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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猎人

2016-05-16达隆东智

四川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马驹老爸

林阔里一只熊抱着松树咆哮,喀嚓一声,熊连树根一起轰倒,地下扬起阵阵尘土和柴沫子。熊扒拉着一股雪,急着爬坡,“嗷—嗷”地发出吼叫,雪被咯吱咯吱地踩响。

腾格里山的棕色熊凶猛得不得了,头皮厚厚地堆在额头上,耳朵微尖的立起,从风中一嗅到气味,眼睛就凶巴巴地睁大,让踉跄在林窝里的莫勒根心惊肉跳。

哎!那只熊的腋窝白里透红地泛光,可被子弹挨着肩胛,嗖嗖打断了后腿,毛尖上燎起一股烧焦的火气。它猛然一跳,撞在树桠杈里,“轰—轰”的两声,就吼着咆哮起来。它嗖地伸出毛茸茸的前掌,“啪”地撕走了路边的一根枝桠。

莫勒根是怕熊嗖地立起后,从风里嗅到人气味,呼哧呼哧扑过来,把他撕成个肉片,才嗤嗤点起捻子,“砰”地开了火。棕色熊的运气正旺着,那个冒着烟气的呼噜噜子弹,没有击穿乳色腋窝,偏偏击伤了它的一条腿,像狗叫声嗖嗖地从林阔里飞穿。

这下,棕色熊更加厉害,狂妄的咆哮,能震耳欲聋,它纵身一跳,像公牛在坡上只打滚儿。旁边的褐色母熊也呼呼吼着,撕开树皮和地下的草根,胡乱地填着刚刚裂开的伤口。那一枪没有击中熊的要害,可打断了褐色绒毛下的一条后腿,皮下渗出猩红的血迹,染红了被风吹呼的毛尖。棕色熊和母熊臂对臂地抱起来,打着呼噜混在一起,从坡上滚到坡下,莫勒根趁机从林阔里溜走。

莫勒根肩胛上挎的是哈柔那火枪,不是劣质的枪,他打枪的功夫一点都不赖,喷一次熊熊青烟和火,子弹头钻出个孔不会有错。可今天那么亮的一大块腋窝,偏偏就给打歪了,像在石头上打飞子弹,哗地冒出金星,“砰”的一声,熊没有被撂倒,仅仅是打断腿而已。要不是跟随的母熊和它撕咬纠缠,转移目标,莫勒根早就完蛋了,差点成了棕色熊的口下肉。

那只熊被风呼啦啦地掠起一股长毛,一瘸一拐的吱吱地打起响鼻,在雪壁梁上呼哧呼哧喷出白气,幸亏莫勒根溜得快,朝没有风向的下坡跑,不然早被熊扒到掌心里,撕个片甲不留。

他眼里冒着一股金花,唰地红成一片,可没见到和棕色熊撕咬的那只母熊。

莫勒根知道,熊的前腿短,后肢长,下坡时,厚厚的头皮耷拉到眼睛上,摸不清地下的路,没有上坡那么利索。他在雪地里撞撞跌跌地跑,浑身湿透了汗。他怕熊背后像火焰嗤嗤燃起的毛尖,一股被风燻来的臭气,怕熊瘸着腿转身扑过来,把他从踉跄的雪泥中扒拉走。

突然,莫勒根在地上打了一个趔趄,他眼前一发黑,差点被一根枝桠绊倒,才知道跑出了那个林阔,浑身轻松了一下,东瞧西望地径直地往回赶路。

那杆被青烟燻黑的哈柔那火枪,是阿拉善旗额尔德尼王族的传家宝。

额尔德尼王不会平白无故地把阿柔娜嫁给他,他要有一样东西让额尔德尼王看中,才肯让阿柔娜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才觉着女儿嫁给这个野豹子,不吃一丁点亏。额尔德尼王看中的是他打猎的灵敏劲头,豹子样走山路的那个凶相。可有一点他看不上,他骑马的秉性远不及他,在他的胯下不会骑出好马来的。这臭小子真怪,搁着成群的牛羊不要,偏要哈柔那火枪不成,那杆生锈的破枪到底那一点吸引了他。

那天,莫勒根说,阿柔娜的心比金子还亮,让他从心底透出一股股热气,他要带阿柔娜去拜他们家的神邸,见他的爹娘去。额尔德尼王说,要想带走我的女儿,你必须有样威武的东西在众人面前亮相,不然,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你来的时候甩着两只手臂,只拽着一根荀子木拐棍来的,走的时候,我不会让女儿两手空空跟你去,更不会让你们私奔,我要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还要配很多很多的嫁妆,“五畜”一样都不能少。莫勒根说,我虽然穷得叮当响,满身刮不上二两肉,可我那里是腾格里的山,有成群的大角鹿,还有出没的岩羊,足够让我们吃喝一辈子。我不会要你的一分一厘,我只要你的哈柔那火枪就值了。

额尔德尼王说,哎!你这莫勒根真怪,我女儿又不是傻瓜蛋,跟你去死死盯着腾格里的山,去喝西北风,去吃干柴沫子行吗?再说,那杆熏黑的哈柔那火枪,管杆锈了,准星歪了,扳机不听使唤,还不如一根中用的木棍,你拿它当拐杖用吗?莫勒根说,嗨,你这额尔德尼王犟得像头公牛,明明我的山里放不成牲口,陡峭得像天梯,出门就是山崖,走路还得颠脚尖,不像你们走起路像风轻飘飘的,闭眼能穿过前面的山架。

再说,额尔德尼王还得好好检验一下他的枪法,那杆生锈的破枪到底中用吗?他要当众人面再试他一次。以前老听别人夸口,哈柔那火枪颇神奇,铮亮的枪口喷出火一样的子弹,让猎手们瞠舌头,是他祖父木日根肩胛上挎过的老火棍,在他的这辈子里,枪管是冷还是发烫,还从来没摸过,只见别人的枪膛里冒烟和喷火。年轻的时候,他光顾骑了好马,实在没弄过枪那破玩意儿。

祖父木日根打哈柔那火枪的功夫深得很,连打快抢都跟不上,蹲在一处不挪窝,就能开几十次火,青烟在他头顶上从未断过,让别的枪手摸着鼻子,伸出大拇指连连叫好。

哈柔那火枪怔住了所有的枪手,威力不小,说祖父能把月下发亮的银针,打成两截子。要是莫勒根这小子能有这个能耐,阿柔娜跟他去也就不吃亏,他二话不说,就把阿柔娜嫁给他算了。

在众人眼里,莫勒根什么都不是,好像真的是一文不值的穷光蛋,骑马摔跤都不是别人的对手,额尔德尼王丢人现眼的,上门女婿让他很没面子。可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莫勒根能让哈柔那那杆破枪,这么快“砰—砰”地发出轰响,吱吱喷出熏熏青烟,不费吹灰之力,打飞佣人头上顶的木碗,从摇摇晃晃的铜币孔中打出子弹。众人拍手叫好,额尔德尼王的哈柔那火枪名不虚传,终于用上排场了,让穷光蛋女婿大显身手了。

额尔德尼王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像银子一样发亮的夜晚,他把众人召集在寒光闪闪的朦胧月下,想让他们见识一下哈柔那火枪的威力,显示一下上门女婿的枪法,这是他们迫不及待的事。

几天前的比试,像镜子一样显在他的脑海里,莫勒根骑马的功夫差点笑掉前辈们的大牙,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枪法却如此的神奇,让锈气的枪管铮亮发烫,众人和他无话可说。这一次,在星光灿烂的月夜里,聚众比赛非同小可,就当银匠在月下打造银具,比试手艺一样珍贵。

打中熠熠闪亮的银针,不是件容易的事,对额尔德尼王来说,简直比登天还要难。那个闪着银子样的准星,和照着月光的银针,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能有把握吗?除非在这世上睁着双眼打枪的人才行。众人在草丛中立下的银针,还没有火枪的弹条粗,针眼没有准星里的缺口大,那是一根缝褐子的大针,简直是剥莫勒根的皮。不过,这是众人立下的规矩,以前被祖父月下打中的银针,也不比这个细,幸好几天前打飞了木碗和铜币,莫勒根心底有点把握。不然,又让众人见笑,哈柔那火枪不像他祖父说得那么神奇,说阿柔娜嫁给莫勒根,是把一朵马兰花插在了牛粪上。

阿柔娜的心嘭嘭地直跳,要是莫勒根眼光出错,嘴角漏了气,枪口一晃,不要说打成两截,连银针的边都沾不上。莫勒根真的会赢这场比赛吗?他输掉可就惨了,肯定难以服众,阿爸也不会把她嫁给莫勒根,那哈柔那火枪因此而落名,他只有拽着荀子木拐杖,自个儿滚回家里,这肠子割断肉割不断的泪,往哪里咽呢?

阿柔娜暗暗地在月下合着双手祈祷,心里像悬着一块石头一样难受。

突然,月下铺开了一道银子般扑闪的光气,打银针的比赛,像箭在弓上千钧一发,等待明月照得透亮一些。额尔德尼王还是有点担忧,莫勒根虽说有熊心豹子胆,瞄准枪口的气憋得再厉害,枪托端得再稳,可今晚毕竟风大,寒气重,稍微疏忽一下,子弹就打歪了。他信莫勒根能沉得住气,会拿出打豹子猎熊的勇气,屏住呼吸能稳稳地打出去,可子弹像狼嚎嗷嗷地穿过夜空,能不能打中银针,夺得胜利,娶走阿柔娜,就看他运气好不好。

莫勒根从一块青石板上支起了枪,从准星里瞄着那个铮亮的银针,缺口里闪出一道白露露的旭光,眼眶里滚出了几滴泪珠。莫勒根重新又支起枪叉子,拭去眼角的泪花,瞄准银针 “砰”的一声,那个万籁俱寂的月夜被打破,子弹呼呼地飞穿,银针哗哗地闪了两下,好像嗖地挪动了一下,铮亮的光气又射到准星里,众人叽叽喳喳地喧哗了一阵又悄无声息。莫勒根知道,子弹打在草丛中震动了银针,没有刚才那么明显,要想再打中银针更难了。他猛地站起来端起枪,瞄准铮亮的地方开火,又“砰”的一声,银针被打飞,嗖地断成了两截,哗哗地在草丛里闪了两下,人群里哗地响成了一片,莫勒根听不清是掌声还是笑声,他没有分辨出来。

莫勒根终于夺得了比赛的冠军,哈柔那火枪一鸣惊人。他真的拽着荀子木拐杖,没有要额尔德尼王的一分一厘,也没让他举办隆重的婚礼,空着手带走了阿柔娜。临行时,额尔德尼王还是放心不下。莫勒根说,您老不要念着女儿,我会像对待我父母一样地疼她,会像爱惜哈柔那火枪一样地爱她,腾格里的山会养育我们一生一世。

莫勒根经常跟那只棕色熊在林阔里周旋,他们在腾格里山上是棋逢对手。要不是那天撞到熊的老窝前,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开火的。以前,棕色熊老撞到他的枪口下,打着惊天的响鼻,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掠着一股呼噜噜的风,远远地躲开他的视线,在林阔里晃悠悠地消失。可它从不咆哮,撕碎路边的枝桠,眼睛没那么凶巴巴的,更不会让莫勒根毛骨悚然,担惊受怕地开枪。

莫勒根压根儿不该对棕色熊动刀动枪,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可熊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把他给吓坏了,浑身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地竖起。熊也是给逼急了,这才拼命地嘎断树杆,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然他们不会那么贸然地冲突。

棕色熊的伤口还没有腐烂,就被母熊一口一口地给舔好了,可留下了颠着的一条瘸腿。熊肯定会扳着拇指算,会时时念叨他,有朝一日把他扒拉到掌心里,一块一块地撕碎,到时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那只棕色熊卧在走风漏气的洞穴里,声嘶力竭地耗了一个月,它打心眼里鄙弃莫勒根,狗眼看不清那么大一块乳色腋窝,一枪崩了它倒好,可偏偏打成了瘸子,那个瘸腿让它耗尽了力气,嗓音都吼哑了,不是母熊用唾沫时时舔着伤口,它的那条瘸腿早就断了,更不会皮包骨头地连着根筋耗到今天。

那一天,莫勒根穿过冷飕飕的雪壁梁,偶尔撞上了那只棕色熊,它孤零零地耗在雪中,一瘸一拐地呼哧。它耷拉着头皮,凶巴巴地吼了一声,在他前面呼啦啦掠起一股风,像是从熊的鬃毛上燃气的一股火。他已经抹不开身子,只能和熊面对面地对视,站在雪中死死盯紧对方。真是冤家路窄,雪壁梁通往腾格里山的路只有这一条,熊和莫勒根无法挪动,左右都是冷飕飕的悬崖和曾被雪崩席卷掩埋的险峰,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死死地抗衡。

