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妈妈

连城

01

夏天的傍晚，林千雅和妈妈去公园散步。天实在太热了，母女俩穿行在垂柳和画廊间，还是汗流浃背。

“鱼池那边凉快点儿。”妈妈说。

她们信步来到鱼池。鱼池边很多人在喂鱼。锦鲤、白鲦、青鱼……鱼食一投放下去，鱼儿就围过来疯狂地抢食，连纸屑都不放过。

鱼池里还有龟。它们雍容大度地沉浮在碧波之间，偶尔露出脑袋透一透气，活脱是泛舟江上的高人。

妈妈盯着一只游近的大龟，满脸羡慕的表情。

“我要是能变成龟就好了。不用上班，这个天气也不会热得浑身冒火，每天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多么幸福！又不像鱼，一上岸就会干死，哎，它们是世上最长寿的动物呢。做龟的好处简直说不完！”

林千雅没有吭声。

“你看它，悠哉悠哉，肯定又凉爽又快活，真是神仙日子啊。”

看到妈妈的表情，林千雅说：“别傻了！你要是变成龟，谁来给我当妈妈呢？”

看了一会儿，母女俩离开鱼池去山上的凉亭。她们不知道，一只龟伸长脖子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渴望。

02

那天夜里，林千雅睡着了，妈妈也在自己的房间睡着了，空调嗡嗡响，夜又静谧又舒适。

“喂、喂……”熟睡的林妈妈听到有人呼唤，并不遥远，仿佛就在身边。是谁呢？林妈妈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居然是她自己！

“……”林妈妈困惑地搔了搔头发，以为是做梦。

“喂、喂……”那人又呼唤。

林妈妈摁亮手机，发现时间是午夜零点。刚睡着不到一小时。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吵醒？”林妈妈不高兴地问。

“很不好意思，打扰了您的睡眠。可是我有事，一件正经事——您白天说要和龟互换身份，是真的吗？”

“当然！”

“啊，那太好了！我愿意和您换！您瞧，我变得多像您啊，估计您女儿也分不出来呢。”

林妈妈全醒过来了——床前这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居然不是她！

“开玩笑吧？你是谁？怎么进入我们家里的？我明明把房门反锁了的！”

“对不起，我实在太想做人，就急着赶来了！您要知道，对于一只有灵性的龟来说，门锁和房门构不成任何障碍……”

“你真是公园里的龟？”林妈妈猛地坐了起来。

“是的，我是一只修行了百年的龟，我的愿望就是变成人，过普通人类的日子。既然您厌倦了人类的生活，喜欢龟的生活，那我们为什么不换一换呢？对彼此都有好处啊！”

“啊，我想想……”林妈妈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因为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她的脑筋还不大清醒，所以想得很吃力。

做了龟，就不用工作了，又清闲又长寿，柴米油盐完全不用操心；而且公园的环境多好啊，本城最干净的地方就是那里了，林妈妈做工的工厂，粉尘污染非常严重，严重到她一想到上班，就一点儿也不想当人了！

“也许是个好主意！”林妈妈悄悄地笑了。

“您答应了？”

“嗯，但是你能对我女儿好吗？她对我很重要！我跟她爸早就离婚了，孩子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当然会对她好的！我非常喜欢孩子，我会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那好。可是，如果我在公园里想她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每天都会带她去看您！”

林妈妈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就笑了。“开始吧！”她说。

和林妈妈一模一样的龟妈妈吐出一口白气，白气笼罩了林妈妈，把她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粘贴到自己的内存里。然后她打乱林妈妈的物质形态并雾化她，做了一个平行漂移……十分钟后，真正的林妈妈出现在公园里，已经变成了龟的样子。

“您觉得怎么样？要是舒服就点点头，反之则摇摇头。”龟妈妈注视着鱼池里的林妈妈。

林妈妈点点头——水里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荷花的香气清淡又温柔，这让她感到很舒服。唯一遗憾的是，她不会说话了！要是早知道不能说话，她也许会重新考虑呢。

“那好，我回去陪您的女儿了！不要担心，她会得到更好的照料！我这就去操练厨艺！”

龟妈妈化成一缕清风消失了。林妈妈在鱼池里游着，却有些怅然。

03

林千雅完全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早晨，她被妈妈叫起床，洗漱，吃早餐。早餐是西红柿鸡蛋面，味道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吃完饭，林千雅去上学，妈妈去上班。还是和往日一样。

龟妈妈到了工厂，接替夜班工友操作机器。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车间里又热又脏，粉尘弥漫，虽然戴着口罩，还是呛得让人无法忍受。

“难怪林妈妈想变成龟呢。”龟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让她干几年，她也受不了。

到了下午，龟妈妈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跟自己说：“我变成人类不是为了承受苦难的，我只要享受他们的温馨生活。”于是她脱下工作服，来到厂部，找到厂领导要求辞职。领导听了大吃一惊，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单亲妈妈需要钱。她怎么说辞职就辞职了呢？以她的学历和年龄，离开这里是找不到好工作的。

“再仔细想想吧，你还有个女儿要养活呢。”厂领导好心提醒。

“没事。有亲戚给了我一笔钱，我可以做点小生意。”

“既然这样，好吧。”

龟妈妈早早回到家，给林千雅做了一大桌好菜。林千雅放学回来，看到桌上的菜吃了一惊。

“妈，今天是什么节日？”

“什么节日也不是，我只想让你吃顿好的。去洗洗手来吃饭吧！”

林千雅去洗了手，回到餐桌边大快朵颐。

“千雅，我辞职了。”一桌菜吃到一半的时候，龟妈妈说。

“啊？”林千雅大吃一惊，从来没听说过妈妈要辞职，怎么回事？她总是把钱看得很重要，休息一天都不肯，怎么……

“上班太辛苦了，也不方便照顾你。辞职后，我会待在家里，用积蓄炒股。”

