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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之殇

2016-05-16胡龙霞

粤海风 2016年2期
关键词:王国维蔡元培北京大学

胡龙霞

王国维被鲁迅形容为“老实得如火腿一般的”;他的儿女亲家罗振玉,也是他辉煌学术人生的扶持者,则说他“其为学也,专一而不旁骛”,也有老实之意。王国维的学术著作、书信往来、文学作品、人生经历都有文字记载,资料相当完备,加之介绍、研究他的作品和人生的文字非常多,无不认定他是一个相当罕见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性情耿直、坚强执着的人,使得他一生中任何言行都很难用“迷”字来形容,而是坦荡、迂腐。然而,几乎所有文字都将他六拒北大和自沉昆明湖记叙为两大迷案,介绍成他一生中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笔者在查阅这些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六拒北大和自沉昆明湖的惊人之举的背后其实都有比较明显的动机和悲哀,并不神秘,并不费解,而是他的学术标准、人生价值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发生激烈冲突,他在无力改变的情况下所选择的独善其身之策,典型的迂腐行为,属于一种遗憾和伤痕。人们之所以说成“迷案”,其实不过因为他辉煌的学术成果令人生畏,不敢直言,所谓为尊者讳而已。由于六拒北大和自沉昆明湖,不仅是中国教育、学术的损失和遗憾,也是他个人、亲人和朋友们的伤痕与沉痛,作为典型案例,它们对于分析认识中国教育、学术和王国维,都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材料,因此,本文并不避讳这些王国维处理得不够冷静明智的问题,就事论事,相信老先生地下有知,也不会见怪。

六拒北大

王国维六拒北大的时间、过程、细节都有大量文字记录,不用赘述。需要说明的是,1922年初,蔡元培第六次邀请王国维出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导师的时候,王国维接受了聘请,作为通讯导师(相当于现在的函授老师),人不在北大,以书信方式指导学生的学术研究,也为北京大学的学科建设提供意见。但由于两年后的1924年底,王国维单方面取消了国学门通讯导师身份,本文因此也看作是一次拒绝北大,只与前5次直接拒绝不同,第六次是始接受终拒绝。

迄今所见或长篇大论、或专题研究都根据当事人的书信语句,把每次拒绝北大的原因都解释为“身不由己”,也就是要么有事在忙,脱不开身;要么有人反对,不便于得罪人;要么时机不对,身体不适等等。尽管这些解释都有根有据,都是每次拒绝的实际理由,但往深处想想就不难发现,恰如我们日常拒绝应酬活动一样,给出的理由或者正好有事,或者人在外地之类,实际上不过是本人不想、不愿意参加。王国维六次拒绝蔡元培也是如此。

那么,他为什么不愿意加盟北京大学?

王国维是一个被鲁迅形容为“老实如火腿般的”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应承了,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对待,这是他最为明显的特征。他对人对事对道理都特别执着,只要是自己认可的人、事、理,他人的反对意见无论多么有根有据,入情入理,只要他不接受就一定旁征博引,即使漏洞百出也当仁不让,或者干脆不予理睬,依然自行其是。从王国维的人生经历和历次抉择来看,他也并非一个完全不在乎世俗的社会地位之人,其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于1923年6月就任“南书房行走”,行走得还比较认真,每有事发大都 “上疏”,当溥仪“降旨”在紫禁城内骑马,还感叹自己受到“特之又特”的“恩遇”。他也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也要养家糊口,做学术研究就是他养家糊口的技能。因此,北京大学作为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其教授地位也许并不足以让他心动,但北京大学的学术氛围和学术条件,对于他从事专业的学术研究必然有足够的诱惑力,而他却六拒北大,这其中,除了罗振玉不希望他进北大的因素之外,在王国维自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蔡元培离开翰林院之前的几个月,1898年初,罗振玉与蔡元培一起创办东文学社的过程中,蔡元培与罗振玉显然在办学思路上有所不同,所以,蔡元培虽然在东文学社挂了名,他实际上并没有参与东文学社的管理和教学事务,以至于他挂职离开朝廷回到家乡,在绍兴和上海创办一所所新学,可见的资料里却找不到他到过东文学社的记录,当时,王国维初到上海,被罗振玉安排在东文学社打杂,半工半读,也没资料显示蔡元培与王国维有过接触。尽管如此,当时的蔡元培以翰林之身回乡办学,声名在外,加上罗振玉对蔡元培的倚重,王国维年轻好学,定然对蔡元培多有知悉,蔡元培则很可能并不知道王国维其人其名,他们年纪相差9岁,蔡元培是翰林身份,在上海浙江多以校长身份出现,当时的王国维连学生也算不上,只是个20来岁的罗振玉的学术伙计。

9年后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此前已出任过教育总长,向全国公开发表《教育方针之意见》,期间,王国维也有编辑《教育世界》杂志、翻译《教育学》经历,此时,王国维也已经在学术界声名大振,著作累累,他们两人也许从未谋面,但相互之间早已经并不陌生,也许,说相互已经十分了解并不为过,特别是在学术、思想方面,两人都非常清楚对方。王国维第一次拒绝北京大学的邀请就可以证明这点,当时,蔡元培上任才一个学期,费尽周折地找到王国维在东京物理学校的同学马衡(本校教授马幼渔的弟弟 )出面,邀请王国维到北京大学出任文科教授,王国维“即以他辞谢之”,翻译成白话,当着马衡的面就谢绝了蔡元培。若非双方十分了解,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局面,至少会虚以委蛇一番。

