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抽雪茄蚊子不咬我
2016-05-18李蕾
文/李蕾
陈忠实:抽雪茄蚊子不咬我
文/李蕾
看到陈忠实先生去世的新闻,心里一惊,觉得生命真像流水一样,一段一段地,先生和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这一天,是4月29日的早晨。
我生在西安、长在西安,是从四方城里走出来的人。我常常跟人说,陕西的版图,就是一个跪着的兵马俑,不信你自己去看。
按照地理,陕西分为陕北、关中和陕南,这种说法挑不出毛病,也不迷人。在我的私人地图上,这个跪着的兵马俑写着三个名字:陕北是路遥的,陕南是贾平凹的,关中是陈忠实的。
这三个人,性格不同,样貌迥异,各自开创一个门派,放在一起看,让人想不通,觉得水土的确很奇妙,造化了不可违抗的使命。三人之中,路遥去世最早,吊唁他的时候,贾平凹有一大哭,陈忠实也在场,他们都有点怕路遥,说路遥气势太大。
我没有见过路遥本人,和陈贾两位先生是认得的。这些年总有传闻,说贾平凹和陈忠实坐不到一起,所谓王不见王,甚至还传出两人决不一起出席活动的闲话。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人人存了小心,都不去印证。但我见过他们在一起抽烟的。
贾平凹属龙,他说云要从龙。我是吃烟的,吞吐烟雾是要做云。那天一起开会,贾平凹抽的好像是“中华”,陈忠实抽的是巴山雪茄。想起这些,我给贾平凹发了个短信,说看见陈忠实先生去世的消息,心情很复杂,人都是越活越孤独了。他闷闷地回复了三个字:就是呀。
早些年路遥先生写过一篇长文,《早晨从中午开始》,他的力气那么大,就像是从没有爱过这世界,反抗起来泥沙俱下。
那时候路遥的名字家喻户晓,他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都在电台里广播,播讲者是李野墨,我听着听着,就忘了吃饭。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忠实已经发表了一百多万字,被称为“小柳青”。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大小也算是个作家,可是一夜之间,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个“问路的”!
什么叫“问路的”?
他讲了这个故事。
在作协院子里,有人来问:同志,这是作协吧。
对。
请问路遥在哪儿?
——这样的情形,一天遇见七个。
陈忠实说:我是个男人啊,我是个作家,现在却成了“问路的”。
路遥的成功让他焦虑,陈忠实在作协院子待不住了,他卷起铺盖回了农村,住在自家祖屋里,让老伴给蒸了两大锅馒头,把自己关起来写作,他要写一本死后能带进棺材,垫着头当枕头的书。
写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和很多人的想象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是纯粹靠天才和灵感来写作的,你要吃得下苦,还要体力好,这就是作家实实在在的生活。写作本身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强壮、更聪明、更快乐,但如果不写,写不出来,你会非常焦虑。
那种焦虑感很可怕。爱因斯坦解释过:就像夏天坐在火炉旁边,你热得大汗淋漓,纵然知道时间不会变快也不会变慢,但就是觉得生不如死。
作家是被上天指定了任务的人,他必须重新创造自己。
为此陈忠实准备了两年,写了四年。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写,写三千字,然后下棋、聊天、干干农活儿。老家的祖屋门前有一棵梧桐树,很小,等他写完,这棵梧桐树已经长到胳膊粗了。
陈忠实把一大摞写满了字的纸捆起来,提着,跟老伴说:老婆子,你问我这五年都弄了些啥?我就弄下了这些!现在我把这一捆提上,进城去。成了,接你娘儿们住高楼,不成,一把火烧了,我回来跟你喂鸡!
——这一摞纸就是小说《白鹿原》。
《白鹿原》发表的同时期,贾平凹写了《废都》,高建群写了《最后一个匈奴》,这一盛况被称为“陕军东征”。那时候我还未长成,在钟楼旁边的书店里,和女同学一起偷过一本书,就是《白鹿原》。书很厚,蓝底,封面上是个严肃的农村老头儿,作者:陈忠实。
在中国广袤的农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名叫“忠实”的男人,他们像粮食一样无声无息。只有一个陈忠实,把自己的名字和《白鹿原》放在了一起,这件事非他不可,这个人也因为成就了这样一件事,变得不可替代。
的确是这样,生命流水一样哗啦啦过去,财富聚散,时代速朽,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像大石头,会永远立住。我每次看到伟大的作品,都会难以控制地羡慕嫉妒。那些有价值的人,总是能够强烈地激发起我的焦虑,他们让我不甘心,让我每一分钟都对自己不满意,让我永远年轻。
奇怪的是,陈忠实似乎从未年轻过,我是说他的样子。关中男人的脸,最典型的代表是张艺谋,颧骨高,脸颊像刀削一般,裹上泥浆往兵马俑坑里一丢,根本认不出真假。
陈忠实先生就不像兵俑,他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个在土地上吃了太多苦的男人。
我似乎能看见他的模样:瘦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腰杆儿端直,就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轩。陈忠实先生说过,他的曾祖父就是这个形象,个子很高,因为腰挺着,显得威严,从村子里走一趟,那些在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小孩喂奶的女人都吓得跑,躲回家里。
我跟他坦白自己偷书的事情,陈先生宽厚地笑笑,说我也偷过书。他说陕西方言,把“我”说成“额”,嗓子干干的,头发软,手很大。我问他:写完《白鹿原》,你最想干什么事?他说:我放了一把火。
啊?
是真的。那天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天还很冷,我在屋里待不住,出去散步,走到灞河边,在黑夜里坐了一会儿,心里堵,就放了一把火,把河边的干草都点着了。
然后呢?
我就坐在那儿看,点了根烟,一点儿不感觉冷。回到家,点上灯,下碗面条,听着秦腔,睡着了。
人民社的朋友说,《白鹿原》销售了160多万册,盗版至少有三四百万册。陈忠实先生把事弄成了。他成名之后,好多人想去拜访作家,白鹿原也成了景点,原上的农民不种麦子了,改种樱桃,办起了农家乐。有富豪找陈忠实写传记,给他一张支票,让他随便填,他拒绝了:写了就是几千万,但这事咱能弄么!
2004年,金庸先生到陕西做直播节目,“金庸华山论剑”。晚宴上,金庸向陪同领导提出:我想换个桌子坐。因为陈忠实在另一桌,我想和他坐。金庸对陈忠实说:我很喜欢《白鹿原》,你胆子大,敢给地主翻案,在五十年代,这是要杀头的。陈忠实先生说:你看懂了。
关于做男人,陈忠实先生是有标准的,他说: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说不出口来。有些事情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把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关于胆子大,他也是有标准的: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事应该做。
有一次我带着个朋友去请他写字。他住在南郊一所大学的家属院里,才走到二楼,就闻见巴山雪茄的味儿。他的房间在三楼,到处堆着书,家具都是深色的,有一张坐着很不舒服的长椅,他想找点东西招待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我们的制片人说,陈老师过得太可怜了。他不觉得,看着我们,很慈祥地笑,好像听见小孩子说了淘气话。我问他为什么要抽那么多雪茄?他说:抽雪茄蚊子不咬我。
如果让他最后来说句话,应该也是这样看着我们,慈祥地笑,说就到这里了,我们就到这里吧。说的人可以心平气和,听的人还是有点伤心。而他的作品始终都在,就像会讲故事的女人一样,国王说,我要杀死你。女人说:好吧,我给你讲故事。只要能讲故事,它就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