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任性地度过一生
2016-05-20刘一鸣
刘一鸣
初见史航,他斜挎着一个很大的亚麻布包——包里装着他每天随身携带的八个充电宝,手里把玩着一朵在地上捡的小黄花,说话很诚恳、语速很快——而且没有微博上那样犀利。进门前,他特意嘱咐我们不要随便坐——家里有11只猫,一不小心就会粘上猫毛。
史航家里没有什么装修和陈设可言,几个房间里堆满了几万本书,没有分门别类,就那样杂乱无章地放在一个个贴有“特价出售”的书架上。他兜里还会揣一本火柴盒大小的《南唐二主词》,“有时候在外面谈事情无聊,玩手机目标太大了,就看看它。”
这些细节展现出史航的日常,不拘小节,但足够有趣。
2016年之前,很多人眼中史航的身份是编剧,参与创作了《铁齿铜牙纪晓岚》系列剧本和孟京辉的众多话剧,以及负责众多影视剧的策划工作。在网络上,他是有着三万多条微博的大V“鹦鹉史航”,从西祠胡同到微博,史航在社交媒体上的形象向来是“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对许多事情,他都有话说。
但他对这样多元的身份还不满足,他的新年愿望是“更多地尝试以前没做过的事”。于是,2016年一开年史航就忙了起来,一月份,他出现在“现象级”辩论节目《奇葩说》的海选现场,跟草根“奇葩”们一起打辩论赛,随时面临被淘汰的危险。对于辩论,史航很怕自己在场上露怯,看到微博上有人说他“平时在微博上挺厉害,上了场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骂回去,“我对这事完全没信心”。 但他依然觉得参加《奇葩说》是一年来最正确的决定,他学会了“好好说话”。
还有更有意思的,三月末,重度网瘾患者史航抛弃了他所有的电子屏幕和八个充电宝,在镜头前网络直播了为期一周的“黑镜实验”。这种吊诡的实验方式逐渐演变为一场全民狂欢,两百多万个网友在线上观看他断网的生活,一直有弹幕在刷屏,也一直有媒体在讨论,但史航对这些内容一无所知。他觉得这七天就像是一场“罗马假日”,假期结束后,他回到从前的生活,但其实很多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史航还出了一本新书,叫做《野生动物在长春》,他用怪异的动物命名老友们,讲述他们过去的故事。他的新节目叫做《怪咖来撩》,在直播间里用语音“撩妹”。史航的工作没有太多的计划性,可能今天给电影节目做影评,明天去帮电视剧或电影做策划,还有时候闭关几天写剧本、准备辩题。
在这些琐碎的兴趣里,史航说自己的主线是“任性”,每次他去大学演讲时都会祝福学生们“任性地度过一生”。翻到他微博的第一条:“席勒说,当一个人是完整的时候,他游戏,当他游戏的时候,他是完整的。这德国人说的挺对的,我听他的劝,我来游戏,我开围脖。”
“话唠史” :从毒舌到“好好说话”
史航在微博上曾经“一战成名”,2013年,他因为讽刺电影《小时代》,跟郭敬明的众多粉丝掀起骂战,“毒舌”是他微博的最大特色。在没有微博的时代,史航对“毒舌”这件事更加认真:小时候要是知道这句话能让人难受,他会倒三辆车,爬五层楼去跟人说——“我这个人是不太怕让人生气的。”
吵架时的史航就像一个暴君,恨不得手里有个遥控器,能让对方把嘴闭上。但参加《奇葩说》却让他不得不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思考。身为辩手,他没办法在所有的题目上坚持自己的立场——正反方是随机的。这样带来的一个后果是,很多当年曾经跟他对骂过的“小时代粉”在后台留言,说看完《奇葩说》后重新喜欢上了他。
Q:为什么对《奇葩说》产生兴趣呢?
A:我觉得中国人,包括我在内,已经不太想好好说话了,我不太觉得自己能够跟别人沟通得特别好,在没有说服别人的信心的情况下,我们往往变成了不去说服甲,只是寻找跟自己想法相近的乙,说白了就是党同伐异,大家都是习惯性地做党同伐异的事情。这里给你排队点赞,那里你说的不好我再拉黑你,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有一个好好说话的事情,我当时就特别感兴趣。
Q:这个经历对你来说是一种“充电”吗?
A:对,我学了四年编剧,干了22年编剧,但我还是觉得原来我的编剧漏了这么重要的一课——逻辑课,我宁愿称为辩论课,逻辑是死的,但是辩论课很重要,辩论到一定程度才能关心没说话的人在想什么,或者我旁边的路人会想什么。
Q:曾有人说,作为一个辩手最恐怖的事情是,之前有多少成绩都不重要,只要在台上失态一次,观众就会记住那一次,你会有这种恐惧吗?
