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歌啸,剑气难消
2016-05-16
近日,再遇陈洪绶陈老莲的《钟馗图》。图中钟馗衣褶似铁如石,怒目远视,威风凛然;其头上簪花,花极烂漫,又另有一种妩媚风流。这倒让我想起宋代词人“贺鬼头”贺铸,他嫉恶如仇恰似钟馗,风流妩媚不让簪花。
出身高贵的贺铸,长身耸目,面色铁青,此等“非凡”相貌让人骇异,故有“鬼头”之称。但其为人,“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遣辞”(《宋史·贺铸传》),性情耿直刚烈,不像“鬼”,反像捉鬼的钟馗。而贺铸还有一个传世更广的名头“贺梅子”,这源于他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句中迷离惝恍、罥愁锁恨之思,让人神移思转,为之黯然销魂。贺铸既有铁石之性,亦有柔婉之情;作词既可如酌酒花间,有流美轻丽之姿,亦可长歌当哭,长啸如剑,尽吐风云之气。
可惜,时代湮远,后世人言及贺铸,皆称其“贺梅子”之婉丽,而忘了他的刚肠激烈。
也怨不得后世论者眼光褊狭,婉约乃词之正宗,占尽风流,何况贺铸大多词作声色情思皆似“花间”词人。他爱用“菩萨蛮”“浣溪沙”“采桑子”等词牌,这些词牌本来就宜于写婉约词。他多首《菩萨蛮》里有这样的丰艳绮丽的句子:“花漏怯春宵,云屏无限娇”,“香断入帘风,炉心檀烬红”、“彩壁画丁香,背垂裙带长”,这些词句混入温庭筠、韦庄的作品中,大概也难以辨出不同; “檀膏微注玉杯红,芳醪何似此情浓”(《浣溪沙》),“人生聚散浮云似,回首明年,何处尊前,怅望星河共一天”(《采桑子》),也几似花间佑酒之作,写男女燕婉之私,生流连光景之叹,华美秾艳,却难跳脱出前人窠臼。
但这一首《六州歌头》,却一扫蹙额颦眉之女儿态,当真是剑气如虹,快意如风。
贺铸精通音律,他选“六州歌头”这个词牌来自叙身世,也就意味着他为自己的真实生命选定了雄浑激昂的主旋律。“六州歌头”本是鼓吹曲(行军乐曲),“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世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程大昌《演繁露》)。贺铸此词虽非谈及兴亡之事,却也悲壮慷慨,人读此词,似闻角鼓铮鸣,似见刀光剑影。
上半阙由“少年侠气”领起,“乐匆匆”收束,我们从中可领略到北宋少有的刚健奔放、自由洒脱的少年精神。有人说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都有“侠客梦”,“侠客行”也是文人诗作的重要主题,且不说本有任侠之风的李白畅快淋漓地写下《侠客行》(后来金庸先生还由此衍生出武侠小说《侠客行》),连孟郊、元稹这样纯粹的文人也有此类诗作。“侠”并非是一种身份,而是不苟且、不屈从、随性张扬的生命状态,在我看来,“侠”的内涵当有五:其一武艺精湛,胆色过人;其二,重然诺,酬知己;其三,蔑富贵,轻生死;其四,傲世不羁;其五,快意恩仇。贺铸《六州歌头》中的自我形象也是此等“少侠”,你看他结交的都是五都之“雄”,而这“雄”绝非指非出身地位,是因其皆为性情豪迈,热血男儿。他们无“戚戚”“汲汲”之性,有赤子真诚之心,故能肝胆相照;也正因为其心如赤子,学不会以独善其身为名安常处顺的世故与圆融,只要见到世间不平,必会毛发耸立,怒发冲冠。少年的侠雄们立谈之时,意气相逢,则定下生死之誓。(现实中常见有“白头如新”,而此等“倾盖如故”已然杳如神话传说,只因当代信义难见,诺言轻许。)侠者,如果真有身份标签,这标签正当是“一诺千金”。司马迁在其《游侠列传》中说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侠之为“侠”,正这“重然诺,轻生死”的血性。
不受世俗礼法拘禁的侠士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生活标准,他们不比金钱权力,而推崇过人的勇武,夸耀豪迈放纵,尚气使酒才显其本色。我常想,侠士们的日常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吧:春天风和日丽或是秋日霜叶如醉之时,总会在日光透亮的日子里,他们鲜衣怒马连翩而出,华盖相拥,日色将少侠的容色照出光芒,飞驰时飞动的衣袂也溅起碎金的光亮;城东郊外草色正鲜,花开正艳,又或者秋山妩媚,天高云淡,这一群少年驱逐相争,笑语豪歌不绝……庾信于北周时所写《马射赋》里的“千乘雷动,万骑云屯。落花与芒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相形之下,过于豪华奢丽,豪情未必能及。
如果少了美酒,侠士生命顿失几分颜色。他们饮酒,必不会花间对饮,月下独酌,当前也不会像毕卓“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那般深感人生虚无而任性放诞。他们只当一起簇拥着、笑谈着走进酒垆,酒坛里绿蚁泛着春色,齐声赞叹几声“好酒!”便如龙饮溪、鲸吸水般畅饮,酒入口中,也恰如长虹落涧。
