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2016-05-16黄泽辉
黄泽辉
睁开眼,那天是灰色的惨淡,闭上眼,那天是金色的柔和。
——题记
四只手指的第二关节处,茧不知多少层,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叠加,不能说十分粗壮的手,青筋暴跳,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拾起一块一块的红砖,弓着腰,就是这样,只待后方推车被砖块覆满,才直起身子推着车离去。驼背,脊椎病,可能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折磨,当然,这是相对,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早习以为常。
这是老李,顺着晨光,他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时值暑假,我跟着磊哥去看望我二伯,他是个工头,想见他,只能在春节坐车回老家,去他那栋老房子里,看他在那把比我还大的椅子上泡茶。每次我跨进门槛时,他总会笑,一种生冷的笑,跟他寒暄,慢慢才能感受到那附着在脸上的寒霜渐渐化去。但更多时候,想见他只能来工地了,比如在现在我脚下这块位于广州的土地上——他为了有活干,跑遍了天南地北,该是个英雄的他却总是被儿子嫌弃——经常见不到父亲。
我刚踏上这块工地时,便与一股臭味撞了个满怀,那是一种怎样的臭啊!生活板房与建筑垃圾在地表拥抱,发酵着,合力出了空气中弥漫的尿素与灰尘。污水混着水泥,杂着沙粒、石砾缓缓前行,一路上“灌溉”青草,“滋润”土地。该是被上天遗弃了的土地,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吧!我想。但却在工地边上,我看到了老李和他的工友反复做着那个动作。
“这很正常啊!出来打工的,有谁不用吃苦啊?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们这几个兔崽子等着拿钱就行了啊?”二伯假装生气地跟我们说。他一边说,一边解下安全帽。怎么说呢,不亲眼看,恐怕没多少人能够想象得到那种黑色的皮肤。每次见到他,我都会打趣地说:“二伯,你肯定没法再黑了。”可事实却非如此,他的皮肤总能让我感慨:在黑色这条路上,它走得更远了。但偏偏那一头白发,每每却让我倍感愧疚。
“等我们出来工作了,再把钱赚回给你们不就行了吗?再说了,爸,你这赚钱多慢多累啊!回老家去开家小店不好吗?”磊哥只用了几句话,便把话题扯回了正题,这两年来,他经常这么干;而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看不下去了,太苦太累了,他五十多了,我怕……”来之前哥跟我说,那时,他的眼睛微微地湿润了,双眼没有完全睁开,不知为何,我读到了一股落寞,也或许是一种无奈。于是,我立即答应磊哥,跟爸爸打了声招呼,征得他同意后,便来到了工地。听到磊哥开始劝说,我也马上帮忙:“是啊,二伯,你看你这都五十多了……”
二伯的脸色看不出来有任何变化,但他僵硬的笑容却一点点地退去,眉头皱了起来,沉默不语,于是便没人敢再往下劝说了。
安静。虽然羊城还未完全苏醒,但是七点的广州已经涌现出喧嚣的声音。工作了一晚上的霓虹灯与电子屏幕大多已经睡下,天早已亮了,没有了漆黑夜空下光与暗的隔阂与对立,没有了天与地的那种距离,世间再次驶上了白昼的轨道。
“开饭了,言哥!”一道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板房边上可怕的寂静,老李走了过来,远远地向我们招手。
“好!”二伯咧开嘴回了一声,转过身对我们说,“先去吃饭吧,六点多就到了,你们也还没吃吧?”
我俩点了点头,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向工地的一个角落。
几块简单用砖头搭起来的灶台上架着铁锅,三样蔬菜在里面吐着热气,旁边是一大桶白粥,没有餐桌,只有几张小桌子和小板凳。
简单至极。我看着排队打饭的工人们,心里默默地作出评价。不一会儿,有人端着饭,有人端着菜过来给二伯,看起来该是一种习惯吧!没有任何伪装,只有真诚的笑容,而二伯也欣然接受。早餐如同嚼蜡,没有任何味道,但却咽了下去,因为别人都大口吃着,看起来很满足。对,是一种满足!别样的情感出现在了别样的地方!
“小辉,看到了?全家人都看好你和你弟,看起来并不是没有任何根据嘛!”二伯笑着看看我,“我们这帮人,一起出来二十多年了,走了好些人,但大多数人留了下来。”
二伯顿了顿,抽出一根烟,掏出火机点着后吸了一口,继续说:“这些年不容易啊!去了广西,回过广东,也去了福建、湖南,哪个不是把旁边人当兄弟看?我是想走没错,可我教了那么多年,却没有人学会指挥小工程,要是我一走,谁带他们?”完全呼出了一口白烟后,二伯转过头去看了看他的工友,又抽了一口,继续说:“要是我走了,他们能遇到一个好工头,我也就放心了,可要是他们遇到那些人渣,该怎么办?我们都五十好几了,家里有小孩,小孩大了有出息还好,可是当了一辈子农工,大字不识几个,又老不在家,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呢?阿磊,小辉,别劝我了。你们现在只要好好读书,其他的,以后大了就明白了。”
二伯起身,拍了拍土尘,戴上安全帽,挡住了他那一头白发,黝黑的皮肤里透出寒芒,显示着他的干练。他拍了拍我们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开工了!工期越来越紧了!大家伙给我可了劲地干,这票干成了就不愁过年了!”二伯边走边喊,工友们在他身后聚集,三个居住点的工人朝中间的工地汇聚,有的拿起铅锤,有的继续搬砖,井井有条……
走出工地,外面的车道飞驰过一辆辆小轿车,有人抬头看了看那座大厦的雏形,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稍微留意一下在那绿幕后面来回穿梭的工人,正如我以前一样,看得到大海的人,从来不去理会是多少河流的灌入才有了它的浩瀚,看得到辉煌的人,却从来不去注意默默收拾行装,准备奔赴下一个地点的缔造者们。他们带着淳朴的贫穷与希望,从家乡出来,到了城市,燃烧完自己,带着淳朴贫穷与绝望,又回到家乡。
“累是累了点儿,但每次想着那些有钱人住的房子,居然都是我们盖的,也会有点自豪啦!你爸对我们很好,起码晚上睡觉前能够有个念想,哪天赚够了钱,就回家乡盖栋小楼,逗逗我那刚出生的孙子,哈哈……你就不用担心了,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的。”离行前,老李如往常那样弯着腰,跟我们说完了这番话,随后转身回去继续搬砖。
希望他们,虽然睁开眼,看到的那天是灰色的惨淡,但闭上眼,能够看到那天是金色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