A:当然,在辩论场上一旦你有一次差劲的表现,大家就觉得:史航好像在微博挺厉害,但这么一看,说了半天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对我来说这种话是具有毁灭性的,也肯定有人这么说,所以说我很少为自己在《奇葩说》上的表现跟人吵架,因为我知道我差,我没有这个信心去吵架。
Q:为什么喜欢跟粉丝在微博上争论?
A:比如《小时代》那次,其实我本身对《小时代》没有那么大的意见,真正激怒我的是一个粉丝特别爱重复的口径,就是“你怎么能跟我们一般见识”。你说我们小时候看武侠片长大的,那时候的原则是打不过你我也要打,你比我的水准高很多,你也该还手,要是你就拿一个树枝来对付我的大刀,我觉得你在侮辱我,我会更想杀你,更有怒气。为什么?一切要平等对比,你要不把我当回事,我受不了。
但现在的年轻人变成了另外一种;你把我当一个平等对手,我受不了。你跟我打架应该不还手,你还手就是你缺德,你没有道理,你一个著名编剧,为什么要跟我一般见识——这不是把自己完全不当人了吗? 但是我就要把你当人看,把你当人来回嘴,就这么简单。对我来说,这不是乐趣,但是做这件事肯定有成就感。
Q:什么时候养成跟人争论的习惯?
A:从小就喜欢跟人斗嘴,打不过人家还说不过吗。我小时候四大名著最早读的是《三国演义》,里面有很多诗歌,但我最喜欢的就有四句,兵马出西秦,雄才敌万人。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我就喜欢“轻摇三寸舌”那个感觉,就是很欠,就是我根本没费劲,怎么就把你给骂死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特别大的文采风流,特别向往这种。
Q:在微博上会刻意去寻找对象来争论吗?
A:没有,以前别人问我,说你是什么毒舌、骂臣你怎么看?我不介意你怎么叫我,你说我是吃饭能手、喝水标兵,我也不会一直吃饭喝水,把自己撑死胀死,你说我是毒舌,我不会天天练着能不能说得更好玩一点,没必要。你还是要过自己的人生,不要沉溺在别人对你的界定上,因为你还有一生要活。
“断网史”:假如给我七天黑暗
1999年,12名志愿者被关在12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72小时,每人只有一台电脑和基本的生活工具(包括信用卡和现金), 这是中国第一次“网络生存”实验,那时的史航只是短暂地用网络聊过几次天,网络还没成为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
2000年之后,他常年在各个网络社区留言、发帖,从“西祠胡同”到“天涯社区”,再转战到微博,史航的生活跟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被网络无死角地“侵占”。如今的史航是那种“恨不得把手机植入身体”的人,他表示,“黑镜实验”是大多数现代人无法忍受的,他更加难以忍受,所以他只是想尝试远离网络,但绝不会下决心离开网络。
实验开始前,史航说,如果这七天中他的微信消息少于100条,就说明他不被这个世界需要了。实验结束后,未读信息有101条。史航舒了一口气。提起“黑镜实验”后的改变,史航说,他会更多地去思考在乎和喜欢的人在做什么。
“黑镜实验”的名字或许来源于一部英剧《黑镜》,按照制片人布鲁克的说法,每个家庭、每张桌子、每个手掌之间都有一个屏幕、一个监视器、一部智能手机,一面反映时下现实的黑镜子。在这部剧里,透露出对人将被高科技操纵的一种深刻的警惕。
史航显然没有太多警惕,这七天里他写信、读诗、逗猫、出门聊剧本,当然也有无聊和焦躁的时候——清明节当天他宅在家里,不停地整理书架。有一天晚上,在例行回答网友提问的“树洞时间”里,有人问他有没有认真思考人类和电子产品的边界在哪里,他说:“唉,朋友,你多大了?还把自己凌驾于人类之上在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在发笑,你让我思考,我会被别人笑的。”
Q:实验刚开始的一两天为什么对着镜头不停地说话?
A:这是自然流露,一开始说的时候是脱离手机,网络和电脑,没说直播,后来大家又希望能24小时直播,就在家里安了摄像头,这些我都接受,但是我对着镜头说话是本能。后来节目组不让(说话)了之后,我就寻求其他的方式,有时候会尴尬和冷场,但是我在自己摸索跟人交流的方式,有一段甚至是不说话,单纯对着镜头向别人展示东西。
与人交流是一直的,不让我跟镜头交流我也会跟摄像交流,跟出去见的朋友交流,跟饭馆的老板娘聊天。我们说的是脱离网络,不是脱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如果是后一种的话我根本不会感兴趣的。
Q:没有网络最难受的事情的什么?