那个被他击伤的瘸腿熊,见了他就瞪眼睛,呲牙咧嘴地哼哧在路中间,这一次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只能踩着咯吱吱的雪耗着,风中的人味和熊的白露露哈气相透,迎面传来一股刺鼻的臭味,那是熊腋窝里散发的狐臭,那天和熊冲突的时候,在它的老窝前,差点把他醺到。

哎!今天,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头,直愣愣地面对熊,他欠熊的一条命不说,还激怒了那只母熊,那天没有屏住呼吸,手指一发抖,把子弹给打歪了,这会儿还欠着熊的一条腿哩,难怪熊这么惨烈地吼叫,死死盯住不肯放过他。

那只棕色熊嗖地立起头皮,刨着剪子般的前掌,在风中打了一个惊天的响鼻,呼哧呼哧向他走来,他前面掠起了一股呼啦啦的风。他知道,那是熊的毛尖上喷出的火一样的热气,呼噜噜地发出声音,让他毛骨悚然,浑身被汗湿透了。

他一直避开熊走路,怕撞到熊惨烈的掌下,把他撕成一片片,血肉黏糊地喂幼崽。他知道,只要熊轻轻扒他一掌,就会拧断他的脖颈,脑袋瓜子嗖地掉地,血迹斑斑地撕成肉片,连一根骨头渣子都找不到,阿柔娜只凭着撕烂的衣服,认定他的死活就是了。这下,被熊死死地困在雪壁梁上,真像把明晃晃的刀架在脖子上,实在没有挽回的余地。

熊在雪中“嗷—嗷”地吼了两声,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整了整肩胛上的枪,可他没敢取下来,若他动得厉害一点,熊肯定会吼着扑过来,非扒了他的皮,撕碎他的骨头不可。他只能纹丝不动地盯着熊,尤其是它凶巴巴的那张毛脸,眼睛血红地睁大,又用毛茸茸的利掌撕着什么,像一掌一掌地扒到他的脸上一样难受。

莫勒根有点胆怯,熊掌像一把利剑一样在风中舞开,嗖嗖地好像撕开他的面容,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啊!他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猛跳,他第一次跟熊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尽管那天他无可奈何地开了火,打断了熊的一条腿,撕裂的吼声把他给糊涂了,也没有今天这么担惊过。他浑身哆嗦,好像肩胛上的火枪也在咔嚓地发出声响。可他尽量镇静自己,说服自己,不要惧怕突如其来的震撼,他越是这样哆哆嗦嗦,越是这样胆战心惊,熊就越会逼近他,让他走投无路地跳下万丈悬崖,或被雪崩掩埋。

这会儿,哈柔那火枪对他来说,一点都不中用,熊连点火捻,摸枪机的机会都不给。可他再也没有资格支着枪口,对准棕色熊,那样对熊是极为不公平的,是惨烈的。熊已经失去了一条腿,再无法与黑洞洞的枪抗衡,即使他支起枪,手臂也会发抖,也瞄不准熊的要害部位,放不了一枪,只能被熊扒到掌心里撕碎,只有在雪壁梁上等死。不过,莫勒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和熊最后搏斗一场的念头,他只有拿枪当棍子用,这样可能会有缓和的余地。

以前,他在家门口的那座山上岗领教过棕色熊,距离很近的时候,他从不摸枪,只拎着一根木棍,和熊不停地周旋,熊和他面对面地抗衡,一个盯着一个的脸。熊伸出一只爪掌,莫勒根用棍子打熊的掌心,被他打疼了,就伸出另一只爪掌,这样一次又一次打,反复地伸出,熊的掌心被打肿了,它就用毛茸茸舌头舔着,又一次伸出来,挨莫勒根的打,就这样死死地耗着,不停地周旋,最后,熊实在招架不住了,就一步一步地后退,慢慢地挪动身体,往后溜走。

那时,熊没有和他纠缠过,也没有过节,每次撞在一起,就像和他逗乐似地挠着玩。可今天熊大不一样,跟他怄气,赌被他打断瘸腿的恶气。他知道,熊今天非出这口气不可,非要了他命不可,可他只有沉住心气慢慢应付才行,不然,他今天死定了。

他拿定主意了,他要跟熊狠狠地赌一把,可决不跟它拿枪动刀,有一根中用的棍子就行了。他尽量不要招惹熊,不要激怒熊逼着对他下口。他只是稳住性子,和它无序地周旋,寻找往回溜的机会。今天,再不能拿枪指着熊开火,哪怕是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也罢,他也不动刀动枪,即使是把这条老命搭上,也不能对熊开枪,这样才对得住熊的那条瘸腿。

突然,那只棕色熊吼了一声,又咯吱吱地踩响了雪,瘸腿在雪中打了一个趔趄,哗哗地扑到他面前,一股火辣辣的热气直喷他脸面。莫勒根没有去摸枪,也没有后退半步,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紧熊的脸,等待脱身的机会。熊又吼了一声,嗖地从地上刨起了雪,雪又刷拉地落到熊的鬃毛上,毛尖上掠着一股风呼啸。熊又嗖地伸出爪掌,啪啪地像剑一样在他面前舞了几下,他戴的狐皮帽被撕走,头皮阵阵发疼,掠着冷气的一股水流到额头上,一丝血腥气直呛鼻。他知道,熊的这一掌,险些把他的头盖骨给掀开,把脸颊一爪撕碎。他没有在意头上流的血,风吹着没有血色的铁青脸面,他还是纹丝不动地立在雪中,死死盯着熊的脸。熊暂时停止了袭击,好像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稍稍安稳了一下。可它那凶巴巴的眼睛,血红地盯着他,又从风中吼了一声,嗖地伸出另外一只掌,啪啪地向他撕来。这一次,熊离自己太近了,这一掌扒拉下去,他就没命了,或连一块骨头和肉渣子都留不下。再不赶紧躲避一下,就成了熊掌下的肉片了。

熊又吼了一声,啪啪地舞起剑一样的掌,他眼疾手快地向后闪了一下,熊的那只掌嗖地擦过他的肩胛,“砰”的一声枪响,莫勒根惊呆了,哈柔那火枪不知不觉地自发。不过,那一枪没有击中棕色熊,熊猛地蹦跳了一下,又呼哧呼哧扑到他面前,熊以为莫勒根又向它开了火,差点又被击伤撂倒。这一声枪响,激怒了熊,它暴跳如雷般地开始向他发起攻击。这下,莫勒根实在没辙,肩胛上的枪也被撕走,地上连根棍子都找不到,赤手空拳的怎么对付熊呢?

莫勒根毫无把握,也没有反击的能力,任凭熊怎么扒拉都不动一下。刚开始,他确实有点心惊肉跳,可被熊这么几次折腾,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干脆坐在雪窝里,让熊撕碎算了。他双手合十地祷告,心里不停地念叨熊,那一声枪不是我开的,是被你用爪子嘎住了扳机碰发的,我今天压根儿就没有摸枪,上次是碰到你的老窝前,不得已才打断了你的腿,可我不是故意的。突然,那只熊似乎猜到了莫勒根的心思,嗖地收起了掌,伸出舌头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雪窝里,眼睛狰狞地盯着他。

莫勒根放松了一下身体,又抬起头死死盯紧熊。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熊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丝毫不给他让路,但好像比刚才镇静多了,和平时走路巡视一样,再也不吼叫,也没有发出吱吱的响鼻,只是呼哧呼哧地喘出白气,眼珠转着抬起了头。莫勒根知道,熊死也不会给他让路,这么长时间和熊耗起来,也不是什么办法,也耗不过熊,这么耗下去,只有在冷飕飕的雪壁梁上饿死,被风吹化或被雪掩埋。可熊能扛得住,它不饮水,不吃任何东西,能耗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可他没有那么强壮的体力跟熊抗衡,这样下去,他的血气会被熊耗干,人也就耗死了。他只有寻找脱身的机会,循着雪坡找到脱口,慢慢地溜走,哪怕从雪中爬过去也得走。

莫勒根只有硬着头皮爬过去,才能活命,也只有从熊坐的斜坡上溜过去,才能脱开身。可一不谨慎,就会把他摔到崖下,摔碎骨头架子找死,这跟被熊撕碎有什么两样呢?他琢磨着,慢慢向右挪动身体,不能让熊看出一点点破绽。可就在他挪动身体的一霎那,熊忽地睁大了眼,又吼了一声,可没有动身子,伸出掌刨着地上的雪,像不停地警告莫勒根似的。它在他的前面耗着,就是不让他溜走,和它一起抗衡,到底谁能横过谁。要么撕破脸搏斗起来,这样才觉着它不吃亏似的。

他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死活就这么一次,爬过去滑下石崖也是个死,被熊耗着饿死也是个死,不如趁早试一下。

那只棕色熊也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莫勒根从它的右面溜了过去,它嗖地收起前掌,扒着地上的雪,一纵身趴在右面的梁顶上,用乳色尖鼻嗅着地上的血气。突然,他急中生智,随手掏出兜里装的火捻,嗤嗤地点燃。他把吱吱燃火的捻子攒紧手里,又对着熊高高地举起来,生怕熊从他的手里抢走火捻,这是他唯一自救和脱身的办法。

熊似乎嗅到了火捻的烟味,嗖地收起前掌,啪啪地刨着雪,“嗷—嗷”地发出吼叫,转身向后径直地迈出,莫勒根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那只棕色熊迈一步露一次腋窝,歪着脖子向后看莫勒根,在雪中打了几个趔趄,又“嗷—嗷”地发出一声声吼叫,径直地往另一座山岗驰去。

莫勒根从棕色熊口下脱身后,在雪窝里再也没有找到哈柔那火枪,不知被熊扒到哪个沟洼里去了,或被雪掩埋,连一点印迹都找不到。

那一次,莫勒根确实狼狈得不值一提。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被野兽吓过,平时的熊心豹子胆不知哪里去了。棕色熊差点让他吓破了胆,险些丧了命,连衣服都撕烂,裆也给扯破了。他来到家里的时候,狼狈得不一般,没顾得上什么就闯进帐篷,不料,阿柔娜和几个女的正聊得热闹。他一进门就把阿柔娜和几个女人吓坏了,他乱指着自己身上撕烂的衣服,又指着底下的裤裆嚷嚷,几个女人咯咯几声就跳出了房门,才发现家伙从下身里出来,阿柔娜用皮袍裹住他后,使劲喊着那几个女人回来。

莫勒根这一次跟熊哼哧了一天,险些被它撕成个肉片,也觉得忒悬了。不过最终,棕色熊还是放过了他,让他有了脱身的机会,他才点起火捻,轰跑了它,是那根嗤嗤的捻子救了他一命。他打心眼里感激棕色熊,它舞着剑一样的掌,没有撕伤他,熊好像有意防着他一样,它每舞动一次掌,他的心就颤抖一次,让他感到恐慌和心悸,可每次只是擦身而过。他知道,熊的利爪凶猛得很,只要挨上一丝丝就会皮开肉绽,瞬间血流昏迷而死。那一个个利指甲更凶残,划过去就会利开一道深口,疼痛而死。可熊真的没有撕到他身上来,就是头上被轻轻划了一道小口,也没有被猛烈的掌拧断脖颈,丢了性命。

阿柔娜说,哎!熊真的把你给吓怕了,下回见了不尿裤裆才怪,不像爷们,鬼鬼祟祟地躲在家里干啥哩。她一直催着莫勒根去找火枪,干一点男人该干的事。莫勒根说她,再不要埋怨自己没有爷们气概,谁说被熊吓破了胆,只要眼睛看见的地方,他都一一找遍了,哈柔那火枪真的不翼而飞。

不知是为何,哈柔那火枪震动了腾格里山下的猎民,其威力不是仅仅说说而已,那个月下打断银针的比赛,像风一样传遍了腾格里山,把莫勒根说得神一样悬乎。可如今哈柔那火枪丢了,莫勒根只有闲着肩胛逛林子,拎着木棍给褐色雄獐下套子,土里土气的挖坑垫沟,混口饭吃。嘿嘿,他快成了无能之辈,连个山口的野味都弄不回来。

