一部分人回去了。舞女突然停下来,跑到领班那里说了句什么,他仍在踏着节拍。很快,她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吴丹青顿时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人员稀少,个个无精打采。那个穿红裤子的中年妇女转过来了,她不紧不慢地做着相应的动作,没有一点错误,也没有一点激情。看她跳舞你只想睡觉,或者躲开。她的漫不经心与准确无误中包含着一种冷漠,使人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她身上向外辐射,你无法靠近。

舞女走了。吴丹青也离开,来到大门外面。附近看不见那辆白色的小轿车,但在军分区大门口右侧有一辆相同的小轿车,车号却是甘DK8999。他又回到操场,灯已经熄灭了,里面黑乎乎的,他只好出来,往回走。

又一天,吃过晚饭,下起了雨。外面响起了沙沙的雨声,叮叮当当的响声,汽车在雨中行进的声音此起彼伏。雨点并不大,但它稠密。吴丹青穿上外套,换上胶鞋,拿起一把伞出了楼门。雨下得正紧,犹豫片刻,他向小区的后门走去,在巷口却愣住了。那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雨水,难以涉足,刚一迈步,一只鞋子就湿了。

他只好返回,走前门,大门口流水湍急,另一只鞋子也湿了。看来是出不去了,他只能返回。回到家,没有心思看电视,什么都不想做,在屋子里踱步,走来走去,心神不定。这一晚,他失眠了。不是一开始就睡不着,而是半夜醒来,再合不上眼。天亮了,却又迷糊过去,错过了上班时间。

一连数天的阴雨天气过去了,跳舞的人们也正常了,吃过晚饭,都朝大操场汇聚。吴丹青也去了,但行走的行列中没有她,跳舞的队伍中也没有她。如果她在里面,他很快就会发现的,但今晚他瞅了几次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每一圈转过来的时候,他都把目光扔过去几束。

跳舞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练习节目,都是一些老人手。另一些还跳锅庄舞,里面也有老人手,但大多数是跟着跳舞的新手。他们散乱地拥挤在一起,胡乱转着圈子,动作不一致、不协调,错落无序。那个穿红裤子的中年女子没有去排练,还在里圈,依旧一板一眼地跳舞,但跟她的人没有几个,整个队伍失去了中心。

有个老年妇女也挤进里面的一圈,她根本不会跳,但跟着前面的人跳,别人放下手了她才举起来,别人收回腿了她才伸出去,别人向左她向右。她后面的人离开了,空出一大片地方。

吴丹青没有心思跳这样的舞,本来里面的男人就不多,他夹杂在其中格外别扭。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场面,他觉得非常失落,孤寂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四周。他觉得身上有股寒气在涌动,天色阴沉沉的:孤寂从天边开始,弥漫的云雾突然使天色暗下来,文化路上的灯亮了,树叶的声音也是从槐树上垂下的孤寂,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更多的灯光是更多的孤寂,新建的那栋高层被涂成红色,楼顶的那个小房子是白色的孤寂,跳舞的那些人在乐曲里摇晃着,孤寂在人群中,它无处不在。

在这些人中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悄然离开。出了操场口,向马路两边停放的车辆看了看,没有她的车。

他沿军分区门前的围墙往回走,来到她先前常去的那个叫都市丽人的内衣专卖店,他走进去。一个穿红裤子、刮光了头的店主迎上来,他说:“先生,你要买件什么?”

“你这里全是女人的东西啊?”

“有男人的呀!内衣、袜子,不都有吗?”

柜台后面有位女士,短发,圆脸,她瞅着他,没有说话。

他离开小店,回去了。

他还去操场,照旧转圈、跳舞。他在等待,失落和孤寂浪潮似地一阵阵袭来,他不时地被淹没、涤荡。人群中有许多留短发的年轻女人,每当碰到她们,他就要多看一眼。有一次,他几乎要确认她就是舞女了,再看时却不是。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她们,而是低头走自己的路、转自己的圈。

