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香樟树

不系舟

大院楼下那棵香樟树已经100岁了。在孩童时期的我的眼中，它是树神。古老，苍郁，青翠欲滴，这就是那日我能想到的对这棵老树的所有形容词。

那个初夏的傍晚，我因为数学再次败北而被妈妈训斥。她常年在外出差，多难得回到家啊。我还没来得及扑向妈妈撒撒娇，就被拎到一边家法伺候去了。她的藤条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凶狠，打在身上足有皮开肉绽的力道。我疼得大声求救，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眼泪的味道。

“看看人家孙恩阳是怎么学习的，每次都能考满分，你是长了个猪脑子吗？”妈妈手上不停地忙活，嘴也没闲着。

她嘴里的孙恩阳是我家楼上住着的调皮鬼：那家伙会在我坐在香樟树下、呆呆地望着天空时，冲我做鬼脸，然后将演算纸的碎屑天女散花般撒向我。

说曹操曹操到，孙恩阳恰好出现在我家门前，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幕惨剧。我倔强地收住了眼泪，凶狠地瞪着他。他那受惊的弱小心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支吾说道：“阿姨，你家有酱油吗？”

【一】

“你是被半碗酱油救过命的孩子。”孙恩阳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拿这句话打趣我。确实，在他以借酱油之名打断了我妈后，妈妈突然接到公司电话，顾不上收拾我，就急忙出门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我和孙恩阳像两根木头直杵杵地站着。我满心怨气无处发泄，冲拿着酱油碗的他边哭边喊：“孙恩阳，我才不想学习你，我要孤立你！你做你的天才，我做我的平民。”

紧接而来的那次数学测验，我依然只有七十来分。

但孙恩阳却史无前例地拿了个刚刚及格的分数，试卷上那整齐排列着的红叉将老师的心都划出了血。我听见，老师在颤颤巍巍地把试卷交给他时，叹了一口气。

我怀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往家跑，因为我不用再挨打了，孙恩阳只有60分，60分！而他竟也在我身边高兴地跳来跳去，像只猴子。我愣愣地站住了，问他：“孙恩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没回答，神秘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我保证你以后不再会挨打了。李萌晓，我们和解吧！”

如他所言，在接下来的数学考试后，我都没有再挨打。因为父母失去了理直气壮的标尺。只是孙恩阳，每次拿回数学试卷时都会被他爸拿着扫帚追得满院跑，然后在众邻居的劝解声中侥幸逃脱。

而我在没有父母的重罚下，数学成绩居然渐渐漂亮起来。终于，孙恩阳不用再为我狼狈逃窜了。那年夏天，我们双双以数学满分的成绩被省重点一中的初中部优先录取。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请孙恩阳去吃了沙冰。

吃着5块钱的沙冰，孙恩阳却像中了500万似的冲我狂笑，还一个劲儿地叫嚷着：“李萌晓，我再也不用被我爸追得跑接力了，你真……”我使劲地踹了他一脚，一瞪眼，他立马乖乖地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匙冰。看着他，我会心一笑。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还不时地舔留在唇上的果酱，样子像只小熊。

【二】

刚进初中的孙恩阳和我，是两个无所顾忌的小鬼，张狂得要命。我们会逃课去吃口味虾，也会在不喜欢的课上公然大睡。最后，孙恩阳在挨了他爸几个“爆栗子”之后，决心改邪归正，做回学霸。他立保证书的那会儿我妈正用手指猛戳我的脑门：“别老自诩是数学天才就不可一世，瞧瞧人家欧几里得和高斯，哪一个像你这样只会疯玩？”我不由自主地朝她冷笑：“您连欧几里得都知道，知识真渊博……”话还没落音，她的手就极不自然地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捂着刺痛的脸颊，撒气似的摔门出走。可我又能去哪儿呢？漆黑的夜，只有路灯远处的香樟树，能给我满满的安全感。