阿柔娜想,光埋怨自己的丈夫,瞎折腾不是个办法,莫勒根整天没头没脑地下套子,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一点收获都没有。他还不如以前那么灵敏,连野豹子的心胸气都没了,胆小得像娘们似的。哎!干脆自己上那个雪壁梁找找,也许有一丝希望。

哈柔那火枪是她爹的传家宝,是她俩的命根子,凭着莫勒根在月下把银针打成两截子,她才和他走到了一起,不然,他爹死都不肯把他嫁给莫勒根的。再说,莫勒根已经打消了找火枪的念头,他说,爹肯定絮叨铮亮的哈柔那火枪,活该,命里注定没有就没有,不要硬逞强了。

阿柔娜知道,要去雪壁梁找回哈柔那火枪,就得背着莫勒根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让他知道了,打死都不让她去找。因为,他忌讳冷飕飕的雪壁梁,在那里他不知倒了多少次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也许有一天,他撞到棕色熊惨烈的口下,嗖地被熊掌撕走脸颊,唰地红成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凌晨,阿柔娜趁他睡懒觉的空儿,一股旋风似地奔上了雪壁梁。她知道,想找到哈柔那火枪可难了,雪不知下了多少场,已经把沟壑掩埋得严严实实,雪壁梁几乎成了死胡同,那条通往腾格里山的路被雪封死。可她心意已决,就得硬着头皮去,即使找不到铮亮的枪管,也得把枪托那个破玩意儿追回来,从雪沫里抛也得抛出来,不然,无法面对老爸和族人,赫赫有名的哈柔那火枪不翼而飞,笑不掉猎民的大牙才怪。

雪壁梁上的那条路被雪掩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阿柔娜只是扒着眼睛瞧一瞧,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可雪壁梁陡得像天梯,两面的石壁冷飕飕的,在她屁股底下嗖嗖地吹着一股冷风,猛烈地把她吹到沟壑底似的。她真的不敢相信,熊和莫勒根是怎么搏斗的,这么狭窄的石壁上,他是怎么脱身的,也得拿出一点爷们的气概来。她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去抛出那个破玩意儿能行吗?

突然,在通往腾格里的山那边,忽地隐现出一丝模糊不清的路迹,她从雪中踉跄着,睁大眼睛瞧着前方。她走近后才发现,刚才那一丝丝模糊的踪迹忽地变成了爪印,像人没了脚后跟,爪指在地上清晰地踩出。她知道,那是棕色熊的后掌印,还带着一丝腥红的血迹,在雪中打了几个趔趄,是一瘸一拐地踩出的,被风掠着一股鬃毛走的,她能看出熊的一条瘸腿踩在雪中不规则的掌印。

昨晚,她用皮袍裹住头昏睡,突然被熊的一声吼叫惊醒,还吱吱打着响鼻,屏住呼吸还能听到它的呼哧声。她没敢叫醒莫勒根,怕他醒来后,念叨着熊,心里又放不下。

一丝亮光透过雾气照到了雪地上,阿柔娜循着熊的掌印,一步一步地踩进雪窝,踏着被熊踩出的路迹走去。突然,她的眼帘里映入了一丝亮气,像金子一样在雪中泛光,射的眼睛滚出了几蛋泪,她嗅出了一股铁锈气,似乎猜到了那一股闪着光气的东西,是哈柔那火枪的铮亮管杆。

她在地下打了几个趔趄,一不谨慎滑进雪洼里,瞬间就变成了雪人儿。突然,她无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前面没路可走了,熊好像长了翅膀从石壁里飞走,掌印在雪中绝迹,要么熊从雪崩里掏出一个洞穴溜走了。

阿柔娜怎么也得相信自己的眼睛,熊是沿着通往腾格里山的那条路走的,是挨着雪壁梁的顶端擦掌而过,不会有错的。奇怪的是,再没有路可行,她差点从石壁里栽下去,幸好站得稳,不然,掉进崖里,摔得粉身碎骨。

她得拿出莫勒根跟熊搏斗的勇气,拿出熊跟他赌气,大发雷霆似的那股狂妄劲,不然,她走都没走出雪壁梁,就被怔住了。哎!雪壁梁真的让人心惊肉跳,那股恶风使劲掠着,呼啦啦吹响了她的皮袍领子,从身子骨里透出了一丝丝寒气,她直哆嗦,浑身的每一根筋都在痉挛,心从胸口嘭嘭跳出似的。

阿柔娜直愣愣地站着,死死盯着发亮的那一块雪地,她没敢再朝前迈一步,等雪化得薄一些,差不多能看清那条路迹,就能从雪底下抛出枪来。

阿柔娜被风吹得实在招架不住,她在皮袍里冻得嗑下巴,浑身都是一股冷气,她不知道,如何耗过梁顶上呼呼的那股风,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她真的没辙了,只好蹲下去,坐在雪窝里干耗。

她得硬着头皮等下去,等到太阳晒得爆裂一些,把雪晒化了,她才能踉跄到发亮的那个地方。她知道,这雪壁梁上撑的雪,不是老天爷下的,而是从远处的峰底下吹来的。从雾气里飘来的雪,被风又吹上了天,根本就落不到雪壁梁上,是风像熊吼着吹来了一片片雪花,一次又一次地堆积成山的。中午被太阳晒化了,晚上又被冷风吼着,一波一波地吹起来。

阿柔娜在雪窝了打了一丝盹儿,感觉身体有些困乏。她知道,午休到了,太阳的毒日头也晒不化堆积成山的雪,她只好干咽着唾沫星子,等到中午晒化一些,再看看有没有哈柔那火枪的印迹。她在雪窝里又打了一丝盹儿,醒来时,一丝强光直耀眼。她知道,那是太阳的光气照到雪上,像强磁射着她的皮肤,射着瞳孔的光。她也约莫到,那杆带着铁锈气的枪管,在雪窝里铮亮,像等她去从雪底下抛出来似的。

忽然,那股像磁石样的光气,慢慢地从雪地上落去,眼里映照的红绿光,也慢慢消失。她看见那杆铮亮的枪管了,前方的雪窝里印出熊的踪迹,她已经看清了通往腾格里山的那条路,她能从雪窝里踉跄着,走到埋着枪管的地方。

她从雪地里打了一个趔趄,嗖地摔了一跤,又收起皮袍衣襟站起来,踉踉跄跄来到掩埋枪管的地方,忽地看见了破烂的背带,那个脏兮兮的枪托显在雪中,枪口被雪塞死。阿柔娜从雪底下刨出了火枪,又挎到肩胛上,从雪窝里踉跄着迈出。 忽然“嗷”的一声,熊从雪壁梁的顶尖发出了吼叫。阿柔娜真的被吓了一跳,被熊的吼声给怔住了,她没敢再朝前迈一步,尚若她再敢动一下,熊肯定会把她撕个片甲不留。她背着那杆破枪,连头都不敢歪一下。

她看见那只棕色熊孤零零地耗着,站在梁顶上死死盯紧她不放,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毛尖上燃起一股火一样的光气,在风中呼噜噜地吹开。熊又从梁顶上吼了一声,吱吱踩着雪,从地上打着趔趄,向她慢慢地逼近。

阿柔娜有点惧怕,怕熊那股臭气醺到她,鬃毛呼噜噜地出声音,被风呼啦着把她卷进崖里;怕被凶残的熊掌,一爪一爪撕碎她的肌肤,吸尽最后的一滴血,让她死去。突然,那只熊大摇大摆地向她走近,好像没有一点惧怕她的感觉,也没有撕伤她的心思一样的傲慢。

阿柔娜纹丝不动地站在雪窝里,又死死盯着熊,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知道,这会儿,再不能胡乱动,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等熊发泄一顿,把跟丈夫的怄气,撒到她身上。

她无话可说,莫勒根已经招惹了熊,还打断了它的一条腿,在雪壁梁上哼哧了一天,最终让熊放了他一马。可今天,阿柔娜为寻那杆破枪,又招来了熊的一顿咆哮,但比它和丈夫在梁顶上哼哧温驯多了,至少不呲牙咧嘴地吼着,伸出掌刨开雪,向她发起攻击。可熊圆睁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厚厚的头皮死盯着她,像是在盯着挎在肩胛上的哈柔那火枪。

也许,今天熊的目标不是她,是那杆破玩意儿,它跟哈柔那火枪怄气,恨那只瘸腿老跟它作对,不让它好好走路,拖着鬃毛飞驰不开,无法向另一座山岗寻食咆哮。让它老蹲在雪壁梁上,像是在等待它的仇敌一样。

那只瘸腿害得它无处藏身和躲远。瘸腿疼得厉害了,在雪窝里贴紧地皮卧一卧,被风掠一掠伤口,就麻木了,一闭眼睛,就打着呼噜鼾睡一阵。

熊一直惦记着,从那杆破玩意儿击伤了它的腿后,它身上就呼呼燃着一股火气,凶狠打从心眼里来,烧着它眼睛血红血红的,在雪窝里发出惊天的吼声,逼着它在雪窝里挖出了洞穴。

阿柔娜知道,熊在雪碧梁上筑了窝,再也不肯离去,像是撕裂不到对手,熊就不会善罢甘休似的。这条通往腾格里的路险极了,又被熊时时刻刻把持着,过路人避着哼哧的熊,一个个毛骨悚然地从石崖底下溜掉。 熊伸出掌刨着地上的雪,掠着一股冷风,又“嗷”地吼了一声。阿柔娜觉着,熊的眼睛凶巴巴地圆睁着,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肩胛,吱吱挪着身体逼近她。

熊忽地一纵身伸出掌咆哮起来,她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嗖嗖地被熊拨走了火枪,被风掠着呼噜噜地发出声音,头巾也被扇飞,胸口有点裂疼,哈柔那火枪被抛进石壁里去了。

阿柔娜被熊的一掌撕裂声吓糊涂,傻乎乎地呆在雪窝里,眼巴巴地瞧着熊。那只熊立在雪窝里,又刨了一阵雪,从地下打了几个趔趄,歪着脖子瞪了她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开。阿柔娜忽地反应过来,吱吱地踩着雪迈开步,径直地往石壁底下走去。

她踉踉跄跄地来到石壁底下,循着被熊抛出枪的痕迹,仔细搜寻。她不停地抛着崖下的雪,从雪底下抛出了哈柔那火枪,一股旋风嗖嗖地掠着皮袍,呼啦呼啦发出声响。 “嗷”的又从风里传来一声撕裂的吼叫,她看见熊直愣愣的坐在石壁顶上,立起耳朵,往下死盯着她,又一掌一掌地扒着石壁上的雪。忽然,轰的一声巨响,熊底下的雪嗖嗖地卷来,阿柔娜眼疾手快地扛着枪闪开。那是被激怒的熊震出的一大块雪波,在不断地崩塌,像是把雪壁梁掩埋得无影无踪。

那只熊纹丝不动地坐在石壁顶上,苍鬃苍毛下嗖嗖地飘出一片片雪沫,又扒拉着石壁上的那棵大树枝桠,一声接一声地在雪窝里发出吼叫。

他看着阿柔娜的皮袍被划出了几道口子,胸腔口被撕走了一块皮子,她白嫩的皮肤整个露出。她像个男人凶巴巴地站在门口,呼哧呼哧背着哈柔那火枪,他看花了眼,泪从眼窝里不知不觉地滚出。

莫勒根望着妻子有点奇怪,忽地把她拉到怀里,搂住她不停地吻着。阿柔娜被丈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有点害羞。因为,他们还没有拜佛成亲,一直在等候莫勒根的爹娘。突然,他发现,阿柔娜胸口被撕开的皮袍里,露出白嫩嫩的乳房,像岩羊的奶头在皮袍里晃着,饱满的乳房顶着皮袍。突然,在他的身体里涌满了一股热气,心嘭嘭地跳起来,他抱紧阿柔娜,慢慢地把她拉到了身下。

阿柔娜说,你想干啥哩,我是你没有过门的媳妇,这是迟早的事。莫勒根说,你当然是我媳妇,我平时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今天我就要定了。

阿柔娜“不要,不要”地喊着,慢慢被莫勒根拉开衣襟,揉到了底下。突然,他发现阿柔娜白嫩的乳头上被划去一丝丝红印,他心疼地抚摸了一下,又疯狂地吻起来。

他说,阿柔娜,你的乳头是让熊第一次看见,还是让我第一次看见的?阿柔娜说,你这个傻瓜蛋,当然是熊第一次看见的,它看见了又怎么样?你是人,熊是兽啊,它又不是你大哥,你俩谁比谁呀?