跳舞的那拨人继续在自我陶醉和欣赏。他无奈地跟在他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践踏着旋律和节奏。它被他踩踏得不成样子,可怜那些优美的藏歌,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他回想着最后一晚的情景,她跳得那么起劲儿,舞姿那么优美,节奏那么准确,她的肢体柔软而有力。尤其在旋转的时候,她弯曲的腰身就像一个漩涡在急速打转,线条是那么迷人。他看得着魔了,忘记了跳舞,竟然停下来,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她跳舞。舞女正好来到他的眼前,正好是旋转的动作,她就在离他只有两米远的地方跳舞。就是在他面前,她也全神贯注,不慌不忙,从容流畅。光线暗淡,她弯着腰,因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内心的快乐与喜悦都表现在肢体上,那么活泼,那么激情奔放。她的美不只是线条的流畅和丰富,更是内在的活力与热情,她炽烈的燃烧就要把他的灵魂化为云烟,化为沸腾的大海,化为飞翔的音乐与光芒。但他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被她震撼了。

那个有限的光圈隐退到远处,她无意间跳出了光晕,昏暗的光照不到她身上,她背对着灯光,面朝黑暗中的草坪。她的手举过头顶,像风中的树枝那样剧烈摇动,双脚交叉跳跃,俯首低眉,浑身都在颤动。音乐戛然而止。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发愣。

吴丹青记起来了,就在她离去的前两天晚上,走圈的时候,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她身边,他的头发很短,前额发光,身材瘦小,很像一个生意人。他伸出胳臂,想揽住舞女的肩膀,被她推开了。另一圈转过来的时候,她却揽着他的肩,像揽着一个小弟弟。她身材较高,还算不上是大个子,但在他面前就是大个子了。他把右手伸过来,从后面搂着她的腰。跳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见了。

那晚,她跳到了最后一曲,还不想走,等着。但那个领班收拾起了音响,她有几分留恋,走远了,还回头向舞场那边望了一眼。

那个印堂发亮的男人呆在轿车里玩手机,见她来了,也不下车,她还没有关上车门,他就开了发动机,车起动了,才听到她关车门的声音。

吴丹青想着这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的眼圈湿润了,泪水潸然滚落。人们还照常走圈、跳舞,用不同的方式健身。人群中剪成蘑菇发型的年轻女孩真不少,但相似的发型后面是不同的脸。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注意她们,那样不礼貌。但在路上遇到了,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当发现不是舞女时心就纠结一下,酸楚的感觉袭击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凄楚。

他还去大操场,在那里走圈,做引体向上。做完这一切,该去跳舞了,来到舞场,他却离他们远远的,看一眼就离去了。那拨人完全分成了两派,人影相撞,但各跳各的,有各自的音乐和舞蹈。除了混乱和杂音之外,看不出这伙虫子一样蠕动的人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场。

操场大门外停放着不少轿车,其中有几辆是白色的,他不看车号,也知道那辆甘JZ1000的轿车没有在其中。

不用去看,他能感觉到。他的心里黑暗极了。

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他就去大操场锻炼了。天上有一堆堆的乌云,越往东越黑,西边的稍微亮一些。

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他也照常走圈子。六圈够了,引体向上完成了,但南边那帮人还在做操,跳舞还没有开始。他把蓝夹克搭在左胳膊上,又散步似地走了一圈。再转过来时,跳舞开始了。

他在离灯光最远的地方选定了位置,跟着大伙跳舞。今晚的队伍格外整齐,那个圈也具有凝聚力,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紧紧抱成一团,人们跳得非常起劲。他发现队伍中来了一个穿白色皮肤衣的年轻女子,她的到来立刻使死气沉沉的队伍活跃起来。她的加入带动了整个队伍。她就是舞女。

已经有四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的出现使他云天一样昏暗的内心充满了光亮,脚手有劲了。他上前一步,加入到第二圈内,随着大伙小跑起来。这是一曲小跑的舞。

舞女跳了一曲,就觉得热了,她脱下外衣系在腰间。这件白色皮肤衣像是一件新的,在灯光下格外鲜艳。里面是件新短袖衫,他原以为是两件,下面是灰色、外面是黄色的背心,其实是一件,印制了两种图案,看起来像是两件。她穿了一条全新的蓝色牛仔裤,红底白面的运动鞋,面目一新。不过头发没有剪,比以前更长了,跳舞时被甩起来。

她像一股激流的浪头,带动了整个舞场的律动;像是站在风头的树,剧烈摆动着。她肢体的弧线在旋转,又划出无数优美的弧线,把跳舞者一次次带进欢快的高潮。这普通的广场舞,却被她跳出了舞蹈的优美与高雅。

那个红衣女孩也出现了,她的服装也更新了。她紧随舞女跳动着。

他也加入到了第二圈的行列,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用心跳起来。她比以前跳得更洒脱、更自如、更优美,她更美了。

精气神又回到了他身上。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了精神。跳完最后一曲,人们还不想走,领班又放了一曲,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领班对舞女说:“明晚一定来呀!”