静静地坐在树下，记忆如水漫入脑海。14年来，只有妈妈训斥我时，我才能看清她的脸。为什么对我，她只有愁容和埋怨，而别人家的小孩，真的就比我美好太多吗？

不知何时孙恩阳已站在了我的身边，他用毛巾包了冰块给我敷上，欲言又止地问：“李萌晓，明天……明天你还逃课吗？”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不逃了，我要好好读书，快快上大学，我要名正言顺地逃离这个家。”

夏夜的星空好亮，像不会流泪的眼睛。我和孙恩阳背靠着背坐在香樟树下。“用冰敷一敷明天才不会肿。”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挺羡慕你。我几乎连妈妈长什么样都无法想起了。”

我的心猛然抽动，孙恩阳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谁说孩提时代最是健忘，直到现在我一闭眼仍能想起死神带走孙妈妈时的决绝和孙恩阳哭得通红的小脸。那种撕心裂肺，又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呢？

无论是放声哭泣还是闭口不提，有些留在生命中的伤痛是无法被轻描淡写的。

仲夏的清风和远处池塘的蛙鸣把我的眼皮唤得越来越重，我极力克制住上眼皮和下眼皮的战争，仰起头：“孙恩阳，我好困。”

孙恩阳耸了耸他那高出我的右肩，我很不客气地将头靠了上去。

可就在一瞬间，他身上的那股混合着洗衣粉和香烟的气味直呛我的鼻子。瞌睡一下子没了，我警觉地问他：“你是不是抽烟了？”

他一语不发，低着头像在流泪。我看着不停闪动着的北极星，叹了一口气：“以后别抽了，不好。”

睡意全无，我突然间笑了起来：“是不是伤心都能让人成长，我现在觉得自己说话特成熟。”孙恩阳应声笑道：“我看你是光长个儿不长心，自以为腹内满满，其实脑袋空空。”

“我倒情愿是个傻瓜，什么都不明白，反而快乐些。”我直起身来，玩笑似的辩解道。孙恩阳却沉默了。

夜晚清风吹来了香樟树浓郁的气息。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冲破这具小小的身体，好像一夜之间，人就长大了。

【三】

时间像风转过青春的轮盘，日子在我安静下来之后居然变得不再难熬。在我坐在香樟树下仰望天空时，初中时光已经从眼角悄悄溜走。

接到被直升本校高中部通知的那天，我和孙恩阳又去了那家店吃沙冰。却没想到会遇到向凯。

“老同学，别来无恙啊！”他对刚进门的孙恩阳和我一抱拳，眼中满是意外。

人生有太多奇妙的圆，不知道哪一站是相遇，哪一站是分手。这位南光小学的班草级人物，竟然在消失了3年之后，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向凯就像意外飞来的流星，在我和孙恩阳之间砸出了距离。我真怀疑他俩是失散的兄弟，不然怎会一见如故。

他们都疯狂地喜欢着相同的球星，都同样执着于解决数学谜题。唯独不同的是向凯会叫我“萌晓”，而这种亲密的措辞我从没听孙恩阳说出口。

以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了，因为孙恩阳已经很少和我说话。三个人一起，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被冷落的我总忍不住想：有了向凯，他是否不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直到有一天，向凯骑着他的捷安特，说要带我去兜风。我突然明白了孙恩阳从我生活中淡出的理由。

后来，香樟树下的那片空地被向凯填补，他会为我错过艾弗森的球赛，陪我坐在香樟树下天马行空地思考不成形的未来。而这些温柔，孙恩阳永远不懂。我们总是暗暗较着劲，像两只小兽，坚守着自己的领地不肯退让。

我知道向凯是喜欢我的，但我无法接受他的承诺。我看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不管是无疾而终还是不欢而散，我都不能接受。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大家永远都是朋友，因为只有朋友，才能让我信赖终生。

“做一辈子的朋友吧！”我微笑着拒绝了向凯还未出口的表白。因为此时的爱慕太过浅白，我不想因为终将到来的伤害让彼此难成朋友。向凯若有所思地听完我的解释，终于笑着放弃了。

在我极力地修正好我和向凯的关系后，孙恩阳也回来了。他宽慰似的拍向凯的肩膀，带着满意的表情对我说：“李萌晓，你太有思想了。”