莫勒根逗着她哈哈大笑,你这个软蛋,怎么先让熊给看见了。那天,我想看一眼,可你勒紧系腰,裹住皮袍,死都不让我碰一下。

阿柔娜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还有心思拿我当玩笑,我今天差点被熊吃了,要是让它吃了,你永远就见不着,还看个啥哩,还高兴吗?不是熊要看我的东西,而是被它撕开的。

莫勒根趴在阿柔娜身上使劲喊着,深怕她听不见似的,我是逗你玩的,我肯定比熊强,你说了,我是人,它是兽啊……

他们就这样胡乱地拥抱,吻着,像马在地上打着滚儿,像雪球在草丛里滚来滚去的。

那年春末,腾格里山下被风掠起了一丝丝温热,棕色熊用掌抛着冻土,从洞穴里透开了一丝丝口子,被风轻轻一掠,打着吱吱的响鼻惊醒。它和母熊居然同一刻醒来,呼哧呼哧从黑兮兮的洞穴里爬出来,抖落着浑身的土胚,发出惊天的吼叫。熊从冻土下嗅着一股血气,循着那条小路,在雪窝里打了几个趔趄,“嗷”地吼了一声,咚咚地惊跑了山上的岩羊,又吱吱打着响鼻找到了旱獭洞。

莫勒根知道,熊出眠的时候,它嗅着地上的一股寒气,呼哧呼哧去挖洞里的旱獭。旱獭和熊、蛇都是同一天出洞,还有老鹰睁开血一样红的眼睛,盯着熊挖出土窝窝里的旱獭,一只一只地从苍鬃苍毛底下溜掉。

那只熊挖出洞口的石子,一掌一掌地抛开土坯,嗖地把掌子伸进旱獭洞里,打着轻轻的呼噜,刨着土窝窝里的洞口。洞里透进一丝丝寒气,顿时在里面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他知道,旱獭被寒气这么一吹,迷迷糊糊地惊醒,就会一只一只地往外溜。熊不停地从腋窝两边抛出土,它把洞口刨大了,伸进一只掌子,诱惑着旱獭从洞里出来。

旱獭似乎嗅不到熊的那股臭气,循着熊挖开的洞口,一个一个地往外跑,又被熊扒拉到掌心夹在腋窝下,吱吱地发出声音。可等熊把下一只旱獭扒到掌心里时,腋窝下的那只旱獭早就溜走了。这样反反复复地捕捉,一次又一次地挣脱,只剩最后一只旱獭,熊才呼哧呼哧地撕开皮毛,忽地往肚里吞。

那只毛茸茸的金黄的旱獭,夹在熊白里透红的腋窝底下,吱吱从鼻孔里发出呼叫,扑哧地动弹着想溜走,可被熊嗖地一掌撕碎头骨,惨叫了一声就没气了。熊将尸体和皮毛撕成几块,呼哧呼哧吞进肚里,又伸出舌头舔着掌心里粘的猩红。

熊吞食完被挖出的旱獭后,在洞口的土窝里呼呼地打起滚儿。

熊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被冷雪冻青了的叶脉和果枝。那片红彤彤的皂荚林里,熊已经筑起了洞穴,潮湿的洞穴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树皮,里面有被风冻干的枝子,还有鬃毛一根一根被潮气沾在地下。

熊刨着地上的雪,“嗷”地从洞口发出吼叫,咯吱咯吱踩着雪迈步,打着趔趄,走进皂荚林里。

熊站在一棵脱了皮的树下,伸出掌子,从枝桠叉里打下一堆果子,又一口一口地拨到嘴里嚼着,那叶脉和果枝被雪覆盖着,像冰坨咔嚓咔嚓断开,哗哗哗地掉到树底下,又被熊一爪一爪地从地下拾起,往嘴里使劲填着。

熊又大摇大摆地从树底下穿过,枝桠被咯吱咯吱地摇响,风吹着皂荚林,雪刷拉刷拉地掉地,枝桠里嗖地红成了一片,和熊那双血红的眸子相映,棕色毛片显出火红的色泽。

腾格里山下的那片皂荚树,红得耀眼,像枝桠里透出一颗颗眸子,让熊食着黄里透红的果子,独立不羁地熬过秋野,“嗷—嗷”地吼着进入冬眠。那一棵棵皂荚树被秋风扫过后,叶脉和果枝居然没有掉落,也没有橙黄,被飞落的雪刷拉刷拉裹住,像牧羊女穿着秀气的红袄,在雪霁里血红地透出,冬夜里被风嗖地一掠,枝桠里显出红彤彤的一片。

哎!那片叶子红彤彤的皂荚林,是棕色熊住在山下的命根,它从母胎里一产下来后,就在枝桠叉底下打滚儿,噗嗤噗嗤滚成一团,在透明的雪里吐着浓浓唾沫,尖嘴巴喷出白露露哈气。它食着冻凝的叶脉和果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外爬。

熊从树上撕开了一根枝桠,咔嚓地掉在地下,又啪啪地被它扒到掌心里,用尖嘴剥开皮啃食。枝桠叉里透出血红的果枝,被风冷飕飕地耗着冻裂,让熊嚼起来齿牙咯咯响。

莫勒根发现,熊不知是什么缘故,它一直循着通往腾格里的那条山路,吼着走过雪壁梁,而且,每到那个季节都从这条路口进入,然后,非去那片皂荚林不可。

熊不停地用掌扒拉着地下的枝桠,一次又一次地剥着桠杈里面,果枝被它啃食得干干净净,又咔嚓折断了桠杈根。熊觉得味道美极了,像秋后刚刚泛红的果子,鲜得像冬雪那么晶莹。熊啃完枝桠里的果枝后,伸直脖子仰着头,用前掌扒着树上的另一根枝桠。

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饱餐了一顿,就匆匆地离开了那片红林子,向冻土地奔去,看看有没有直立行走的旱獭出洞,把它扒到掌心里,撕碎皮毛,嗅着一股土气味吞食掉。

莫勒根整了整肩胛上的枪,听熊吱吱打起响鼻,从枝桠底下呼哧呼哧走开,雪从树上刷拉刷拉落地,又被熊掌扒拉到枝桠叉里,雪窝里显出熊的一个个掌印。那时,莫勒根从不跟熊怄气,也互不猜疑和伤残,熊走熊的路,他逛他的道,互不相干,只是偶尔和熊撞到一起,默默地对视几分钟,悄无声息地让开道,各自弃之而去。

莫勒根是看着熊长大的,自从熊住进那片血红的皂荚林后,叶脉和果枝从未澄黄过,在风底下呼啦啦吹干,又咯咯地发出声响,让熊呼哧呼哧地出洞,喀嚓地撕去一根根枝桠,饱食一顿弃之而去,再低头嗅着地上的一股土气味,去刨挖冻土窝窝里的旱獭。

那个被风呼呼掠起的凌晨,飘着零零落落的几片雪花,草丛里映出红彤彤的一片草莓。莫勒根揉着有眼屎的眼眶,呼噜噜地打着喷嚏睡醒。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帐篷前噗嗤噗嗤地掠着一股风,从茂密的枝桠叉里滚出来,发出像在地上嗖嗖滚雪球一样脆响,用掌刨着土坯,吼着扑进草丛里食草莓,嘴角喷出一股一股的白气。

莫勒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被黑乎乎东西滚过的草地上,野草刷拉刷拉地被扑倒,哗哗地闪着一股火燎般的光气。他没有见过这么有雄风气的家伙,走起来摇摇摆摆的,扇着路两边的草丛,噗嗤噗嗤发出声音,绒毛在风中呼啦啦立起,又噗噜噜地掠起一股火焰似的热气。

它吼着来的时候,不是孤零零的一只,在无边无际的苍茫林阔里咆哮,比它矮一点的母性的那一只,眼睛血红,还带着毛茸茸的幼崽。它俩是肩擦肩地挨着身架来的,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个时候,莫勒根是一个淘气的毛头孩子,整天骑着缀满布条的木头马在蹦跳,就当它是一匹铁蹄宝马,在茂密的林阔里飞驰。他以为,是山坡上雄风的公牛又在撒野,用犄角翻起地皮,在乳牛群里哞着寻伴。可那一声惊天的吼叫,不像公牛那么熟悉,吼着让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对呀!他确实没见过毛茸茸的这个家伙,还有毛尖上透着火辣辣热气的那个伴儿,让他有点生疏和担惊。他两腿夹着木头马站在草丛中,不断地从茎叶下摘着吃草莓,酸溜溜的果汁噎得他只打饱嗝,一股骚腥气直呛鼻。他还是那么认真地摘草莓,根本就没在意旁边扒拉的动静。

莫勒根这毛头小子,一见红姗姗的草莓,口水就不住地往下流,像只老鼠掉进粮仓里不知天高地厚,活蹦乱跳地使劲往里钻。他也和狗脸毛乎乎的家伙一样,往死里踩踏丛中的草莓,哗啦啦地扑倒了一地露水草,白露露霜水湿透了他的褐衫,一股寒气像从骨头缝里透出一样逼人。那个野气冲昏头的山洼洼里,除了红得像件袄子的皂荚树以外,实在没有可食的东西。

腾格里山该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那个节气正是熊来熊往的时候,它扒拉着洞口的土坯,呼哧着摘野果的火候正旺着哩。可莫勒根这傻小子,一点都没有嗅出熊的那股气味。嘿嘿!他跟熊摘草莓正摘得热火朝天哩,又跟那只幼崽掺和在一起,抢那块芳草地的那片草莓。他和熊崽争来争去的,抢了最好的果子,把好端端挂在茎叶下的草莓,又铺了一地。幼崽用掌扒着莫勒根的肩胛,和他臂对臂地抱起来,又使劲撕着旁边的灌木,一根一根地被它扒拉到地上。

莫勒根虽然觉得肩胛刺啦啦的疼痛,可幼崽并没有用力去撕他,好像轻轻扒了他几下。他看着幼崽毛茸茸的掌里伸出尖指甲,又嗖嗖地收回去,让他心悸和犹豫。

那只脸像狗的家伙,歪着脖子收起摘草莓的掌,呼地从地上立了起来。莫勒根觉着,那个毛茸茸的狗脸拉长了一截子,嘴里喷出一股白气。这一次,他看得真真切切的,确实像狗一样的咆哮,可下巴尖尖的,嘴角黏糊着白白的唾沫,这是他草丛里看到的矮一点的家伙。

那只气势汹汹的像公牛样的家伙,还在草丛里扑哧扑哧地食草莓,像牛在啃着草一样卖力。莫勒根确实没见过这么笨头笨脑的家伙,身子骨像头牛哼哧,脸和耳朵像狗呲牙咧嘴的。可他的好奇心又来了,想着干脆跟幼崽斗一阵,玩个痛快。他和幼崽抱起来,又使劲摔在地下,毛乎乎的小家伙滑溜溜地从他怀中挣脱,吱吱发出声音。他和幼崽的个头差不多,可它结实得像块木头墩子,立起来比他稍微矮一点。它黏糊着唾沫的嘴巴,碰在他脸颊上,有点挠痒。嘿嘿!这湿漉漉的狗鼻子挺灵的,还喷出一股热气,臭烘烘地喷到他脸上,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幼崽像他家的褐色公狗,喷出的哈气一模一样,差点把他醺到,从山坡上栽下去。

草丛里“嗷—嗷”地吼了两声,是立着的那只家伙仰着头吼的,又喷出了一股白气。突然,它嗖地收起前掌,扒拉着地上的土,呼哧着扑到他和幼崽面前,又啪地一掌把一棵灌木连根拔起,转着眼珠子向他咆哮,又呼噜噜地舞开掌子。莫勒根胆战心惊,他怕那只毛茸茸的掌子,忽地伸出利指甲,嗖地把他撕成一片一片的喂幼崽。

那只幼崽从他怀里猛然挣脱,又纵身跳到那家伙跟前,呼噜呼噜用掌子撕着它的脸,那家伙好像比刚才温和了一些,啪啪地收起前掌,和幼崽抱在一起撕咬起来,在草丛里滚成了一团,又刷刷扑倒了一丛丛野草。

幼崽在被雪下滑的草地上打了几个趔趄,又翻身滚到莫勒根前面,像雪球在地下滚来滚去的,毛乎乎身下滚出一片红地毯,草莓蛋子不停地滚落。幼崽随时摘着血红的草莓,吱吱地发出鼻鼾声。那只黑里黑气的家伙,看见自己的幼崽蹦来蹦去的,停止了走动,耷拉着厚厚的头皮,死死盯紧莫勒根不放。

莫勒根站在那里只发呆,没在乎笨头笨脑的另一只家伙。它压根儿就没动弹过,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摘草丛里的野果,嗖嗖地撕去一根根枝丫,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停地用尖嘴巴食地下掉落的果子,偶尔从鼻孔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白气。

那只幼崽撞撞跌跌地滑进雪洼,被雪滚成泥球,毛尖上闪着一股火辣辣的光气,用前掌啪地撕去一根枝桠,嗖地甩得老远老远,可还是没惊动呆头呆脑的家伙。莫勒根有点好笑,那只幼崽竟成了他们之间的玩具,像缓和他与黑乎乎的两个家伙的冲突,幼崽悄无声息地救了他一命,不然,他早就没命了,成了它们口下的一堆肉渣,几根白瘆瘆的骨头块块罢了。

忽然,从风中传来一阵脆耳的声音,喂!傻小子,你蹲在狗熊堆里,凑什么热闹,你不怕熊扒了你的皮,拧开你的头盖骨,眼睛哗哗地一闪,脑袋瓜子呼地劈成两半,刷地红成一片,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倒在血红的草莓窝里,让熊一掌一掌地把你撕碎。

莫勒根见老爸站在松树底下直发抖,手里攥着火捻,肩胛上扛着那杆老火棍。他从心里埋怨老爸,为何不嗤嗤地燃起捻子,砰砰地开火,让它们瞬间倒地,吱吱地喷着一股一股的血,不让它们有喘气的机会。

莫勒根第一次从老爸嘴里听到,“狗熊”这个生疏的词。从前老爸也带他去过猎营地,见过豹子和岩羊一类的猎物,他年小幼稚,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连枪指着猎物黑乎乎的胸口都没敢做过,更何况抠动扳机,用老火棍轰一轰。一听见砰砰的枪响,他就吓得像尿裤裆一样难受。再说,莫勒根站起来还没老火棍高,连枪叉子朝左朝右支起来,火药装多装少都没个底,还能击中个野兽吗?