她和女友出了操场大门,嘀咕了几句才分手。她的白色小轿车就停放在不远处,是一辆上海大众。她掉转车头,向北驶去。

他从军分区门前经过,街道两边停放着许多车辆,有不少白色小轿车。但是他要找的那辆不在其中,他有这种感觉,她没有来。

等他去跳舞的时候,那帮人已经跳了好几曲。舞圈很小,人们几乎是拥挤在一起。奇怪的是平常领头的那几个在第二圈,一伙不会跳舞的中年妇女挤进了第一圈,她们胡乱在那里扭动着,一会儿空出一片地方,一会儿挤在一起,混乱得难以形容。

他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在那里伸伸手、举举腿,消磨时光。

那一帮排练节目的人也早早结束了,她们回到这边的队伍中跳起舞来。往常她们是要回到最里圈的,见她们来了,里圈的人自动让出位置来,在这个舞场中,她们有绝对的权威,受到新手们的尊重。里圈就是广场舞的主席台,仅她们这些人就能占一大圈。今晚,那些占中的人却不让位,她们只好在外圈跳。领班也在外圈,那个穿红裤子的农行职员也在外圈,她在原地跳舞。他暗暗高兴,正好跟她学学舞。

领班跳得很好,胳膊伸得直,腿子抬得高,转身灵巧,动作协调有力。可惜,她的个子太矮了,从她的舞姿中感受不到多少美来。

穿红裤子的中年女子个头倒不小,身材也瘦,她跳舞的动作同样找不出毛病,可他觉得还是少了一点什么。他跟着她们跳,跳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

领班又开始收费,对一个肥胖的女人说:“今晚没拿,明晚来了就带上。”

最后一曲刚开始,外圈的人就走光了。他无趣地往回走,来到友谊路,来到那家烧烤店门前,一股焦味迎上来。有一次舞女跳完舞,曾到这里吃烧烤。

这一天他心里都不踏实。上午,单位负责人给他一份“问责监督检查办法”,让他从文字上把把关。他厌烦这种公文,讨厌这种做法。在文稿上胡乱改了几处,材料给了负责人,又觉得改得不合适,想取来重新修订,却坐着不动,最终还是坐着,没有再作修订。

有篇散文稿子想寄给杂志社,从网上查到了邮箱,却没有发稿。他觉得文章平平常常,发出去人家采用了不见得有什么好的效果。

“世界太庸俗了!生活多么无聊!”

他这样想着,没有一件事能提起他的精神来。

他回想着这些年走过的路,突然悲伤起来,一种可怕的孤独正向他袭来。他想写一首诗,像《嚎叫》那样的诗。

一个在渭源的老同事打来电话,说他很长时间没有来渭源了,一块儿的老朋友都惦记他,如果到渭源了,就来转转。的确,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过去是好朋友,如今却这么淡漠。他也不是没有到过渭源,而是他没有心思去见他们。

接完电话,他想起渭源的朋友曾要他帮助发一篇论文,评职称用。几年了,他联系过《当代教育》的一个记者,但要价太高,时间又长。他觉得事情不好办,就拖下来了。后来又碰上陇中师专的一个教授,专管学报的编辑,跟他说过,答应发这篇论文,但是也拖下来了。他很不满意自己这种庸懒的状态,可是,自己拿自己没有办法。他即刻问明了教授的邮箱,发给了渭源的朋友。

下午,单位负责人递来一份工作的意见要他提出意见和建议,他看到这类文件就头晕,审阅时必须十分仔细和认真,不仔细就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被这类文章压得喘不过气来。时间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两个双休日就被占去了。

他翻了一下当日的报纸,有范冰冰拍摄完电影《杨贵妃》的消息,说她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愿。

电视上正播放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四大主角拍摄该剧时的情形,他看得认真,连新闻联播也忘记看了。他们当年拍摄《西游记》费了不少工夫,那时的演员真的跟现在的不同,他们很能吃苦,不讲条件。他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

