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单一语言文化?
2016-05-18张海磊
张海磊
《反对单一语言———语言和文化多样性》,[法]海然热著,商务印书馆,2015
语言历来是区别一个民族和文明的显著标识。它既是一个民族身份认同的体现,也蕴藏着一个文明的哲学价值,它使得各民族的文明得以保存和流传。
现代语言学的发展,不断深化认识语言同思维认知的关系。语言是思维的物质体现。它表述思维,同时也能限制和影响人的思维认知。语言同思维的这一互动关系,有必要让我们重视起语言在人类思维领域产生的影响,有必要引起我们思考其同文化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新技术、新媒介推动下,全球政治、经济一体化进程加速前进的时代背景里。
一、全球化中的单一语言
二战结束后,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全球政治、经济在一体化之下联系密切。然而在全球化的进程中,除去政治、经济层面上的一体化,还有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影响深远的层面一直被人们忽视:这就是语言的一体化、单一化。这一点尤其表现在英语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地位。英语作为全球一体化进程中的单一通用语,其地位日益牢固,然而采用一种单一的语言主导全球交流,这是否合适?是否有利于全球化进程的良性、持续发展?
对此,法国语言学家海然热在其著作《反对单一语言———语言和文化多样性》中做了深入的讨论。在该著作中,他从语言(尤以英语、法语为重)及其与思维、科研、沟通的关系出发,论证单一语言的使用对于人类思维和文化多样性的破坏,进而探讨在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背景下,通过突破英语作为单一语言的垄断局面,从尊重和维护语言的多样性出发,来反抗文明、意识形态的全球一体化,进而维护人类文明多样性发展。
该书前言的第一句话就表明作者的坚定立场:“本书是为思想、文化以及语言的多样性所做的辩护。”[1]英语作为当今世界主导性的通用语,其在各个国家和社会领域的影响力,无出其右。缘于此,海然热在书中说“我们可以说英语在今天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通用语,它同时实现了空间上和时间上的主宰”。[2]
作为美国主导和使用的语言,英语在全球化中除了服务于交流沟通之外,它无疑还承载着美国的文化内核、价值体系。它凭借新技术、新媒介所流通之处,必然也宣扬美国这一主导者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对此,海然热引用了前美国大使罗旺(C.Rowan)笔下的文字“我们通过传播美国文化来帮助实现美国外交政策的各种目标”。[3]海然热在书中着重批评了美国政府在这方面的做法,书中援引曾任白宫顾问及国务卿的布热津斯基的话语,“美国先后确保了西方世界的经济重建以及军事安全。……这一姿态渐渐让它更深层地介入一些不太政治却又很根本的问题”。[4]布热津斯基同时还强调建立一种“国际共识”。这一共识应该由美国领导,受美国启发,并且不仅仅依赖于经济和军事力量所代表的权力。布热津斯基所说的“不太政治却又很根本的东西”以及“国际共识”,无疑是美国所追求、由自己来主导建立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
这一“国际共识”,即美国主导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在全球的建立,最终都要通过语言得以落实,而这一点美国的政治家们也十分清楚。海然热在书中写到,“占据并传播词语,就是占据思想”。[5]
英语作为单一语言的危害不仅表现在这一外在的霸权诉求上,在更深层而隐性的层面上,它带来的单一化语境和思维也不利于人们的思想创新。海然热对此做了深入的分析。他从英语和其他不同民族语言之间词语的差异、语法的差异等角度对不同民族语言做了举例和比较分析,认为不同民族语言之间词语、语法等差异背后,是不同民族观察、认知世界的哲学观念差异、思维模式差异,而这印证的正是语言背后的不同文化差异。而在单一语言主导之下,我们看不到这些差异。尤其是,考虑到英语在全球科研领域的统治地位,这一定是方便于科研者的交流并能促进科研的创新吗?海然热对此持怀疑态度。他在书中就列举了相关被英语界科研者剽窃的受害者。
可以说,尊重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有利于人们进行不同维度思考,为我们认识世界提供一个更加多面和立体的视角,而多语言之间沟通翻译的问题,并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障碍。相比于翻译带来的代价,单一语言和思维可能促成的思维固化、同一,才更值得警惕。海然热对此以中世纪长期在宗教、政治以及科学领域统治欧洲的拉丁语为例加以说明。在经历数世纪发展之后,拉丁语最终成为一门传播僵化思想的工具,与之相随的则是这门语言的僵化。而之后从文艺复兴始,以意大利俗语写成的《神曲》为例,欧洲各民族语言文学逐步得到确立和发展,相较于单一拉丁语统治欧洲的中世纪而言,这一时期多民族语言共同发展的状态,促成的是思想的进步解放和文学艺术的繁荣。
单一语言塑造和追求的是一个单一的思维和文化模式,正如同毁坏生物多样性造成的后果一样,这样单一的文明观念,在面对世界的新变化时,它能够提供的反馈是有限而单调的。因此在人类将要面临更多全球性问题的新世纪,这显然是不明智的。
二、应对单一语言文化
从20世纪初以来,语言同思维认知、意识形态和文明文化的关系成为研究文明学者们关注的重要议题,而在全球化和新技术日益发展的背景下,这一问题尤其值得注意。
中国学者方汉文在其著作《比较文明学》(中华书局2014年版)中认为,语言是思维最重要的表达形态甚至是构成因素,有了语言才有人类的思维与人类文明,人类社会才能进入文明社会。相较于语言学家萨丕尔的观点———语言的内容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明,语言史同文明史沿着平行路线前进———作者在《比较文明学》中认为,语言史同文明史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语言在文明创造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且促进它的发展。
在以上两位学者的文明学研究视野中,语言同文明的关系只是其讨论的议题之一。而针对语言同思维关系的深入影响,则有乔治·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和维克多·克莱普勒的《第三帝国的语言》(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两本著作。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中探讨了语言文化受到现代西方非人道主义的滥用与污染的问题,克莱普勒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向我们描述了语言在纳粹意识形态宣传下的堕落,及其同人们思维意识的关系,而这也正如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语言和词语在极权体制下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工具。
可见,语言同思维、文明有着深刻的联系。不同于语言在纳粹和极权体制下被明显而强制的滥用与污染,在新世纪的全球化进程中,语言的单一化和生态污染则是在温和而不被察觉的状态下渐变发生的。《反对单一语言文化》便是在这一新背景下,探讨全球化进程中语言同思维、文明的互相关系。海然热在书中肯定了亚洲和中国在维护和促进语言文化多样性上所做的努力和具有的潜力,认为亚洲民众是对抗美式全球化造成的同一化的重要力量。还有诸如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学院、德国的歌德学院、中国的孔子学院等对外语言文化交流机构的建立,都在促成着一种文化多样性局面的形成。此外,像个人化的阅读,也是抵抗单一语言思维影响的非常具有适用性的行为。
总而言之,语言不仅只是语言,它同时也是一种思维方式、文化观念,它本身包含着观察世界的角度。当我们能整合起这些丰富的观察方式,并能从不同语言的差异下有所启发,那么这反而更能开拓人们的思维,有益于新思想的产生。为了维护世界的丰富和魅力,在新世纪的文明里,我们理应尊重语言文化的多元性。
注释
[1][法]海然热:《反对单一语言———语言和文化多样性》,商务印书馆2015年8月版,第1页。
[2]同[1],第27页。
[3]同[1],第30页。
[4]同[1],第29页。
[5]同[1],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