老爸那杆被青烟熏黑的火棍,对莫勒根来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指望着把它支起来发火或猎只岩羊太费劲,还不如拿根棍子跟野兽斗一斗,逛逛林阔就知足了。

他老爸转念一想,嘿嘿!这臭小子,胆儿够大的,以前岩羊抵架,犄角啪啪地响,把他从门口吓跑,呼哧呼哧地钻进房里,一次吓怕了再不出门,今儿却钻进熊堆里不怕死。

老爸暗示了他好几回,要他赶紧从熊堆里爬出来,甩开它们的羁绊,趁它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溜掉。不然,熊一旦被激怒,为保护幼崽,会嗖嗖地伸出前掌,扒拉着地皮疙瘩,把他撕成个肉渣,或片甲不留。多么凶险的一幕啊!莫勒根不知什么时候能从熊堆里脱身,让老爸少操一份心,轻松一下就好了。

这傻小子,肯定把熊当成山坡上抵架的公牛,在土窝窝里滚成了泥球,哼哧着旁边的牛群。这熊呼哧呼哧摘野果的举止,和公牛喘着粗气相似,那个黑茸茸的毛片,扇着一股火气似的,直愣愣地往头上蹿,像烧火一样热。

老爸担忧,莫勒根的头脑再不清醒,和熊崽掺和上几次,那只气势汹汹的母熊,肯定会对傻小子下口,要么把他撕成个八片子,要么把他一口吞食掉。

他老爸急中生智,忽地拿出鹰翅骨烟头,噗嗤噗嗤地抽起烟,草莓窝里顿时吼起来。那只熊和母熊吱吱打着惊天的响鼻,撕着路边的枝桠,呆头呆脑地躲避着。那只熊崽还在草莓窝里蹦跳,又像雪球一样在草丛里滚,向熊和母熊驰出的方向奔去。莫勒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几只黑乎乎的家伙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见老爸咯咯地在树底下笑起来,你这傻小子真能出丑,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看你命有松树皮那么厚就不错了。你以为,今天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厮杀你家黑头羯羊的狗熊都认不出来,还两腿夹着木头马,得意个啥呀。差一点被熊扒了你的皮,扔到沟底里,被狼啃尽你的肉,留下白瘆瘆的骨骼,非让白头雕叼走你的趾骨不成。你见了熊毛乎乎的脸不怕吗?连躲都没躲一下,就混在里面,摘着吃草莓,敢和熊崽死缠死缠的,那是在玩命,熊可没你爸妈那么仁慈,它不把你撕成个肉渣片才怪。

死老头,你还咯咯地笑啥哩,狗熊差点把孩子给吃了,赶快把他扶起来,不然,胆就吓跑了,魂也没了。莫勒根的老娘,突然从一棵树底下走出来,使劲催着老伴,又不停地往莫勒根站的那边走去。老爸扑哧一笑,你他娘的,亏你是个老猎人的后代,前些天,老子扳着你的指头让你练枪,你连摸都不敢摸一下,看着熏黑的枪管,像尿裤子一样害怕。那会儿,老子见了熊的模样,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立起来,把我吓得透出了一身冷汗,连眼皮都没有眨巴,脚后跟都没抬一下。你娘吓得不成人样,连个大一点的气都没敢出,夹在树底下只抹眼泪。熊都走了一大会了,那股臭气被风呼呼地吹走,她还大惊小怪地叫唤啥呀?这会儿,不让我笑一笑,非让人哭哭啼啼才行。

臭老头,你瞎嚷嚷什么,孩子都吓成个呆子了,也许被熊的一股气味熏到,被“嗷—嗷”的吼叫怔住了,还不赶紧去领孩子。莫勒根的老娘在不停地埋怨他老爸,老爸还是噗嗤噗嗤地抽烟,一股青烟在他的头上燎起。

其实,莫勒根只是和它们混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食了一顿草莓,和熊崽玩了一阵,就莫名其妙地轰跑了它们,他没有受到一点点惊吓,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把熊惊得无影无踪。

那只熊崽好玩极了,就当他和那两个家伙间的玩头。虽然在他身上划了几道红印,可一点都不碍事,没有荆棘刺火辣辣的那样难受,至少没有划破皮肉,流出猩红红丝。莫勒根从心理上没有对熊产生恐惧,不像老爸一见熊就发抖。也许他压根儿就没见过熊,或许见了,就当坡下的公牛看看,呆在牛群里走动,哼哧着食草那么简单。

老娘指着鼻子骂他,还蹲在草丛里发什么呆,今天,不是你老爸那股熊熊的青烟,你早就成了熊的口下肉。那会儿,你老娘蹲在树底下急得团团转,眼泪蛋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抹,心口疼得厉害,心只咚咚地往外跳,像块石子压住胸口那么难受,我怕我的心蛋儿被熊扒拉走,再也见不着了,那得让老娘怎么活下去才行。

对莫勒根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老爸和老娘真是大惊小怪的,他看熊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在他眼里,只不过像一头毛乎乎的公牛,凶巴巴站在峰顶上,向牛群哼哧哼哧地示威罢了,根本就危害不到他性命。

其实,这几只毛茸茸的家伙,他以前在皂荚树底下碰过,是远远看见的,在土窝窝里滚成泥蛋,把地皮疙瘩翻了个一塌糊涂,踩出狗爪一样的踪迹。一看见他,就怕他一样远远躲开。他在那片血红的皂荚林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没个啥怕头。哎!看样子,今天把他俩给吓糊涂了,看老爸的样子还挺狼狈的,在树底下缩成一团发抖,只噗嗤噗嗤地吸烟锅头。那会儿,老爸心里一直想怎么让他脱离熊的威胁。

嗨!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爹和娘的心头肉,二老为他捏了一把透透的汗,也许心寒极了。

在熊堆里摘着吃野果子,是腾格里山第一次从猎户门口传的丑闻,不笑掉猎民的大牙才怪。他们根本就不信,熊和人怎么能掺和到一起的,在草莓窝里和熊崽玩命,嘿嘿!这不成了山下猎民的一个笑柄,把莫勒根越传越悬了。

银鬃骒马肚里怀着阿鲁骨马的种,那个马种是名马的根,是腾格里山为数不多的马驹。它不知怎么招惹了熊,狠狠地被撕了几道口子,倘若流产掉马驹,岂不可惜了好马种,让莫勒根伤透心。他心想不把熊皮剥掉,也得打成个黑窟窿才行。嗨!这棕色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就不长一点点记性,瘸腿还没有痊愈,又惹了一身骚,这会儿谁闲着没事干,非招惹它不成。

银鬃骒马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嘶,让莫勒根心寒死了,他差点晕了过去,幸亏被妻子摁在皮袍里,不然,他早就拿枪动刀的,去雪壁梁和熊狠狠地干一仗,让它再癫着瘸腿往雪窝里踉跄,好好打几个趔趄才甘心。它惹不起猎手就算了,干嘛去撕咬怀驹的骒马,它肯定记恨被莫勒根打断的一条瘸腿,骒马还没有下驹,就被咬成了半死不活。莫勒根觉着,他跟熊有怨气,恐难化解,熊对他的怨恨深着哩,总有一天有个了断,不然,这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这一次,熊是冲着他来的,没处发泄跟他的怄气,就把骒马当靶子乱咬了一顿。他知道,他和熊还有一场恶仗,熊一直对他有怨恨,在他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熊不把他撕成个八片子,压根儿就不罢休似的。

妻子一直埋怨莫勒根没出息,都是你闲着没事干闯的祸,眼睁睁打断熊的一条腿不说,它在雪窝里掏了一个又一个的洞,哼哧在雪壁梁的那条路上,非逼人躲开它不成。这会儿可好,你指望银鬃骒马给你下驹,等到下辈子去吧,它连命都保不住了,我看你还逞啥能,还跟熊赌气,想狠狠干一仗,得等它掀开你的头盖骨,你才甘心。你根本就不是熊的对手,你知道吗?它是腾格里的苍熊,毛尖上掠着一股刺啦啦的火气,一般人未敢动一根毫毛,你厮杀了它,腾格里的神会饶恕你吗?你假若动了苍熊,会给你和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是你撞到熊的洞口,激怒了它,让熊没有躲避的余地,才吼着向你发出了攻击。你以为熊皮是纸糊的,它浑身是土和沙,泥窝窝滚出的土坯,够你背十皮袋,土和绒毛粘成硬片,子弹头还钻不出个眼子来。就那么一丝白里透红的腋窝,恍恍惚惚的能击中个啥,错过那一点点位置,你就别指望把熊撂倒。你还是闭上臭嘴,夹紧秃尾巴,乖乖地待在家里,侍候你的银鬃骒马就是了,它可怀着阿鲁骨马的种,骒马死了,这一里一外的你不可惜吗?

莫勒根当然心疼骒马肚里的驹子,他扳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骒马怎么也该到了下驹的月份,该死的熊把骒马拖垮,支不起身子骨,伤口一次一次地化脓,还能嗅出一股腥气味来,阿柔娜一天到晚地端水喂草,就当它是爷们伺候。

莫勒根请来邻居的长辈接生,他说,骒马这次是难产,养胎里的驹子是倒着来的,是受伤引起的,不从下身里接出来,自己恐难生产。听着骒马一声又一声的嘶鸣,阿柔娜心里不是滋味,她抚摸着骒马的鬃毛,悄悄地抹泪。棕色熊从皂荚林里吼了几声,恰好与骒马的嘶鸣声吻合。熊还是嘎着枝桠里的果枝,不停地刨着地上的冻土。

熊是刚刚从泥土窝里爬起,透着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出来的,食完冻凝的果枝,就去挖冻土穴里的旱獭,这无非是银鬃骒马死亡的一次预兆,骒马的嘶鸣和熊的这一声吼叫,像针一根一根地扎进他心窝难受,他怎么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惨烈的嘶声,该不会是巧合吧?银鬃骒马难产,棕色熊出洞,该不是这一里一外命绝的时候?再怎么说,银鬃骒马是他们的命根,从马种而言,也是阿鲁骨马的根。在腾格里山的峡谷里,好马的根种,一年比一年少,差不多快绝迹了,留不下它们母子俩的命,他们家就没有好马的根了。这阿鲁骨马的根,是该死的清兵绝的后,骂他们的娘,骚八辈子祖宗都不亏,可他比谁都清楚,阿鲁骨马的体格不大,虽说没有蒙古马那么彪悍,奔驰快,可一个个力大强劲,在腾格里山是出了名的好马。

那一年,一阵风飒飒吹呼的秋后,一群骑着块头大马的清兵,来到腾格里山的峡谷里。身着米蓝色军服,头戴锅盖式的红缨帽,像一群乌鸦覆盖了满峡谷,一片一片的皂荚林刷刷地红起来,映红了满脸杀气的清兵。一听说清兵来了,听见一杆杆破枪的声音,部落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清兵扛的是英式土枪,山里人管它叫“土炮”,这贼亮贼亮的枪管,“砰”地一声轰响,能把峡里的谷峰给震塌。

清兵黑压压地包围了他爷的冬窝子,是阿鲁骨马吸引了他们的视线,腾格里山就剩爷没逃生。爷站在风口嘿嘿地笑起来,嘴里不停地骂清兵,骚你八辈子祖宗,爷怕你们不成,有种的,就朝爷的胸口开枪,爷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眨了就是你们孙子,是软蛋。一个清兵用枪口指着他,让他说出部落人的藏身处,逼他交出家里的银两。爷口气硬朗地说,不像你们狼心狗肺的官兵,见钱就眼红,心窝子黑黑的,像吃人肉、喝人血的疯狗那么惨烈。老祖宗是不让我们贪心的,够吃够喝就行了,我这儿身无分文,要命有一条,要肋骨十二根,你们觉着行吗?