到操场时比往日晚了半个小时,圈子还没走完,跳舞就开始了,他发现舞女在里面。但他还是坚持走够了六圈,做完了引体向上。每圈转过来的时候,他都向舞场望望,看她还在不在,熟悉的旋律又开始激荡他的心。

奇怪的是那帮排练节目的人也早早结束了排练,回到舞场,跳起舞来。舞女不在里圈,而是在第二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人太多了,今晚的舞圈却又大又整齐,里面一片宽阔的空地,队形圆圆的,舞步也一致。穿红上衣的主力们自然跳得起劲,她们熟练地跳着,几乎等于表演。那件白色皮肤衣依旧被当作裙子系在腰间,露出短袖。他看清了,短袖的前面是蓝色的条纹后面是黄色的背心图案。背心的图案经灯光一照,格外鲜艳,闪动金黄色的光亮。她穿了一条短裤,小腿肚子露在外面。短裤是蓝色的,裤缝上是两道白条纹,它更清晰地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鞋子是红底浅口的白布鞋,平底。这种打扮不仅年轻,也更加精神和时尚,更加引人注目。

她依旧认真地跳舞,看来这是她做事的习惯,不虚设一个动作。她一伸胳膊就比别人长出那么一些,她的胳膊柔软而灵活,自身的曲线和勾画出的虚线糅合在一起,无数线条在他眼前晃动、旋转,织成一幅绝妙的画图,令人眼花缭乱。

在换曲子的时候,她双手叉腰,伸出一只脚休息。有一次,她蹲在地上休息。舞曲又响起来了,她继续跳舞。她跳舞的天分很好,腰身柔软得跟丝绸一样,她弯腰时背部形成一个小窝,漩涡一样地旋转。那些弧线在她的背上不断流淌。真是奇迹!

舞跳完之后,领班又放了一曲轻柔的曲子,她让人们缩小圈子,给大伙教新舞。新舞节奏缓慢,动作似乎是前面跳过的舞蹈动作的节选,从几个舞蹈中选取了一些动作,组合成新舞。他先看他们跳,后来也跟着跳。动作并不难,但要一下子记住也不容易。他想,女人有一片美妙的天地,她们在不断地更新自己和这个被她们宠爱的生活。

舞女自然学得认真,她很快就学会了。跳第二遍时,她已经能跟上领班了。就在大伙兴致勃勃的时候,灯光突然熄灭了。

她还围在领班那里。他走到草地边上看广告牌。“‘蓝宝信杯·2015‘爱我足球中国足球民间争霸赛”甘肃定西赛区要在大操场举办,周围摆放了不少广告牌,挂起了许多赞助横幅。球门正在被刷新,草坪也被修剪过,两支球队已经开进球场进行训练。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奔跑着。

今晚月亮差不多有半个了,天上有云彩,但是个大晴天。它在远处微笑着,很幸福的样子。他的心里舒畅极了,想起今天的新闻报道说:美国发现了一颗类似于地球的星球。不过它太远了,有一千五百万光年的距离,且年龄也比地球的大十五亿年。

宇宙多么广阔!他望着夜空,心潮起伏。这些年他也在寻找一颗星,他不知道她的位置,她有多远,有没有水和空气,有没有草木和鲜花,能不能居住?他为此而惆怅,常常陷于忧郁之中。与人谈话,就说到宇宙。尤其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望着星空,它是那么浩瀚,无边无际,这让他兴奋,也让他忧伤。它太辽阔了,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人类太渺小了,人的智慧还没有开发出来,他们对大自然知之甚少。

他热爱春天,还在冬天的时候就站在探春树前眺望,他发现探春的花蕾是在冬天孕育的,一到春天,它就最先绽放。可是,去年入冬以后天气暖和,探春的花蕾快速生长,居然在冬天开花了。他感到非常吃惊,也替它们担忧。果然一场寒流突然袭来,那些绽开的花朵被冻死在枝头。春天来了,该是开花的时候了,而被冻死的花瓣还在枝头,新的花朵寥寥无几。

他在定西是孤独的,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他真诚的朋友。他的家在洮河边上,他的大部分时间在渭河源头度过。他的母亲早早地去世了,就因为这,他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这些年,他失去的太多了。每当他感到寂寞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去,到山沟里去,那里没有人的活动,野草野花就是他的知己,他与它们对话,说出自己的苦闷。他也望着嘎嘎叫的乌鸦出神。在定西见不到别的鸟了,就乌鸦飞得最高。它常常被人误解,被人嫌弃,被人诅咒,而它们是多么善良的鸟!

