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死于美丽
2016-05-16米夏尔·斯托尔辛格尔丁成
米夏尔·斯托尔辛格尔 丁成
“水城”威尼斯美妙绝伦,独一无二,然而这座城市的魔力可能成为它的诅咒。
威尼斯的早晨非常漂亮。泻湖的水面平滑而安静,海面吹来的微风跟随着第一缕阳光,吹过总督宫和国家图书馆,来到圣马可广场,打着漩涡,消失在高处。斯拉夫人堤岸出现在晨间的红光中时,大运河和圣马可广场还处于凉爽的阴影中。在“佛罗里安”咖啡馆外围的一张小桌子边,一支来自墨西哥的旅游团队面朝威尼斯钟楼的方向而坐。他们付钱让两位来自咖啡馆管弦乐队的音乐家演出一场私人音乐会,桌上摆着红酒瓶、纸杯、可乐和伏特加,小提琴和单簧管演奏者即兴演奏墨西哥作曲家阿曼多·曼赞尔罗(Armando Manzanero)的《和你一起,我学会了(Contigo Aprendi)》:“和你一起,我学会了观察月亮背面的光。”
在不到5个小时的时间内,这个城市就会被汗湿的人群填满。人们推推攘攘、匆匆忙忙地走过狭窄的小巷,经过爱马仕、葆蝶家、杰尼亚和迪赛等专卖店,以及橱窗上写着“全部一欧元”的无名小店。在广场上,在狭窄的通道边,在通往里亚托桥的坡道边,小贩们急切地将手机自拍杆一遍遍塞给游客,这样人们至少能在拍照时和自己拉开一定距离。
但是现在,凌晨5点的圣马可属于那些墨西哥人。打破这片祥和画面的只有一只鸽子的生存之战:一只海鸥用它巨大的喙点啄着鸽子的腹部,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终于,鸽子挣脱了束缚,在地面上空扑扑振翅,海鸥和一个墨西哥年轻人追逐其后,后者一跃而起,试图给予鸽子急救。他横穿过空旷的广场,追随着鸽子,直到它消失在一条小巷里。流血的鸽子,盘旋的海鸥,大声叫喊的男人,随后一切归于宁静,小提琴声响起:“亲吻我,如同今夜是最后一次。”
侵蚀和《出埃及记》
他在这里出生,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生活,也想死在这里,埋在这里的墓园岛。他游览过世界上的许多城市,从来没有发现有和他的城市威尼斯一样的地方。斯特法诺·博阿托在威尼斯大学教授城市规划学,去年7月改完最后一批博士论文之后,博阿托就退休了。“威尼斯是一个水中的城市,只能步行或乘船抵达。你从家里出发,行走着,也看到行走的人们。”博阿托说,“你走得很慢,因为这里的街道太狭窄了。以前,人们相遇后会互相打招呼,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今天呢?”
博阿托没有回答,而是拿下盖在他的小船上的布,将一根长长的桨叶放进小船中。“要看到这个城市的问题,必须身处其中。”博阿托住在圣十字区,离游人如织的火车站、汽车站以及大型停车场很远。
博阿托驾驶着小船,穿过一条平静的汊港,进入威尼斯主街——大运河。只是几分钟的时间,眼前的景色已经焕然一新,公共水上巴士、水上出租车、狭长小游艇贡多拉以及大大小小的私人船只映入眼帘,博阿托的小船向一栋宫殿行驶着,他踩下刹车,指向一段阶梯,阶梯下端没在水中。“它们的作用,是为了让人们在进入宫殿前先干燥干燥脚。如今,水位上涨了一米多,而且还会继续上涨。为了满足越来越巨型的游轮的需求,泻湖水道被挖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水流速度加快,侵蚀建筑物的基底,洪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1996年,意大利政府决定在泻湖的3个自然入海口建设一项巨大的水闸工程,即“摩西计划”。前总理贝卢斯科尼领导的意大利政府没有进行公开招标,而是将这个大项目直接交给一家私人财团,贝卢斯科尼领导的“传媒帝国”菲宁维斯特集团本身就是这个财团的一员。自2003年开工建设以来,建造费用已经高达约60亿欧元。最后谁都无法给出详尽的账目明细,威尼斯市长乔治·奥尔索尼和另外34名政治家以及建筑承包人都被捕入狱,受控罪名是腐败、洗钱和滥用职权。该项目何时才能完工,尚无人知晓。
