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老镇的评书
2016-05-16李贵平
李贵平
尽管经常麻起胆子在省城的文化讲坛说点什么,但回到故乡,当着父老乡亲的面讲评书,我还是有些小紧张。
乡亲们拖我上台,一来是从报刊上看到我写的一些专栏,二来我有个特殊身份—老镇评书艺人江四爸的外孙。
外公生前一辈子没走出过峡谷小镇,但他在自己的评书江湖里行走如风,踏遍千山万水。他是个仁厚谦和的小老头,但任何凶悍的坏人都在他嘴里死得很惨。镇上有点岁数的人,都把他当成那个年代的袁阔成或单田芳。
外公讲评书主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那时还是个光着脚丫在河边鹅卵石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一如两千多年前先民凿栈道、铺竹笕将盐泉输运到下游巫峡制盐,外公的评书,也在我和小伙伴的心头架起一座认识山外世界的桥梁。
记忆中,每到外公开讲,我都提前扒完几口晚饭,早早搬着木凳去镇小学的古戏台占位子。古戏台是民国初年镇上几位盐商捐建的:黑色的木柱以金粉绘饰,青灰的屋檐缀着雕镂的铃铛,屋顶的琉璃瓦托起飞腾的龙首,还有四个笑吟吟的弥勒佛。
古戏台也成了我和小伙伴捉迷藏的宝地,我们在黑咕隆咚的台柱下钻来躲去;而咚咚嗒嗒跑在台面上的脚步声,震得脱漆的楼板像要随时掉落。最淘气的是宁馒头,他经常往我书包里塞个柿子或烤红苕,唆使我去偷外公木箱里的小人儿书,再照着它用粉笔在戏台上画猪八戒,画锦毛鼠,画美女蛇。
外公讲评书时,总喜欢穿着那件蓝灰色对襟棉布衫,手持花帛扇,桌上搁把红木材质的惊堂木。他声调丰富,在人物对话上善用变口,从不用“包拯说”“张飞说”等旧式;人物出场,也一招一式骤变于眉宇口舌之间,巧妙营造出英雄好汉的个性特点。
我一直觉得,外公的评书,有一种极富穿越感的苍凉之气回荡在青山绿水间,它应和着百年吊脚楼下的悠扬水流,携带着清末“夔东十三家军”古堡的凌冽风骨,连接着民国万炉制盐舟楫往来的高亢号子。于是,十万八千里外的英雄侠客都穿越风尘而来,三天两头在我们小镇跑来窜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秦叔宝京城闹花灯、美猴王三打白骨精……在每个孩子心头播下锄强扶弱挥戈疆场的种子,英雄主义情怀先于荷尔蒙在体内乱窜。走在路上,宁馒头常握着小拳头说,咱俩去捡个坏人揍他一下吧。这家伙最喜欢干的事,是在同学跨篮投球时扯人家的裤子。
月光如水的晚上,山坳里的露天书场宛如银白色的四合院,偶尔有猫头鹰飞来盘旋一阵,它俯视着这群安静听书的人,嗷嗷嗷回荡在夜空的鸣叫声在我听来就像在喊好好好。那一刻,我外公成了这个清凉世界绝对的主人,他吞吐天地,傲视古今,他撒豆成兵,挥戈疆场,他清瘦的身影被月色映照得格外高冷,也格外圣洁。
我也有怨恼外公的时候,还赌气罢工不给他捶背。外公经常讲到紧要处就装怪,如杨再兴佯退中突然回身朝岳飞杀个回马枪,啪的一声,他猛拍惊堂木,望望四周,不说了。他慢悠悠端起盖碗茶,呷一口,摇摇扇,若无其事。台下急得要哭:戳到岳飞没?外公讲武松打虎更气人,折腾三晚上都不让武松打出那一拳:二郎醉卧乱冈,山林阴风怒号,大虫眈眈出场,人虎近身肉搏……东说西说,急得我每天清早没穿好衣就去问他:外公你到底好久打死老虎嘛?他嘿嘿一笑:莫急莫急,今晚就打,捶背。
也许因了外公的评书和英雄好汉在心头的作伴,幼小的我常一个人行走在山势鬼魅、幽洞曲折的临崖古道,从不惧怕什么母夜叉蜘蛛精跑出来索命,也练就了我成年后每每被生活的重拳打得鼻青脸肿依然忍辱前行,以及独行于大江南北采风探险吃尽苦头始终执着率性。