我不敢嬉笑着回应，只能低头不语。因为看着他的瞬间，我能感觉到眼泪的呼之欲出。

这是怎么了，真不懂，为什么我的心总在和孙恩阳的对视中变得软弱。

我们三人就这样怀着心事，在满是香樟树的味道中穿行。偶尔，孙恩阳会驻足远望，探寻他那找不着北的理想。而我和向凯则推搡着走上护栏， 看谁先失去平衡掉下来。

我远远地看着孙恩阳，想起一个童话：与公主王子无关的童话。

【四】

命运之神对我真是眷顾，妈妈在我高三那年居然又被调回本地。横亘在我们之间那条用了6年时间都无法填满的沟渠，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只因为她在晚饭时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萌晓，妈妈还没来得及看清你的成长，你都已经快是大人了。”

听了这句话，我的视线模糊了。我不知所措地冲到她身边，紧紧抱着她，最后居然靠在她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一愣，随即也流下泪来。

我看着爸爸，只有他在笑，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还能再期许什么呢？逃离看上去已不是那么迫切的事情了，现在唯一的期盼便是我、孙恩阳、向凯，我们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然后再重复我们简单快乐的生活。

可世事总有意外，在我满以为他们也跟我抱有相同的想法时，孙恩阳喜滋滋地跑来告诉我，他已经通过Z大的自主招生被提前录取了。

我多希望他能像小时候那样，为了不让我挨打而故意放水，考一个和我相当的成绩，那样我们就能填同一所学校，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可是，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眼里兴奋的光芒，我硬生生地逼回了嘴边的话，还有不争气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好久，也暗骂了孙恩阳好多次。Z大离我真的太远太远了，我不是你那样的天才。

因为不是天才而失去朋友，这是多么讽刺的人生规则啊！

可我偏偏是执拗的人，不轻言放弃，也从不相信命运。就这样吧，我一步步地追赶你，只是希望你能回头看看我。我在日记里默默写下这句话，撕下来，叠成纸飞机却舍不得放它飞走。

【五】

又是夏天，爬山虎真绿呀。银白色的月光隔着薄纱照进来，我的心里住进了一只爱吃果酱的小熊。

向凯去了军校，开学时间比我们都早，于是他最幸福，因为我们都能去送他。“传说军校的地址很保密，这样看来写信也是寄不到的，那还是不写好了。”孙恩阳故作惋惜地说，还怂恿我来附和他。我几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向凯一边急吼“小子，你敢不联系我”，一边用手环住孙恩阳的脖子。

多标准的擒拿姿势啊，我们笑成一团，挥手目送向凯开始新的旅途。

没过多久，孙恩阳也要开学了。车站人满为患，我去送他，离别的感伤一下子涌了上来。孙恩阳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调侃似的说道：“李萌晓，你该不会舍不得我了吧？”

我低头沉默，火车即将出发。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旧书，是一直放在他书架上的《东京塔》。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一脸严肃地说：“别和妈妈斗气，好好照顾自己。”

声音颤颤的，让我心疼。

泪突然涌出，我马上低了头。在他跨进车门一瞬间，把已经被揉得皱皱的纸飞机塞进了他手里。

火车开走了，远远地，他的嘴唇温柔地动了几下。像三个字，又像是四个字，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它们就被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

回到家中，我翻看着那本书，突然一张夹在内页的卡片映入了我的眼帘。多彩图画的背面是孙恩阳整洁干净的字迹。

原来，少年维特的烦恼不是我一个人独有的。矛盾与纠结，青春时那些傻傻的感情，不是只有向凯有过。你、我、你们、我们都曾经不知不觉经历过。

终于等来了你勇敢的提问，我却一下子忘记了答案。

闭上眼，不去想，是不是就能得出最好的答案呢？

一树树的蝉鸣。紫荆，流云。今年阳光泛滥的时候，依旧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香樟树下。透过茂密的树荫和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我看到了孙恩阳曾经常站的那个角落。

“我可以错过艾弗森，但不能错过你在香樟树下独自仰望天空时的微笑。”香气中，我的耳畔又沉沉地响起了这句话，像写给这个夏天的最后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