A:我比较焦躁的是,原本的计划是要带着镜头去中戏看看,但是后来想想如果不让我对着镜头说话就挺没意思的,于是我就改变了计划。我做着自己的实验,可以不直播,但是既然直播了,我不能浪费别人的时间,让人家冷场。
Q:这七天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A:每天晚上临睡前有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是以前没有的,可以用来专心地读书,而不是刷微博。我本来跟这个世界也不是联系很紧,所以脱节不脱节的感觉不明显。
Q:对于人类和网络的关系,真的没有思考过吗?
A:我是编剧,感受比思考重要一万倍,我在很多书上都可以读到别人思考。
Q:这个实验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改变?
A:我会更多地猜测我在乎的人或者我喜欢的人在做什么,因为我无法直接去问他们在吗,忙啥呢。我不能评价这是好或坏,你说我们接触一个人,可以打电话,可以看照片,我不知道哪一种是更好的接触,我只能说这种不行我就换另一种,我不能停止接触。实验结束之后,微博会刷的少一点,依然作为摘抄和分享的工具,直接跟人家过招的时候会少,因为毕竟会词穷,也毕竟会乏味。
“编剧史”:我做的一切都为了写电影
史航说,自己现在追求的生活状态是存在于暂时的乐趣里,对事业、对爱情,他都喜欢用“暂时”两个字。
他还将生活分为一个个碎片,去做各种各样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编剧、影评人、作家、辩手、主持人……在这些身份的切换中,史航想要任性地度过一生。
但在采访过程中,他说过最多次的一句话是“我是一个编剧”。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做过编剧也教过编剧,编剧是史航目前为止“挣钱最多而且做起来最好玩的工作”,但他以往的作品都是电视剧,现在,他特别想做一部电影。对史航来说,“电视剧挣钱,电影挣名。”
同时,他也习惯了从一名编剧的视角看待生活——“我认识那么多人,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最后能写电影剧本。”
Q:怎么解释“暂时的乐趣”?
A:暂时这个词历来是不好的词,但我就喜欢。暂时我爱你,以后可能不爱了,我别骗你也别骗自己,爱是暂时的,其他东西也是。我暂时喜欢这个作家,过两天觉得他好蠢好做作,那说明我更好了,我更进步了。
Q:在你这种碎片化的人生里有没有一条主线?
A:我每一次到大学讲座,都要重复一句话,祝你们任性地度过一生,我的主线就是任性。
我在2000年差一个月该分房的时候从中戏辞职,我跟人谈一个本子,谈了两年,拿了不少钱了,由于思路不一样,我把钱全退给你,这一年半当我不认识你。
Q:看书时有选择标准吗?
A:有,就是有劲没劲,有意义没意义。有一些我特别熟悉的作家,比如王朔、刘震云,这样的人在我这儿就免检,写什么我就看什么,如果不是这样的人,我就先看最后一个自然段,如果写得好,那就证明一直到这儿,都是好的,第一段你往往是憋了半天的,所以我要看结尾。
Q:为什么想做一名编剧?
A:我高中偏科,数学成绩特别差,考大学只能考艺术院校,中戏毕业后我留校当老师,开始是帮同学写剧本,写历史剧,关于京城镖局的,我一看这事我知道,我就有话要说,于是我写了18集,那是我第一个戏。1993年,我靠这个挣了一万八千块钱,买了第一个电脑。当编剧不仅能让我经济独立,还能说自己想说的话,甚至把自己一些朋友的名字写进去,这都是好玩的事儿,所以编剧是我到目前为止找到,挣钱最多而且做起来最好玩的工作,虽然我也还会拖稿。
Q:拖稿是什么状态呢?
A:有时候因为我太忙了导致拖稿,还有就是没想明白。比如说今天该交,我跟我搭档也都写完了,突然我觉得不好,我就说罚我钱吧,我要晚一个月交你,把故事重新编一编。所以或者是不负责任,或者负责任,都可能导致拖稿,我是两种情况都有。绝不能说我只是负责任,我也有不负责任的时候,玩心很重的时候,但我不会说我失恋了我要拖稿,感情情绪的东西不会影响工作。
Q:你曾说自己一直想写出一个电影剧本来拍。
A:之前有人找过我,我也写过好几个完整本子,种种原因没成,都是之前几年的剧本,我不愿意用时过境迁的东西蒙别人。其实电视剧挣钱多,一集一集的,电影的长度相当于两集电视剧,可工作量相当于五集电视剧,还什么报酬,对我来说,电视剧挣钱,电影挣名。
Q:目前从事的其他工作也跟做电影有关吗?
A:其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做电影编剧。我以前做了很多工作,我经常去主持电影的首映礼,做影评人,给各电影节目做策划,这样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拍了个电影上节目,跟别人怎么宣传。我认识那么多人,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最后能做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