他爬上山头。山顶上有许多古堡,他就登上去,坐在废墟上看夕阳。

他也到谷底,那里有小溪,但它是苦水,盐碱的含量太高,地面上一层白花花的碱。

他常去原先的那个大院,房子早被拆除了,现在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但那里的花园还在,松树还在,春天里它们还开花。牡丹未开就被人折光了,他就为它们悲哀。

因而,他就想宇宙是什么样子?另一个星球上是什么样子?要是有一颗星星跟地球一样该多好!他就这么幻想着。

他也写诗,想操起这人间的美差,可是他的诗非常笨拙。

他就这么一天天的耗着。

他来跳舞也是在安慰自己的孤独。

月亮钻进云层了,地上黑暗了。灯光就更加明亮和璀璨。她的女友也来了。她们是统一的,一个不来,另一个也不来。她穿着浅灰色的运动裤,跟着舞女跳舞,像是她的保护神。她的男朋友也来了,跳完舞,他领着自己的女友回去了。舞女一个人从友谊广场这边走,她手里捏着揉成一团的皮肤衣,迈着碎步,走得很快。她走在灯光下,走在汽车旁,走在树丛里。这时的她年轻了,像个小女孩,身材也娇小了,端端正正。她把双手叉在腰间,回味着新学的舞姿。那么一叉手,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姿态美好了许多。他发现,不跳舞时她也平常,可是一旦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样。上帝给她的美,在舞蹈时最绚丽。

她消失了。而他在街头徘徊良久,才回去。

他读到这样一则消息:某女诗人获2014年年度奖。她是近年才开始发表诗歌作品的年轻诗人,几年时间就喷薄而出。而他写了很多年,如今却连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一首诗也难了。他为自己悲哀。他是一个勤奋能吃苦的人,可上苍给他的太少了。

他连连叹息,他年轻的时候就爱上了诗,岂不是悲哀。

焦点访谈都完了,可是他还守候在电视机前,不想起身去操场。当他来到操场时,他们的操就要做完了。他按部就班地走圈,做引体向上,做完这一切,他们的舞也跳得差不多了。他希望她不要来,这样沮丧的心情,他不想见到舞女。

她果然没有来。那帮人又乱作一团。他想领班怎么就没有一个女孩的影响力呢?她不是领头羊吗?这阵子她悄无声息地站在外圈,无力地跳着。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跳起舞来。天早都黑了,黑得一塌糊涂。西天有一大片云彩,严严实实挡住那边的光。东边本来就黑,西边一黑,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

这正好给月亮创造了机会。它只有半个,可它那么明亮,而且还有光华向外辐射。它白得跟雪一样,与他内心的暗淡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片片碧蓝的天空,漂浮在云块之间。他想念她。

跳完舞,领班又教起新舞来。教了两遍,他出了一身汗。他们又要学一个新舞,他没有心思再跳下去,悄然离开。操场上已没有几个人了。

他来到友谊广场上,那里还灯火通明,音乐响亮而杂乱。跳舞的分了几摊,各自为阵,不停地蹦达着。还有人在搭起的舞台上表演魔术,有一伙人围成圈子唱小曲,小摊贩们也在吆喝。闲散的游人享受着混乱与嘈杂,呼吸着混杂的空气。

他从人丛中穿过,来到友谊路。一个秦安人坐在自己的小推车旁边,推车上是两纸箱桃子,他把大的和红艳的挑出来,放到最上面。但没有一个人去买,夜深了。

店铺一家家地关门,卷闸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月亮好像还是一半,但它明亮,今晚云彩极少,月亮旁边全是蓝天。但不一会,不知从哪飘来一抹淡淡的云彩,它们挡不住月光,反而被月光照得透亮。

这一天,他读了一个女诗人的几首诗,为她的成熟和创造力所震撼。她在诗中写道:

我站在拐弯的桥头,有点恍惚

——真的可以遇见吗

那个前世在这里等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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