这些少年侠士拥有何种武艺?这倒要有些讲究。文士笔下侠客多使剑,元稹《侠客行》云:“侠客有谋人不测,三尺铁蛇延二国。”沈彬《结客少年场行》言:“重义轻生一剑如,白虹贯日报旧仇。”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有贵族之气,但太有仪式感。李白笔下侠客则用“吴钩”,更具传奇色彩,使用者必骁勇善战,刚毅顽强。无论剑还是吴钩,皆为短兵器,“一寸短,一寸险”,侠客倚仗武艺高强,于险中求胜。而与贺铸同游的少侠们并非“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古典侠士,他们常常纵游打猎,所以“呼鹰族犬”,所持武器为“羽箭雕弓”,曹植《白马篇》中的“幽并游侠儿”亦用弓箭,善骑射,他们“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与刀剑相比,弓箭不利近身相搏,更显轻捷剽勇,也更宜于战场作战。纵使兔有三窟、狡黠善逃,也躲不过这疾如流星之箭。当“狡穴俄空”之时,少年侠士的笑声会直干云霄吧。这生死交契、纵饮豪歌、放马肆游的生活多么快意,只可惜,所有美好的时间总是走得太急,欢乐太匆匆。
“六州歌头”词牌多三字句,短促斩截,字句铿锵,而贺铸用此追怀少年事,语如连珠,势如龙腾虎跃。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少年生活如梦亦如电,瑰丽却短暂。下阙依旧多是三字句,却急转直下,让人感慨世事蹉跌。他辞别京城,只有明月相随,旧侣如云飘散,孤舟在水中飘荡,不胜凄凉。此时再念及少年乐事,只怕恍如隔世。只玩味下句的前几句,便觉秋气袭人:月是清冷的,烟水中的篷舟是凄凉的。不错,此词写于元祐三年(1088年)的秋天,而贺铸也到了人生的初秋。官位卑微,琐事繁杂,不如意之外再加词人自身不耐烦,如鹰隼落入囚笼,从前天高地迥,此时身不由己,身窘心累。原本使气杀人者,如今帐前闲散人,这之间的落差何其之大!像他一样的武官如云众多,但有几个是同心共死之人?不过都各自粗侠打杂,案牍劳形,也疲倦了心灵,建功立业、以死报国的志向,似乎永远只属于“昨日的世界”。
这个秋天,让贺铸寝食难安,“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语),更何况贺铸是贺氏皇后族裔。秋风一起,胡骑蠢蠢欲动,北宋国境强敌环伺,西夏骚扰日重,成为西北之患,“笳鼓动,渔阳弄”的警讯让他思绪如潮似海,澎湃不息。汉乐府中《思悲翁》的忧患与愤怒在于“夺我美人侵以遇”,贺铸不到四十,心境如翁,忧愤在于世事消磨、壮志难酬。当此之际,贺铸这个快意恩仇的侠士成为希望以一己之力消弭国难的志士,人生格局随之而大。这种变化可与曹植的“幽并游侠儿”相映:以武艺“扬声沙漠陲”的游侠,当“边城多紧急”之时,毅然“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家国情怀,使得游侠一变为壮士,这便与李白等人的侠客有了质的不同——李白之“赵客”“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但不过是“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诺”(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而积极进取,忧国伤时、建功立名的建安风骨给侠客注入新的精神,贺铸笔下的自己亦承继此种精神气脉。他想起终军弱冠请缨、建立奇功的典故,也血脉偾张,想自己阵前御敌,必能杀退胡虏,系取天骄。这可惜,贺铸锐气犹存,剑气未消,却“请而不用”。报国无门的郁愤化而为气,催动手中长剑,剑在猎猎西风也发出长嘶怒吼,这长剑的悲鸣也正是贺铸的心灵长歌。
怀文韬武略,却蹉跎半生,未立寸功,“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陆游),难道是所有英雄豪侠的命运?在他之后的词人中,有同样际遇的陆游满怀不甘却只能“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鹧鸪天》),辛弃疾也慨叹“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用舍在君,空有热血又洒向何处?贺铸只能在怅恨中登山临水以排忧解闷,以七弦桐的清音洗耳,目送归鸿高飞远翥——苍茫天地间,留下他苍凉孤独的背影。人生已入苍凉之境,但肝胆在,侠气存,剑气难消。
贺铸婉约词多,这些词作犹如发上簪花,鲜妍妩媚;其豪放词,则有歌啸之声、凌厉之气。读贺铸词,很难不喜欢这个形貌特异的至性之人:他的《半死悟》中悼亡之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凄恻缠绵,哀婉动人;而此一首《六州歌头》又让我们深味其柔肠之外的侠骨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