那些清兵哈哈大笑,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一群喝血的疯狗,甚至是一群没心没肺的饿狼,爷们不吃不喝几天几夜,为了你们这些不守规矩的鞑子,躲到山窝窝里,不给官府缴一分一厘的款子,想当山里的野百姓没门儿。今天,我们想一锅端了你们的老窝,让你们命绝黄泉,在腾格里山当孤魂野鬼算了。你要老实说,部落里的人藏到哪里了,不然,我们会扒了你的皮,啃尽肉,把骨头渣滓扔进谷里喂狼不可。

呸!爷又不是吓大的,你们吓唬谁呀,有胆的把枪对准爷的脑门,可休想动我阿鲁骨马一根毫毛。

那伙黑压压的清兵拿着枪,朝着谷里胡乱地鸣枪,“砰,砰”地惊动了马群,群里的骒马“嘶—嘶”地叫着向外惊脱。爷又大发雷霆,你们这群疯狗,见啥杀啥,谷里找不着人影了,就拿土炮轰我的马群,那里面全是怀驹的骒马,这一里一外的命珍贵,这样无辜地残害命,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嘿嘿!死老头,你连命都保不住,还他娘的管骒马的死活,还拉着一副老脸倒教训起我们来了。爷们自打穿上这身米蓝色官服,扛上这杆贼亮的鸟枪后,连杀人都不眨眼,打死这么一群骒马,还不如碾死个蛆虫蚂蚁。当上这官府的兵,就得杀人玩命,还不知造的是哪门子的孽,报应是个屁。只要你现在说出他们的藏身处,还来得及,不然,我们的枪炮可不长眼,把骒马群打成个血肉横飞,把你打成个黑窟窿,非陪葬不可。

你们敢跟我的马群较劲,动一根汗毛试试看,我就和你们豁出个命来拼。藏在谷里的人都拿枪顶你们,他们是熊心豹子胆,一个个都不要命的人,我看你们能对付得了吗?爷站在梁顶上挺直腰杆,恐吓着那伙清兵。

几个清兵又嚷嚷起来,嘿嘿!不要命的怎么跑的连鬼影都不见,我看大兵来了,一个个吓得尿裤裆,丢了魂儿似的,像老鼠钻进夹缝里不敢出来。

爷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说,呸!谁怕你们了,他们不想和一群疯狗较劲,让狗白白地咬一口。

清兵又说起来,你个死老头,还逞啥能呢,一个人想扛起来,没那么容易,你不看看背后的枪口一晃,忽地喷出一股青烟,不把你打成给肉饼才怪。

爷又向清兵喊话,我可没有你们说的那么胆小怕死,爷虽然老了,可这把骨头硬得很,比坡下的榆木疙瘩还硬,更不会咔嚓一声断掉,你们不要白费心思,不要以为人多,把爷给吓倒了,爷的山里有虎狼熊豹,它们可饿得要命,只要嗅到地上的一股血气,不把你们囫囵吞食才怪,那时,你们连一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那些清兵恐吓了一阵爷爷,也没有理会他说的话,从一块一块的青石板上支起枪,就“砰—砰”地轰起来,子弹呼噜噜地发出声音,在林阔里嗖嗖飞穿,骒马被一个个击倒,峡谷里血肉横飞,嘶鸣声不断。他眼看着骒马群被清兵赶尽杀绝,心里像针一根一根地扎进去难受。爷的心骨软了,他跪在地上向清兵哀求,不要再开枪,放过那群骒马吧,这一里一外的命,比他儿女还金贵,那是全部落人的命根,要不就对着他的脑门开火,爷给它们偿命算了,不行让官兵赶到衙门里,待产下驹子后,再赶尽杀绝也不迟。

那帮乌鸦似的清兵,一个个板着冷面孔,不给爷一个好脸色看,还是“砰,砰”地放枪,骒马嘶鸣着一个个被撂倒。爷又捧着双手,扑通跪倒在山坡前,不停地祈祷,腾格里的神啊,求您放过那群怀驹的马群,制止这无辜的杀戮吧。谷里的枪声不停地轰响,一声声嘶鸣碎了爷的心,可他的祈祷无济于事,那该如何是好。

突然,清兵在峡谷里停止了射击,扛着枪,从石堆里拉出几具马尸,剖开五脏六腑,从胸腔里捧着喝血,又在尸体旁哈哈狂笑,今天喝不上人血,就喝足马血算了,听说,这阿鲁骨马长着一身好膘,肉特别的鲜,这一点果然名不虚传。爷看几个清兵像一窝狼崽,饿疯了一样扑向马尸,他们没有在林阔里点起火,没有烘烤马肉吃,直接从马腿骨上割下一块块肉,滴着腥红的血,大块大块地吞食。

他们又从马的盆腔里取出胎盘,血肉黏糊地挑在马刀上,故意让爷看着心里难受,还不停地喊话,这阿鲁骨马的肉好吃极了,吃起来比人肉香,没有那股腥气味。

爷又开始骂那帮清兵,狗娘养的,你们有点人心的话,就架起火,烤着吃肉,不要血水都没淌尽,就像狼啃着吃肉,像疯狗一样吸血。要是再敢把骒马开腔剖肚,挖出马驹,让爷看见了,爷就一把火点了这峡谷,到时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一个清兵不顾爷的阻拦,又冲进石头堆里,对一匹半死不活的骒马下手,拔出大刀挥了两下,哗地豁开肚子,吱吱地喷出一股血,从盆腔里割除胎盘,用手捧着血一口一口地喝,又从腿骨上割下肉,一块一块吞进肚里。骒马“嘶—嘶”地鸣了两声,马驹从胎里活蹦乱跳地掉到地下,哧哧地发出一股声音,骒马吁一口长气,呼呼打着喷嚏,嘴和鼻孔里喷出血死了。

爷的眼里冲红了一股血气,石堆里刷地红成一片,那些清兵把爷给逼疯了,他的眼睛血红地睁大,忽地端起枪,嗤地点燃火捻,“砰”地向清兵开火,他应声倒地,嘴里吱吱喷出一股血。爷又装上火药,连连打倒了几个清兵,一伙清兵黑压压地围过来,对准爷的身子“砰—砰”地开火,爷被火一样的子弹呼噜噜击穿,子弹眼里喷着血,他咬断舌头,齿牙咯咯地响,嘴里冒着血,扶着枪慢慢地跪倒在地下。

清兵又哈哈地狂笑起来,把你个死老头,贼骨头还硬得很,满身都是血黏糊的黑窟窿,还不是跪倒在地上,给爷们磕头求饶,赶快说出他们的下落吧。爷瞪着眼睛撅起嘴,呸地吐了一口血说,只要爷有一口气在,决不会向一群狗低头,低了就是孬种。

爷又猛然举起枪,轰倒了几个清兵,清兵所有的枪口对准他,“砰—砰”地响了起来。突然,谷里砰砰响起了一股枪声,那是部落里的人轰出的,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清兵的伏击,不然早就来救爷和马群了,这会儿,他们是来救爷的。

“嗷—嗷”地从谷里传来一阵吼叫,爷又扶着枪靠近石板坐起来。爷知道,那是皂荚林里棕色熊吼出的,是给他勇气和壮胆,爷虽被血气迷昏头,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没忘记给枪填火药、装子弹。爷看见满地都淌着血,和皂荚树的叶脉红成一片。他眼里扇着黑压压的清兵,充着一丝丝腥红的血迹。

爷又听见熊“嗷”地吼了一声,皂荚的枝桠叉在咯咯地脆响,嗖嗖掉落了一片片红叶,刷地染红了整个峡谷,看见一个个穿米蓝色衣服的清兵,瞬间变成了红人,天和地也刷地红成了一大片。

腾格里山里又传来了群狼的嚎叫,“嗷—嗷”地向他冬窝子逼近。爷吁了一口长气,咯咯地笑起来,清兵的死期到了,他看见清兵一个个地端着枪,开始向后退缩。

爷使出浑身的劲,扶着枪慢慢地站起来,胸腔里吱吱地灌满了血,他还是硬着头皮,扶着枪站直了。

爷看见一伙清兵迷了路,掉进石崖里滚下去。那些寥寥无几的骒马,幸运地躲过了枪声,循着熊的吼叫,拼命地向那片血红的皂荚林驰去。

爷又咯咯地笑了,他的骒马群有救了,给阿鲁骨马留下了根,没让该死的清兵绝后。爷又猛地举起枪,从枝桠叉里放了几枪,又“砰—砰”地撂倒了几个清兵,清兵头也没回地只顾往前逃跑。

爷又见一伙清兵撞上狼口,嗥着被厮杀开,林阔里清兵乱喊起来,有的被狼咬断喉咙,噎着气嘶哑地发出声,能听见血吱吱喷地的声音。

熊吼着从林阔里追击清兵,跟上去厮杀了几个,清兵像无头的苍蝇,一个一个在林阔里乱蹿。

突然,爷看见一片霞光哗地射出来,红得和地下的血映在一起。爷知道,太阳落山,天快黑了,阿鲁骨马跑远,部落里的人都安全转移了。

爷的胸腔里灌满了一股一股的血,呼噜噜地打着水泡发出声响,他感觉心口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爷忽地握紧枪杆,身体慢慢地倒下去,最后吁了一口长气,轻轻地闭上了血红的眼睛。

莫勒根一想起爷被清兵的子弹击穿,打成血肉黏糊迷昏而死的事,就咬牙切齿地记恨起来,不知这气打哪里冒出来。

他知道,这命绝的清兵,不仅血洗了腾格里山,也屠杀了阿拉善的蒙古人,额尔德王曾抗击过大批的清兵。这一群疯狗走到哪里,血就把山口给染红,红得像水淌出河口,沟壑里塞满死尸,走起路来绊脚。

莫勒根也曾见过那身米蓝色官服,还有锅盖式的红缨帽子,是在腾格里山的洞口捡到的,是老爸骂着他扔到沟底烧毁,他只见过一回。

他爸说过,这是那年革命军追杀清兵,流窜到这里后,藏在洞里饿死的。这年头,可使不得这些破玩意儿,谁家有了清兵的一丁点东西,就是罪魁祸首,谁家就得倒霉,不要说官兵来杀头,就连部落里的人都会抄你八辈子祖宗。

以前,他们部落的人都很富有,在巴斯墩草原上生活得很自在,都是该死的清兵,骑着高头大马,持着明晃晃的大刀,屠杀了部落里的人,抢走了牲口,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才来到腾格里山下避难的。哎!他爸一提起清兵,就气糊涂了,那眼里充了血似的,从鼻孔里哼着不说话。

那匹毛片银鬃的骒马被熊撕伤后,的确是难产,邻居的长辈接了几天都没能产驹,莫勒根心急如火,不知如何是好。他觉着银鬃骒马的难产,是因他而起的,怪就怪在自己没那个能耐,只猎伤了熊的一条腿,可它一直没把怨气撒在他身上,凶巴巴地在雪壁梁哼哧,让进进出出的人畜担惊受怕。可他哪里晓得,熊惨烈的一掌,把一里一外的命搭上不说,连阿鲁骨马的根,也要在腾格里山绝迹。

银鬃骒马躺在圈滩里,几天几夜没有饮水和食草,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嘶鸣。哎!阿柔娜心里像扎针一样难受。邻居的长辈说,骒马没有多少力气了,再不想办法接下马驹,它就恐难保命了。可长辈实在无能为力,即使保全了骒马的性命,也保不住马驹,他只能用祖辈的手技试试看,能否安全把马驹接生下来,心里还没个准字。

