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我要做先锋去试造白话诗
2016-05-16张家康
张家康
1915年9月17日,青年留美学生胡适在《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中庄重宣言:“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亘古未有的文学革命第一声由此发出。
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
胡适的文学革命的主张,一直不为朋友们所待见。有朋友在他由康奈尔大学去哥伦比亚大学时作诗嘲笑:“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他心中何尝不“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他已拿定主意,文学革命先从诗进行尝试。他亦作诗赠与朋友:“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琢镂粉饰伤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愿共僇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诗国革命”“作诗如作文”,这在当时可谓是爆炸性的提法,受到朋友们的质疑,其中尤以好友梅觐庄(1890-1945,梅光迪,字觐庄,安徽宣城人,中国首位留美文学博士)为最。
1916年6月,胡适路过康奈尔大学,在这里与朋友们聚会了几天,他们所热议的话题,已是中国文学改革的方法了。胡适胸有成竹,自有改革的方法,他自述:“这时候我已有了具体的方案,就是用白话作文,作诗,作诗曲。”
一言以蔽之,文学必须要通俗化,要面向大众。这种变革就小说、散文等而言,比较容易,且前人已有尝试,比如《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可诗就另有一说了。胡适把自己的心得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的朋友,他们也以为不无道理,其中对文学革命成见最深的梅觐庄来信喝彩道:“骤言俚语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但又说,“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梅觐庄的意见很有代表性,甚为留学生们认同。
胡适说: “现在我们的争点,只在‘白话是否可以作诗’的一个问题上。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是十足的了,所以当时我打定主意,要做先锋去打这座未投降的壁垒:就是要用全力去试造白话诗。”
第一首白话诗诞生了
机会来了。同年7月的一天,任叔永(1886-1961,任鸿隽,字叔永,浙江吴兴人,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硕士)将自己的《泛湖即事诗》送予胡适。这是首四言长篇记事诗,记得是任叔永和朋友们游览凯约嘉湖。其中写船驶近岸边因波浪而翻侧乘船的一段,任叔永认为最佳,胡适看了非但不勉励一番,反而泼了一瓢冷水:“诗中写翻船一段,所有字句,皆前人用以写江海大风大浪之套语。足下不避自己铸词之难,而趋借用陈言套语之易,故全段无一精彩。”同时指出诗中多有“死字”和“三千年之死句”。
一首游戏之作的诗,被胡适以文学革命的标准说得一无是处。作者倒没有什么多大的反应,可梅觐庄觉得胡适太自以为是了,便去了封长信,很是数落了一通,不同意所谓古字皆死,白话皆活的观点。他认为中国古诗文是诗人和艺术家的专利,其“高文美艺”的境界,岂是“村农伧父”所能企及。胡适读了信后,知道这次是再也通融不了,于22日索性用白话写了一首诗,全诗105行,5大段,千字左右,中国第一首白话诗就这样诞生了。仅摘录部分如下: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
这首白话诗多半是青年朋友赌气争强的游戏,没曾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梅觐庄读罢说这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致函胡适嘲讽道:“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他还不顾多年的朋友情分,尖刻地讥讽胡适如名邀誉,甚至颇为吓人地说“新潮流者,乃人间之最不祥物耳”,警告胡适“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这些“最后忠告”,在朋友圈中很有市场,胡适的白话诗,一时成为笑谈。
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
自受了梅觐庄的奚落后,胡适一点也不灰心丧气,而是从唐宋以来的古籍中寻章摘句,以证明白话诗古已有之,现在的白话诗不过是在古之白话诗之上的尝试而已。笔者据《胡适日记》,不妨摘出少许例句:
杜甫的白话诗如“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陆游的白话诗如“温温地炉红,皎皎纸窗白;忽闻啄木声,疑是敲门客”;柳永的白话词如“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元曲杂剧之白话更是举不胜举。胡适之所以费了这番功夫,旨在说明白话作文作诗,是有历史和现实的合理性,而他并非是始作俑者。
但他的白话作诗的主张就是得不到回应,圈内的朋友无一赞同。可他却在与朋友们的讨论中,越辩越明,越辩越树立起“文学革命”的自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
8月4日,胡适在另一封致朋友的信中,语气则更为悲壮:“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能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而行。然我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志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我,则开辟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
大洋彼岸的胡适,对文学革命的前程依然迷茫。他说:“我心里最感觉失望的,是我平时最敬爱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险。一年多的讨论,还不能说服一两个朋友,我还妄想要在国内提倡文学革命的大运动吗?”
此后,他潜心尝试作白话诗,并以几首白话诗结集为《尝试集》。他的文学革命主张的真正实施,是在一年后回到国内担任北京大学教授,《新青年》改为北大同人刊物而完成的。
1918年1月,《新青年》四卷一号首次发表白话新诗9首,其中胡适4首,沈尹默3首,刘半农2首。这里限于篇幅,仅录胡适的《一念》如下: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我这心头一念/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嘉湖边/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
这9首白话新诗是文学革命倡导以来,第一批呱呱坠地的新生儿,如此稚嫩的第一声,所反映的则是孕育者的胆略和才识,白话新诗在百年间,变革创新,总是体现着时代的精神,而它的创立者和开拓者,则无疑是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