林千雅没有吱声。妈妈没长理财细胞啊，怎么忽然想起炒股了。但是再想想，妈妈辞职也好，至少不用那么辛苦了。

“快点吃，亲爱的，吃完咱们去公园玩！”

吃完饭，林千雅跟着妈妈来到公园。看了一会儿花草，她们来到鱼池。时间有点早，公园里人还不多，池面波平浪静，只有一只大龟飞一般游过来。

“千雅，今天晚饭好不好吃啊？”龟妈妈问林千雅。

“好吃，我都撑着了！”林千雅漫不经心地回答。

大龟看着母女俩，眼睛一下也不眨。

04

自从妈妈做了全职主妇，家里变得井井有条，每天放学都有丰盛的饭菜吃，这样的日子，林千雅觉得一点挑剔都没有了，只是林千雅对天天饭后逛公园有点腻味了，为什么不去游乐场和动物园？公园再好，天天逛也没意思。

“听说观鱼可以长寿，我年纪大了，得注意养生！”妈妈总是这样说。林千雅只好跟她去，去看那些没有脑子的鱼。每次都有一只大龟浮出水面，定定地看着林千雅，林千雅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往深处想。

再说林妈妈。做了龟之后，果然过了些清闲惬意的日子。守信用的龟妈妈每天都把林千雅带来给她看，她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是时间一长，林妈妈有些难受了。是的，她得到了休息，可是丧失了和亲人朝夕相处的机会。她喜欢给女儿放洗澡水，喜欢替她梳头发扎辫子，喜欢趁她睡着的时候欣赏她睫毛翘翘的样子。是的，所有的时刻都那么幸福，相比之下，公园里无所事事的生活简直是煎熬。

一天，林千雅和龟妈妈晚饭后照例来到公园。在鱼池边，林千雅看到一只大龟浮出水面，眼睛不停地流泪。

“妈妈，你看那只龟哭了！”

“喔，也许被细菌感染了？最近天热，池水不那么新鲜。”妈妈有点不安地回答。

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龟妈妈带着林千雅离开了。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流泪的大龟猛烈地撞击着石岸。林千雅听到声音回头张望时，这只龟给了她深刻印象——作为让妈妈羡慕不已的水上隐士，它有什么无法承受的伤痛吗？

那天夜里，龟妈妈很久也睡不着。晚间鱼池边的场景，不停地浮现在她眼前。林妈妈一定后悔了，怎么办呢？她做人做得幸福极了，可是若要以另一个人的痛苦来换取，似乎很不道德。她体验了一段做人的日子，应该够了吧？

龟妈妈起身来到林千雅的房间，默默地看着她。

这时候林千雅正在做梦。梦里有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千雅！千雅！”声音听起来是妈妈，但是她的形象好模糊啊，居然和一只龟重叠在一起。一只流泪的龟，一只自杀似的撞击石岸的龟……林千雅忽然醒过来了，内心有特别悲伤的感觉，特别绝望的感觉啊……

看到站在床前的妈妈，林千雅无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扑到她怀里。

“妈妈！我好害怕，我梦到你在呼唤我，你居然变成了龟的样子！啊，我难过死了！”林千雅的眼泪一个劲儿地流，把妈妈的睡衣都打湿了。

龟妈妈看着痛苦的林千雅，心里五味杂陈。人类寿命不是那么长，亲人之间却有深厚的感情维系，即使短暂的生命，也能过得多姿多彩。

“孩子，我其实不是你妈妈。”龟妈妈在林千雅床边坐下来，向她摊牌。

“这不是真的吧？”听完龟妈妈的叙述，林千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奇幻的事件，居然发生在她们身上！

“是真的。”龟妈妈忧伤地说，“你应该注意到公园里那只不同寻常的大龟了吧？昨晚我们离开的时候，它那么激动……”

“啊，妈妈！”林千雅懊恼地尖叫一声。

“都怪我。太想做人了！就是现在也想……林千雅，其实一切取决于你，你可以选择留下龟妈妈，也可以选择换回自己的妈妈……”

“我当然要自己的妈妈！”林千雅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你妈妈在工厂上班，工资又低又辛苦；而我作为一只有灵性的龟，不费力就能让你过上富足的生活，如果你选择我，我们会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

“我不要钱！我要自己的妈妈！我愿意吃咸菜穿破衣，跟她分担一切困难！咱们现在就走吧，去公园换我妈妈回来！”

05

往公园飞奔的时候，林千雅才明白妈妈一个人养育她有多辛苦！缺少休息，体力上的疲累，生存的压力……她也从此知道，妈妈对于她来说有多重要。名牌衣服算什么？精美的食物算什么？和妈妈共同度过每一个平淡的日子才幸福啊！

林千雅一口气跑到鱼池边，向池水大声呼唤：“妈妈！妈妈！妈妈！”

一只大龟飞快地向她们游过来，激动得四脚直拍水面。

龟妈妈有点伤感地注视着鱼池，她又要过从前的生活了，多寂寞啊！

“林千雅，换回来后，你还会和妈妈常来看我吗？”龟妈妈怯生生地问。

“会的。”林千雅拥抱了这位临时妈妈。是她给了妈妈一种奇特体验和从没有过的休假啊。还有她自己，林千雅，这次非常事件，让她更爱妈妈，失去过才真正懂得了珍惜！

龟妈妈向鱼池走去，心里又难过又欣慰。做一个人之所以更幸福，也许就因为她们有浓厚的亲情吧？血浓于水，老话说的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