说啥也得救救银鬃骒马,它的命金贵多了,是腾格里山最好的马种。部落人的叮咛使长辈不得不用一点心机。他得拿出最好的手技,救活这一里一外的命,才是莫勒根的本意。他日夜守在骒马打滚的圈滩里,嗓子都喊哑了,连唾沫星子都咽不下去,骒马还是没能产下驹子。

长辈只能顺着骒马的下身伸进手, 完好地接出马驹,才对莫勒根有个交代。他知道,骒马养胎里碰不得一丝东西,那是柔性的母体,不能有半点疏忽,稍不谨慎,就会要了骒马的命。他把手伸进去的时候,养胎里黏糊糊的,一股热气烧着他的心似的。他顺着养胎慢慢地摸着了马驹的头,是倒着往里的,怪不得骒马是难产,是熊吼着撕了骒马一掌,动了胎气造成的,不然,骒马也不会遭这份罪的。

哎!得好好地下一番功夫,得拿出心灵手巧的本事,才能保住这一里一外的命。长辈往里伸进了手,轻轻拨着马驹的头,只要拨正了,就能轻松地产出马驹来。可说得轻巧,从软乎乎的养胎里,扶正马驹的身体,让母体和生命不受一丝丝伤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用不得半点多的力气,还得用心轻轻地拨,从养胎里拨正马驹的位置。

银鬃骒马“嘶—嘶”地鸣了两声,喉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嘴角喷出一股哈气。它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可使,下巴黏糊着一丝白沫,眼睛眨巴了两下,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下。突然,长辈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气,他真的把心思全用在养胎里,精心拨正了马驹身体,又轻轻地往外拽了一下,骒马“嘶”地叫了一声,马驹随着黏糊的羊水产了下来,它吱吱地发出声响,骒马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发出一丝微弱的嘶鸣。

这一年的旱灾闹得厉害,圈里的牲口死得所剩无几。可骒马断了奶,体质瘦弱,连自己的心头肉都不认,这可急坏了莫勒根一家,但不能眼睁睁看着马驹拖垮,活活地饿死。

熊扒的那一掌,差点要了骒马的命,成了难产不说,还是个早产,幸亏躲过了那一劫,把一大一小的命给捡回来。可现在它的伤痊愈了,只是体力瘦弱,断了奶,即使认了马驹,也没有力气养活它,得赶快喂好草好料,养好体力,才能养活马驹。

莫勒根知道,骒马除了增强体力外,还得好好让它认领马驹,得拉几天几夜的毛日英胡尔(琴)才行,让骒马从骨里动情,才能服输认驹。不然,它真的铁了心,不看一眼心头肉,那可就糟了。

阿柔娜以前也拉过他爸的老琴,拉起来可有劲,像风呼啦啦地奏出音来。可是莫勒根家的毛日英胡尔破得厉害,外壳不成样子,看起来像根木头棍子,在门背后挂着,烟气熏熏地落满尘灰,木头恐怕早就朽了,弄不好,连拉都没拉,就咔嚓一声折了,那可真的没辙了,谁又会制作这破玩意?可这马驹天天得喂奶,青黄不接的,上哪儿去找奶食呢?万一骒马铁了心,不认自己的驹子,那可就维持不了多久,马驹就得活活地饿死。

莫勒根的琴比她拉得好,可他非要让她去拉琴,说马驹是他的命根,一定得救活它。它是雄性马驹,将来在腾格里山的各个部落里,培育出更多的阿鲁骨马,不怕再失去好马的种,精心养殖一群骒马下驹,让前辈们说着来劲该多好。可莫勒根一见银鬃骒马,骨子就软了,这琴都没拉一下,心就碎了,泪就从眼窝里滚出来。

在那个黑乎乎的圈滩里,骒马被一阵脆亮的琴声惊醒,可它连拉琴的地方也不看一眼,只是达拉着耳朵,嗅着地上的土胚,吱吱地打着响鼻,低着头喷出一股白气,风中传来悠悠的琴声。

阿柔娜挺直胸膛,坐在一块青石板上,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琴在她的手指间呼呼脆响,弦下掠出一股风,吹着琴箱沙沙作响。阿柔娜觉着,这琴声比她老家的脆亮浑厚,悠悠地传出腾格里山,和风嗖嗖地呼啸起来。

这么脆亮的琴音,打不动体力弱质的骒马,她真的有点心寒,都拉了一天一夜了,手指头弹疼,胳臂也困了,可骒马的眼里没有一丝光气,连马驹都没瞧一眼。这可急坏了莫勒根,那匹马驹一直拴在骒马前,浑身喷着盐水,让母亲舔一舔认领驹子,可骒马像忘记了从前的心头肉,用柔软的嘴唇拨着马驹,用蹄子踢了好几回,像不是从它怀胎里产下的,让马驹又生疏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阿柔娜还在拉毛日英胡尔,她已经换了好几个曲调,可总是提不起骒马的性子,动不了它的心思。它还是低着头,嗅着地上的那股土气味,不停地打着喷嚏,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哎!这银鬃骒马不认马驹,那可真是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莫非骒马真的铁了心,乏得连一点底气都没有?她知道,这马是通人心的,只要人有一点点灵犀,马就立刻灵敏起来,银鬃骒马任性极了,不让马驹挨一下它身子,要是断了奶,马驹就得活活地困死。

莫勒根的老爸说过,春乏的时候,骒马产下驹子,即使用好料好草填着喂死,不一定有奶水。它从骨子里不认驹,打死都挤不出一滴奶子,骒马的奶像体内流的血一样珍贵,是迎着它的性子来的,它的性子犟了,奶水自然会断,这是马的秉性所在。她试过几次骒马,是硬着头皮,让它又踢又咬的,死缠着挤了几次,可连一滴滴奶都没有挤出来。

阿柔娜又换了一个曲调,呼呼地拉响了毛日英胡尔,谷里传来一阵熊的吼叫,是从那片皂荚林里吼出的,西边的山头映红起来,天快黑了,骒马死死地站在圈滩里,低着头,鼻子底下打着惊天的喷嚏。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莫勒根拉着马驹,拴在骒马前,阿柔娜又拉起了一段曲子,听着让骒马动情。一曲一曲脆亮的琴音,一阵阵荡进谷里,不停地穿响,悠悠的从河谷里荡出来,像股水潺潺地淌开。她每拉一次毛日英胡尔,心里就等待骒马抬头,让它泪汪汪地认马驹。

这人憔悴,马驹也瘦了,她喂养了一个月的心思,白白费了。可她不忍心放弃,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一次又一次地换着曲调,等待骒马心动认驹。

谷里飘来零零落落的雪片,湿透了那片皂荚树,被风呼呼一掠,枝桠咔嚓咔嚓地折断。树下传来熊的一声吼叫,“嗷—嗷”地震醒了骒马,它猛地抬起头,看着枝桠下打滚的熊。熊扒拉着地下的雪,拾着掉落的果枝,一口一口往嘴里填着。

一阵风呼噜噜地发出声音,嗖嗖地折断了一根根枝桠,刷刷打起一波一波的雪,阿柔娜还是不停地拉着毛日英胡尔,晚霞从西边的山头,慢慢地落了下去,和晶莹的雪花映在一起,又和那片皂荚林透出火红的光。

骒马“嘶—嘶”地发出了鸣叫,好像听到了悠悠的琴声,泪盈盈地看着马驹,又打起吱吱的响鼻。熊又“嗷”地在林阔里吼叫,这一声,差点把银鬃骒马惊跑,“嘣”地挣断了缰绳,呼哧呼哧来到马驹前,它好像清醒了许多,急速护住自己的幼崽,马驹蹬着绳子,不停地吸着奶头。阿柔娜挺直身子,径直地拉着毛日英胡尔。

熊又“嗷”地吼了一声,银鬃骒马一纵身,又靠近了马驹,马驹的尾巴在它身下微微蠕动,阿柔娜加大了琴声,用心拉着毛日英胡尔,悠悠的琴声在晚霞中回荡。

她知道,银鬃骒马的奶像血一样流下来,若停止了琴声听不到音,奶水立刻会断。

一束霞光忽地透进了谷里,刷地映红了那片皂荚树,映照着枝桠地下打滚的熊,又嗖嗖地染红了它的绒毛。

一个飞雪弥漫的黄昏,一伙土匪闯进了峡谷,死死围住了莫勒根的冬窝子,死活不肯放过他老爸。一个穿着马靴的领头板 着面孔,远远地指着老爸吼道,是你通风报信后,解放军才剿了我们的老窝,弟兄们呛着一口一口的血,倒在了黑洞洞的枪口下,今天血债血还,你给我的生死兄弟一命抵十命,还不够还,这会儿,非扒你的皮,喝了你的血,把你一刀一刀地削成肉片,你信吗?

其实,他老爸也不认识解放军,只是听说而已,没有通风报信可言,那伙土匪纯粹是扯淡。只听“轰—轰”的几声炮响,崩塌了谷峰上的雪,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土匪乱蹿,四处抢劫杀人。嗨!老爸还是怨那一声一声的炮击,没有太大的威力,非几炮轰掉他们的老窝不成,要么不惊动他们,要么彻彻底底灭了他们,让部落里的人有个安生的日子。

老爸他们一天到晚地躲避,提心吊胆地防着,后怕那股土匪根基深,在腾格里山雄踞了几十年,像块朽木疙瘩,硬得啃都啃不动。解放军的那几炮厉害,差点轰掉他们的老窝,至少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了。可这一笔一笔的账,非算在猎户们的头上不可,土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会儿,部落里的人一一跑光了,就剩他老爸一家没逃生,真成了土匪的活靶子,在黑洞洞的枪口底下晃着,像一个个去白白地送死。其实,他们早就可以脱身,可他老爸一直哼着,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这帮土匪是腾格里山民养肥的,平时他们抢一半,诈一半,啃尽了山民,是吃着山民的血汗长大的,他们不会不讲一点人心吧。嘿嘿!莫勒根心里发笑,老爸也想得太天真了,那伙贼人,就差没喝人血,没吃人肉了,还指望着枪口底下,留一个活口,鬼才信呢。

莫勒根觉着,这样跟土匪硬对硬地干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他老爸。那个土匪头晃着枪口,指着老爸的脑袋厉声呵斥,你给老子今天听好,把银元统统拿出来,乖乖地交给我,把好牛好马赶到爷们的眼前,不然,爷们的几十杆枪,一起对准你砰砰开火,非把你打成血糊糊不可。他老爸口气还硬朗,呸!老子又不是吓大的,有种的朝胸膛开枪吧,没有八颗十颗子弹,是轰不倒老子的。嘿嘿!你瘦得骨头都一根一根地翘起,嘴还硬得不行,不要说几颗子弹轰不倒你,只要风嗖嗖一吹,就把你刮到沟底里,撞不死才怪呢。一伙土匪嚷嚷了一阵,就一个一个地端着枪,向老爸站的地方逼近,枪口底下呼呼地掠着一股风,呼噜噜地发出声音。

莫勒根看着土匪明晃晃的枪口,直直对准老爸的胸口,枪机咔咔地脆响,子弹头咔嚓咔嚓地上膛,就差抠动扳机了。他老爸挺直腰杆,嗖地从怀里伸出了老火棍,眼睛血红地盯着那伙人。

莫勒根还没有反应过来,土匪的枪膛里就“砰,砰”地喷出火,轰轰的几声,把他老爸打成了血包。莫勒根哇地喊了一声,跳着从那里冲过去,幸亏被阿柔娜拽了回来。老爸扶着枪杆,踉跄了几下,嘴里吱吱喷出一摊血,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莫勒根眼里像充了一块血,心头一狠,忽地支起哈柔那火枪,就在砰砰开火的一霎那,被妻子挡住了枪口,妻子说,这么多枪杆晃着,你连火捻都点不着,就被土匪打成黑窟窿,老爸替你挡了这么多颗子弹,身上没块囫囵的,你这样不是白白送死吗?刚才,老爸不是一直使眼色,催我们趁早离开这里,不要管他的死活算了。

那伙土匪又端起了枪,从雪地里打着趔趄,一个跟一个地向他走近。土匪多半是冲着马群来的,远处的炮击轰隆隆地响起,莫勒根知道,那是解放军的部队在剿匪,一天一天地向腾格里山逼近,土匪想劫去几十匹好马,从山窝子里一个一个地逃命。