这时,博阿托驶入一条支渠,朝着威尼斯最原生态的坎纳瑞吉奥区的方向前进。“直到90年代中期,威尼斯的工业、港口业和旅游业还与城市生活处于平衡之中。”然后法律发生了巨大变化,游轮旅游业得以大力推进。“如果我有一套房子能出租给游客,几天内挣的钱就比收一个威尼斯人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多。游客大量涌入,而本地居民人数越来越少。我们必须想办法让过去几十年中逃离威尼斯的当地人回来。一个没人居住的城市,注定会走向毁灭。”顶峰时期,这个城市一天能迎来10万游客。21世纪伊始时,为有效管理游客,威尼斯市政当局甚至计划用奥里维埃洛·托斯卡尼的恶心海报发起一场活动,这位摄影师因其为休闲服装生产商贝纳通公司拍摄的惊人广告照闻名世界。然而时任市长不想悬挂以阴沟老鼠和交配的狗为内容的照片。自那以后,威尼斯游客数量一直在上涨,据估计如今已经超过每年2600万人次了。罗马每年的游客数量只有威尼斯的一半,而且地域面积是其3倍。
永远的爱
贡多拉船底是冷杉木的,因为它比其他木材都要轻。游艇划手站立的后端由落叶松木制成,其特质和冷杉木相似,但更坚硬。两头呈现月牙形的高翘是樱桃木的,因为它容易弯曲。椴木用在船尖,桃花心木用在镶嵌细工。两个侧翼则分别由一根长约12米的橡木板制成。
作出这段简短说明的是罗伯特·特拉蒙亭,威尼斯最后4位贡多拉制作者之一,他是第四代传人。特拉蒙亭从作坊的后部角落拿出一束芦苇。自19世纪末以来,特拉蒙亭家族的所有制船者都用燃烧的芦苇弄弯船侧翼。“现在我们必须用煤气,但是其火焰太狭窄,温度太高,必须时刻注意避免让木材燃起来。而芦苇湿度高,是最理想的选择。”但是或许在厂房里点燃芦苇太过危险?“不,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芦苇丛中生活的鸟,它们是欧盟立法保护的对象。但实际上它们并没有得到保护,仍然有人射杀它们。”只有它们停留的芦苇,不再允许被砍伐。“很是荒谬愚蠢,但是政治就是这样,从来不做好事。”
它们最后的模样
威尼斯贵族凯蒂·阿尔维拉有3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她从钢琴房和大厅走向阳台,看向被德国诗人格哈特·霍普特曼称为“永恒的节日大街”的地方——大运河。“对霍普特曼而言,节日是生命的意义。威尼斯开放、尊贵、自由、博大,如天堂般美丽。”阿尔维拉说,“而如今我们看到的,是糟糕的行为和教育,四处堆积的垃圾,毫无美感的画面。”这个贵族家族的宫殿位于圣塞缪尔,那里还保有以往威尼斯的很多元素:小商店、画廊、金匠、雕塑家等等。“那些古老的手工作品令人惊叹,但是哪怕我只是想去一趟里亚尔托的市场,也必须如同穿越战地一般全副武装地挤过人流。”
凯蒂·阿尔维拉指向左右两边和对面的宫殿,那些坍塌、被出售或改造为昂贵私有住宅的宫殿。阿尔维拉说,这里的宫殿必须持续修葺,墙面、屋顶、流水槽以及整个污水处理系统等的维护费用相当高。“以前修葺宫殿有税收优惠,土地税会更低。”而现在这些优惠都不存在了。宫殿主人必须越来越频繁地往他们房子的石灰岩和砖头底座中注入昂贵的特殊水泥,以修复洪水和波浪造成的侵蚀。只有少数家庭愿意承担这沉重的维护负担。
企业家精神
威尼斯市市长路易吉·布鲁加洛去年6月上任,54岁的他有两次婚姻和5个孩子,2009-2013年曾任威尼斯雇主联盟主席,入股了20家公司。
布鲁加洛希望将距离威尼斯不远的陆地港口玛格拉扩建成游轮交通的枢纽站,促进高科技中心和景观公园的建设,取代如今已停业的石化工业。他拿出一张威尼斯地图,跪在茶几前画着。他的核心信息是:游轮将不再从城市主水道之一的朱代卡运河通过,而是绕行驶往港口。“我们也不需要开挖新运河,只需整改现有的两条运河。”也就是说圣马可广场前不会再有漂浮在水中的高楼大厦?市长点了点头。
两年前,生活在威尼斯的美国作家多娜·里昂曾这样形象地描述游轮的排放量及几千吨水对岸边产生的压力:“每艘游轮排放的废气量相当于1.4万辆小车,有时同时有5艘巨轮停靠在圣巴斯利欧港口,这就相当于,在距离威尼斯居民公寓一公里的地方,几乎全年都停靠着超过7万辆引擎永不停歇的小车。”市长想摆脱那些“快餐游客”,他们总是在船上过夜和用餐,不在威尼斯消费,因此不会给这个城市带来任何好处,以及那些为了在圣马可广场和鸽子合影自拍而停留一个白天的旅客。他表示,应该对他们征税。
他想对进入威尼斯的每个游客征收一笔费用。“我们不需要那些清早带着午饭来到这里,弄脏城市,对经济发展毫无益处的国外观光团,我们需要对这个城市充满爱,对它的伟大历史充满兴趣的游客。墙壁不再被弄脏,垃圾不再到处乱扔,也不再有人醉醺醺地从里亚托桥上跳下。”
(摘自德国《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