外公作古已二十多年,我没有机会承接他的评书技艺,但老人家擅讲故事的基因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并经常于冥冥中引导我口若悬河过点嘴瘾。这些年,无论是在高校宿舍还是在省城文化馆,我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评书讲过故事,也煞有介事赢得过一些掌声。当然,比起那些功成名就的专家无所不在的高谈阔论,我的评书最多是娱己乐人的草根式顽皮。
这次回故乡,被热心的父老乡亲拖到前台,哪怕仅仅是出于对外公的缅怀,我都想好好露一手。前面说有点小紧张,主要是怕我讲的东西水土不服把事情搞砸了。
当年的古戏台早已消失,镇小学也早已搬迁。那天晚上,我来到充作临时书场的大茶馆,一看傻眼了。也许是冲着江四爸后人这一“名人效应”,镇上近百人挤满茶馆,有的还自带板凳在最前面坐下;临开场时,一些孩子还探头探脑四处找地儿。我记得多年前镇上放映琼瑶爱情剧和金庸武侠剧,大伙也这么扎堆观看,比鲁迅先生笔下的逛庙会听社戏还热闹。
噼噼啪啪的鞭炮响过,茶馆老板宁馒头站在板凳上,这已是个两鬓斑白的佝偻小老头,他扯开烟锅巴嗓子大声暖场,声音震得屋子的老尘簌簌掉落:今晚茶水免费,随便喝!还记得当年江四爸江老爷子的评书吧,现在我们请四爸的外孙、省城回来的贵哥来段评书如何,鼓巴巴掌。
我觉得我是被一股看不见的热浪推上讲台的,那股热浪,携带着峡谷深处鼓荡而出的飓风,风猛的时候可以吹翻木船。所谓讲台,也就是一张垫了四块砖升高了位置的大方桌。开讲中,我借鉴四川评书艺人李伯清先生的散打手法,结合自己的新闻从业经历和游历见闻,用川渝两地的民间俗语,讲了几则都市人“奇葩”生活的龙门阵:城里女人的开车毛病,好朋友为借钱反目,拮据小女孩路灯下苦练芭蕾、我的娱记同事“暗算”全国明星……
对深居深山峡谷的乡亲们来说,我的散打评书,当然说不上是连接山外世界的桥梁,但兴奋点还是有的:除了好玩,我更多想跟台下那些和我当年一样穿吊裆裤的孩子们,分享一些人生道理,尤其是吃亏受挫的“经验”,尽管这些东西,可能被端坐在象牙塔烹制心灵鸡汤的大师们笑掉大牙。
一气讲了两个小时,完了,宁馒头一手拿酒瓶,一手握拳捶在我肩头,他脸上笑成一朵菊花:行啊狗东西,还好这一口,咱外公九泉之下也会乐得醒过来。喝酒时,馒头有些暗淡地说:多回老镇走走吧,也多给我们讲点啥,我这一辈子是没法走出去了。我晓得,这曾经的淘气鬼、我的好兄弟,二十年前因炸鱼弄伤了脚,瘸拐难行。我握住馒头那双不再像馒头的手说:哥,我想吃柿子,吃烤红苕……
这是巍巍长江三峡腹地最后的古镇,千百年来,它静卧在高山深岭守望着日升月落。老镇脚下,那条映照着古悬棺栈道的青绿河水潺潺流动,絮叨着岸上居民的经年往事。宝源山上,流淌了数千年曾滋养过明清“盐都”的盐泉,不舍昼夜地陪伴当地人繁衍生息。这些年,当山外一拨拨举着剪刀手的游客,把微信、APP、互联网+带入越来越深的乡野,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发小朋友心安理得地守护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时常请来外地的教授学者和我这样的“土名人”搞些文化秀场—尽管朴拙,尽管简陋,也尽管他们的生活早已离不开电视机游戏机,但他们始终为最接地气的休闲方式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