莫勒根强咽着心口的泪,收回了哈柔那火枪,带着土匪走进了林窝里。土匪跟着他,是想得到藏在洞里的银元,在马群里挑几匹上好的马,往别的林阔里逃生。莫勒根是蒙着土匪,钻进林窝的,等到了林子密的地方,再一个一个地收拾不迟。

既然土匪是为藏宝而来的,就得跟他们绕绕弯子,好好地在林子里玩命,让他们也尝一尝,被血呛着咽气的滋味。可那个黑胡子土匪头狡猾透顶,一不谨慎,就让他给看出一丝丝破绽,非一枪崩了他不可,弄不好,妻子也跟着他搭一条命。

莫勒根指着对面的山头说,我老爸藏宝的地方可神得很,一般人是无法靠近的,你们就得乖乖听我的,就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我来,时时看着脚尖走路,不然到处都是地洞石崖,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到。那个黑乎乎长着草的洞穴,满窝子都藏着银元,那是图尔胡氏族几代人的藏宝地,山脊背后的群马,是腾格里山有名的阿鲁骨马,你们想骑几匹就骑几匹,就由着你们的性子去挑吧。

黑胡子听完莫勒根的一番话,将信将疑地走开,他真的看见山头底下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山梁背后的坡下,能听到骒马“嘶—嘶”的鸣叫。嘿嘿!这下弟兄们有享不尽的财宝,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闪着一丝丝银光,让他睁不开眼孔,掠着一股股冷气,挺惹人的,能嗅出一丝丝银子味来。今天,总算找到了财宝,发一笔不小的横财,带着它可以神通广大,穿山越岭地充几千支枪炮,几万发子弹不成问题,和解放军的大兵抗衡一年半载绰绰有余。

土匪跟着莫勒根摸进山底下,哈哈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掠着一股冷风,呼噜噜地穿响在林空,几只乌鸦“哇,哇”地林阔里飞走。莫勒根心里嘿嘿发笑,这下他们的死期就到了,连黑乌鸦都为他们送行,两面是冷森森的石壁,前方是深峡谷底,林子密得摸不着一丝路迹,弄不好,那伙人迷了路,失足掉进石壁缝里,碰碎骨头,瞬间变成一堆肥肉,非喂狼不可。他们得意不了一个时辰,就呛着一股股血气,一个一个地去见鬼吧。密林深处藏着精明的猎手,只要他一声口哨,从枝桠缝里伸出枪口,“砰—砰”地轰几声,土匪就一个一个地吐血倒地,把谷口染红,沟壑里非塞满死尸不可。

这伙见银子眼红的土匪,得意得不要太早,抢惯了山里人的财宝,一听说银元一类的东西,心里就挠痒痒,不知天高地厚的,拿命都不当回事。可他们哪里知道,这黑乎乎藏宝的洞穴,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突然,背后“砰—砰”两声枪响,土匪们哗地混成了一团,东瞧西望地摸不着头脑。其实,莫勒根早就绕到后面去了,他从树底下嗖地打了一个暗哨,是猎手们用老火棍轰的。这下土匪乱成了一团,他们伙里被击倒几个,其余的端着枪,鬼鬼祟祟地往林窝里乱蹿,也胡乱地放枪。

莫勒根背后闪出了一个人影,“砰”地向他开了一枪,他没来得及躲闪,狐皮帽被打飞了。这鬼影子都不见,枪法挺准的,打飞他狐皮帽的,腾格里山没几个,莫非今天真遇见对手了。又“砰”地一声,子弹呼噜噜地发出声,嗖地击穿了他的皮袍,幸亏被穿进衣襟里,不然,他早就没命了。莫勒根忽地伸出枪,“砰,砰”地朝子弹飞来的方向开火。背后又闪出一个黑影,哈哈地传来一阵冷笑,你小子坏心眼倒不少,领着我们去见财宝,却绕到后面去了,想耍我们,背后打黑枪,算什么汉子,狗日的,老子非打断你的腿,一刀一刀地把你削死。今天,我和弟兄们都栽在你手上,这口恶气非除不可。那声音回旋在林阔里,又“砰—砰”地开了两枪。莫勒根觉着,这对手不像是就地要了他的命,子弹头偏着他的腿脚飞。他从哈哈的冷笑声中听出来是那个黑胡子土匪头,子弹是盒子枪里碰发的,可他躲在哪里,莫勒根没见一丝鬼影。突然又“砰”地从枝桠里轰了一声,这一枪差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立马躲到树背后,从枝桠里轰了几枪,可什么也没看见。

“嗷”地从林窝里吼了一声,是他的侧面发出的,又“砰”的一枪,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咔嚓一声,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扇着一股风倒在他前面,他一纵身就看见了熊。他暗暗惊喜,是棕色熊替他挡了那颗子弹,可没有打进熊的体内,更没有击中腋窝,只是打到熊的皮毛上,扬起了一股尘土。熊又吼了一声,就呼哧呼哧地扑到树根下,“哇”地大喊了一声,吱吱喷出了一股血,一颗人头刷地落到地上,血糊糊的,长着满脸的胡须。莫勒根担惊受怕的惊喜,是熊击出了一掌,拧断了黑胡子的头,救了他一命。

他听见满林窝都是枪声,土匪在林阔里喊着乱蹿,有的迷了路,滚进山崖里,有的掉进石洞里,一个也没有逃出林窝。

腾格里山上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差点把山口一个一个封死,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把打着呼噜的莫勒根从皮袍里惊醒。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底气弱了,有点心悸和忧郁。哎!棕色熊可苍老多了,脚掌冻裂,下巴达拉着,齿牙掉得没剩几颗。那片被雪冻凝的果枝,血红得像块肉,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填,好像成了它的命根,不敢离开半步,生怕被猎手们抢光似的。

那个吼声离奇得不得了,让他噎着嗓子,吐不出唾沫星子,心口闷着透不过气来。熊丝毫没有移动,像什么东西,死死地掐住它的脖子,从山脊背后吼出的一样。莫勒根觉着,熊不至于饥饿到没有一丝力气,卧在树下耗尽血气走不动,那吼声可在几棵大树下穿响,莫非它被猎手的套子卡住,铁丝扣子拴紧,脱不了身,才那么无奈地吼叫。

如今的棕色熊没有多少力气可使,毛尖上那股呼噜噜掠起的热气消了,嘴巴有点疯瘫,喷不出一股一股的哈气,翻一座山得换一口气。母熊失踪的当晚,它就“嗷—嗷”地吼了两声,吱吱地发出响鼻。那一声长嘶,让他的发髻一根一根地立起,浑身湿透汗,不知是风掠了一下,他眼睛眯着睁不开,还是一丝伤感涌上心头,几滴泪滚出了眼窝。哎!棕色熊那副可怜劲头,不正也是他的下场吗?有朝一日,孤零零地耗尽血气,干咳着唾沫星子,噎着一口一口的风,熬过一宿一宿的黑夜,不是吗?他确信,会有那么一天,他失足掉进雪洼冰窟窿里,被风呼呼吹进沟底噎死。一股嗖嗖的雪崩崩塌后,掩埋掉那片血红的皂荚林,也把熊活活地困死。

他无论如何也得瞧熊一眼,看看被他枪伤的瘸腿,皮连着筋断了,皮毛长了蛀虫,趾骨里坏死了。那一条伤残的瘸腿,是母熊一口一口舔好的,这下,母熊失踪了,它沾不上一丝黏糊的唾沫,嗅不到那股热乎乎的气味。 熊的伤口又感染了,被雪刷拉刷拉地冻凝,在呼呼的风里耗干血气,瘸腿像一根朽木棍子,咔嚓一声折了,熊“嗷—嗷”地吼了两声,栽倒在树底下,呼哧呼哧喘出长气。

嗨!他看见了,熊在一棵脱了皮的皂荚树下卧睡,风呼噜噜打出一股声响,那是熊毛尖上发出的呼啸,熊的一股白气正喷着他的额头,离他越来越近了,屏住呼吸,能听见熊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哎!他得看清楚前面的路,那是通往腾格里的一条小路,是被熊时刻把持的一条窄路,一不谨慎,就会掉进石壁里,被风吹进沟底,一头撞死。那一片片血红的枝桠,被风呼噜噜吹得脆响,咔嚓咔嚓地折断,可熊连一丝反应都没有。莫非,熊真的逃脱卡住的套子,和这红得像血一样的谷里入冬。

看样子,熊实在无力挣扎,它的血气耗干了,胸口堆着一根一根的枝桠叉,被它啃食得干干净净,白花花地剥了皮,没有一丝尘土,熊的齿牙也一一印在上面。嘿嘿!莫勒根这一次不用怕熊了,最怕的是,他们见不了一面,熊就吱吱地咽气。

熊好像趴在洞口,拖着下巴,转身就能摸进洞里入眠似的。可他明明知道,熊被铁丝扣子掐着喉咙,实在没多少力气可挣,它的胸口淌着一摊血,黏糊着毛染到下巴,又被寒气掠着冻凝,冰坨似的咔嚓咔嚓地脆响。

枪管里呼噜噜发出声,那是一股风掠着肩胛上的哈柔那火枪,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近熊。忽然,树底下咔嚓一声,熊嗖地立起来,“嗷—嗷”地发出一阵吼叫,可吼声嘶哑得厉害,吓得莫勒根直冒汗,忽地向后跳了一下。扣子扎进熊的脖子里,循着毛尖渗出一丝丝血迹,在风地里凝成一片,下巴黏糊着一股白沫。他知道,熊被铁丝勒紧喉咙,噎着吼不出声来,再不想想办法,熊就被扣子活活勒死。

熊使劲伸出掌,扒着铁丝扣子,有气无力地发出吼叫。哎!那一掌一掌撕去的声音变弱了,不像以前呼噜噜击出,把一根一根的枝桠叉,咔嚓咔嚓地折断。熊已经无力甩出掌,向他发出凶残的攻击,它的动脉被铁丝压住,像硬化了一样,无力拉断扣子,它被一股嗅出的血腥气,迷昏了头,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无济于事,再这样下去,不把熊勒死,也把它耗死在那里。

他已经嗅到了一丝血气,那是从熊的喉管里呼出的,是扣子勒紧它的喉管后,呛出的一口血气。熊挣扎得太厉害后,树杆也歪了,枝叉被它一根一根地弄到地下,又被它撕成木头节节。熊又“嗷”地吼了一声,树杆咯吱吱地摇响,冻凝的果枝,刷刷落地。莫勒根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熊从扣子中脱身。

这些年头,他不仅欠着熊的一条瘸腿,还欠熊替他挡子弹的一条命,熊有恩于他,他不该拿枪动刀的,逼着熊对他惨烈地下口,和它成为死对头。

前些年谷口的那桩枪杀,像火一样烙在他心头,不是熊替他挡了那颗子弹,呼噜噜打飞它的一撮撮绒毛,他肯定会没命的。

莫勒根被熊的一阵吼声震醒,忽地支起枪叉子,瞄准拴扣子的那根秃桩,只有打断桩子,熊才会有脱身的机会,能救熊一命,算是和它扯平,谁也不欠谁了。

说起来容易,打准那个秃桩可就难了,万一熊动得厉害,拉断桩子,忽地扑到他面前,倒扒他一掌,那可就凶险极了。莫勒根没敢再靠近熊,从密实的枝叉里瞄准秃桩,“砰”的一声,那一枪击中了秃桩,可没打断木头,咯吱吱地晃了几下,熊又吼了一声。他调转了一下枪口,瞄准桩根轰了一枪,只听咔嚓一声,熊一边吼着一边拉着秃桩惊脱。熊没向他扑来,而是向那座雪壁梁的老窝奔去,熊得救了。他收起哈柔那火枪,径直地往冬营地赶路,背后又传来熊“嗷—嗷”的吼叫。

峡谷里响起了一阵阵回声,儿啊!你和你的爷真有骨气,脉里流着图尔胡家族的血,爷和爸的血不会白流,你不愧是腾格里的子孙,只要解放军的炮声轰进谷里,赶走这帮土匪,朝霞像血一样映红起来,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莫勒根呛了一口气,耳边荡着老爸的回音,又咯咯地笑起来。山那边“轰—轰”地震来炮声,那是腾格里山里又在剿匪,是解放军在炮击土匪的老窝,一声比一声大,一次比一次近。熊从皂荚树底下吼了一声,又呼哧呼哧扒着枝桠里的果枝。一束红光嗖嗖地照到雪峰颠,刷地映红了腾格里的满山遍野。

作者简介:达隆东智 男,裕固族,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悠悠牧草地》1部。曾获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二十届“文化杯”全国梁斌小说奖、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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