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是一种教养
2016-05-16徐贲
徐贲
许多中国人有爱热闹,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的习惯。如果有在场者加以规劝或批评,则会坚持说是他们的“权利”。其实,作为自由言论的权利并不等于随时随地大声发言。言论遭禁的被迫“沉默”与说话交流中自我克制的“静默”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美国社会学家泽鲁巴维尔在《房间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认》一书中,提到了三种可以加以区分的“无声”机制,它们分别是礼仪性静默(教养)、社会习惯的不语(禁忌)和政治性的沉默(政治正确),它们是在不同“压力”下形成的。
静默是一种自我节制,这种“礼节性的压抑”是社会交际习俗性的规范,是民间生活传统的一部分,并不是由政府权力或其他公共权威体制来规范的。作为交谈礼仪的一部分,礼节性的沉默一直受到人类学、语言学、社会文化学等的关注。美国人类学家巴索研究了美国西部阿帕奇部落文化的沉默,他指出,阿帕奇人认为,在许多场合都应该保持静默,而在西方人看来,这些应该是说话的场合。解决冲突,西方人用交谈,阿帕奇人会用沉默不语。
奥·斯特贝格在 对冰岛人的研究中也得出类似的结论,“冰岛人会在可能有危险的时候保持沉默,而说话几乎总是危险的。”这类似中国人经常说的“祸从口出”。她认为,在冲突时保持沉默是一种“拖延策略”,而且,“说出口的话就再难收回。”这也类似于中国人说的“覆水难收”。不随便表态,不一定因为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是话一出口,便难以收回。与其说了之后麻烦,还不如干脆别说。说话和花钱一样,虽然一时痛快,但一出去,就回不来了。
静默本身可以是一种交流的形式。英国19世纪诗人勃特勒说,“适时的沉默比说话更雄辩。”当然,这不一定是指文学创作中所运用的那种尽在不言之中的沉默。美国社会学家高夫曼说,交谈的礼仪是“一种公共的安排,让人知道什么时候必须说话,什么时候应该沉默”。语言学家称此为“社会体制性不语”或群体决定的沉默。
交际中的沉默经常会伴随不同手势和面部表情,因此具有足够的表意作用,表达的是热情、冷淡、亲密、疏远、客气或敌意等等。不同人士对交际中的沉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中世纪法国神学家和诗人德·里尔称沉默寡言为傲慢无礼,萧伯纳则称沉默是“最完美的鄙夷表现”。法国作家德·梅内说,沉默不语是“一个大毛病”,另一位法国作家德·拉罗什富科则主张,“人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
礼仪性静默需要知道什么场合不该出声(如庙宇、博物馆、剧院、图书馆),对谁不要作声(如皇帝或逝者),如何用静默表示敬畏(对神、统治者,为官员出行开道的“肃静”“回避”),谁应该少言寡语(公婆面前的媳妇、主人面前的奴仆)。
有时候,个人之间的礼仪性沉默(合宜或得体)与群体和社会的习俗沉默(禁忌、规矩)的区别会变得模糊,于是形成某种集体性沉默。法国社会学家孔德称此为“沉默的合谋”。例如,西西里岛上的“缄默”规则要求族群内部的事情不对外人谈起。黑帮和党派也有类似的规矩,称为“纪律”或“党性”,惩处破规者比对敌人还要凶狠,是一种靠恐惧和合谋来维持的沉默。
沉默经常是一种令对手害怕的威胁方式和压制对手的震慑手段。美国人类学家吉色南曾记下一位械斗者的话:“他什么都不说,沉默真叫人害怕。”什么都不说往往比大声谩骂、肆意宣泄更为可怕,即所谓的“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具有攻击性的集体(如军队、秘密警察)为了保护震慑和威吓的势能,都一定会有严格的噤声保密纪律。
麦克康夫莱指出,“沉默是宗教最本质的因素之一。”与其他形式的礼仪性沉默一样,宗教沉默经常不是负面的,而是有正面的意义。宗教沉默是一种对神的敬畏和虔诚,是在内心倾听神旨的方式,由于说话无法表达心灵和精神的至深感受,所以缄默不语。《道德经》的“大音希声”,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的“凡不能说的,必须保持沉默”,也都可以作宗教的理解。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