当面谢绝,说明王国维早就听说了蔡元培有意拉他进北大,也早有主意不进北大。尽管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说明王国维不进北大的真实原因,但从他与蔡元培两人的不同社会态度,特别是王国维本人的思想和人格特征,可以推断,他和罗振玉并不相信蔡元培的北京大学,更具体地说,他们并不认可蔡元培的办学理念,而且,不是单纯的教育问题,而是更深层面的对于当时的社会趋势的判断问题,蔡元培是利用大学教育培养改变中国社会的人才,而王国维并不认为当时的中国社会需要改变,相反,他认为改变才是灾难,不改变才是中国社会的正途。他对改变中国社会“永抱悲观”(与罗振玉信),当然不会去趟北京大学的“浑水”。至于王国维为什么抱这样的态度,也很容易理解,他坚信,王权国家不仅是当时的中国事实,也是必然,他甚至误以为当时的欧美非王权国家已经焦头烂额,当时的欧洲战乱(一战)恰好是废除王权的必然反映,结果将是王权的必然胜利。时隔100多年,我们现在很清楚地知道,王国维对于欧美社会的判断是彻底错了,但对于中国社会的判断却并不能说完全失误,至少到现在为止,王国维的判断一方面可以说是失误,中国终究废除王室后没有继续把皇帝当做国家的所有人,而是实行了共和体制。另一方面,也可以说王国维的判断相当精准,至今,中国并没有施行欧美社会的自由民主体制,某种程度上,中国依旧保持着王权社会的特征。

蔡元培崇尚的是科学、自由、民主,反对尊孔,而王国维崇尚的是成语(已有的学术著作)、自律、君权,推崇尊孔,两人的思想倾向完全相悖离。就大学教育而言,蔡元培在北京大学推行兼容并包,远离政治,学术自由;而王国维则“以养成完全道德之政治家为目的(王国维《孔子之学说》)”,坚守孔子的学而优则仕,也是完全相悖离。

显然,北京大学在蔡元培手上一改往日那种养尊处优的寄生学府,变成引领中国学术、教育和社会文化、社会政治的激进力量,这在王国维眼里很可能属于离经叛道,不务正业,并非他认为的大学应有的样式。他在写给沈兼士和马衡的信中义愤填膺地说:“学术固为人类最高事业之一,然非与道德法律互为维持则万无独存之理。”北京大学提倡学术自由,国家、法律、道德都为学术之内的研究对象。由此可知,北京大学也非王国维眼中的学术之地,完全是背其道而驰的所在。

因此,王国维后来接受北大出任国学门通讯教授,与其说是被蔡元培的执着和诚恳所打动,还不如说王国维在情面上再难推脱,借此机会把自己的学术之道输入北京大学,“弟于经、小学及秦汉以上事(就所知者)或略能备诸生顾问;至平生所学事项,力有未暇尚有数种,甚冀有人为之。”王国维所说的数种,即而后所列的:《诗》《书》中成语之研究;古字母之研究;古文学中连绵字之研究;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当他从北京大学考古学会的报刊上看到一篇文章,《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若说文章与王国维存在利害关系,那就是王国维也同样特别重视保存古迹,而王国维对之大发雷霆,并单方面终止与北大的关系,其理由只不过是该宣言将大宫山古迹说成国家财产,而否定“皇室”占有。尽管王国维认为国家与皇室不可分离,但当时的中国“皇室”已经名存实亡,作为一名大学者,他断断不至于认识不清楚国家与皇室之间的关系,他之所以牵强附会,拿国家法律、道德作为说辞,我们也许可以理解为他当时的皇室侍从身份让他身不由己,但考量他与北京大学、与蔡元培完全不同道的实际情况,他其实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一个与北京大学决裂的理由而已。

自沉昆明湖

树立在清华大学校园里的王国维纪念碑由梁思成设计,纪念碑铭文由陈寅恪撰写,陈寅恪是王国维在清华大学时候的知己、同事,他在碑铭里对王国维自沉昆明湖“普告天下后世”:“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这是迄今最为权威的说法,也是比较公认的盖棺论定。不过,就“独立自由之意志”,“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则存在许多不同的解读,陈寅恪先生的解释是:王国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为执着的坚守者,当他眼见中国传统文化被轻视、被侵犯,即将被颠覆的时候,他为了保存自己心目中的传统文化的纯洁与完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由此保存住了自己的独立自由之意志。那么,“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一个“非”字已作出否定,无论一人、一姓具体指称谁都不重要,王国维的自殉行为与之无关,不用多此一举地进行解读,于是,只要清楚王国维心目中的传统文化,也就理解了他的自殉行为。

我们先看看王国维的学术成就,从中分析认识他心目中的传统文化具体是什么含义。

王国维一生著述62种,其文集收录成42种,具体目录如下:

《观堂集林》二十四卷,《观堂别集》四卷,《庚辛之间读书记》一卷,《苕华词》一卷,《静安文集》一卷续集一卷,《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一卷,《两周金石文韵读》一卷,《观堂古今文考释》五卷,《史籀篇疏证》一卷,《校松江本急就篇》一卷,《重辑苍颉篇》二卷,《唐写本唐韵校记》二卷佚文一卷,《殷礼征文》一卷,《联绵字谱》三卷,《补高邮王氏谐声谱》一卷,《释币》二卷,《简牍检署考》一卷,《魏石经残石考》一卷附录一卷,《宋代金文著录表》一卷,《国朝金文著录表》六卷,《汉魏博士题名考》二卷,《清真先生遗事》一卷,《耶律文正公年谱》一卷余录一卷,《五代两宋监本考》三卷,《两浙古刊本考》二卷,《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二卷,《古行记四种校录》一卷,《蒙鞑备录笺证》一卷,《黑鞑事略笺证》一卷,《圣武亲征录校注》一卷,《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二卷,《乾隆浙江通志考异残稿》四卷,《观堂译稿》二卷,《人间词话》二卷,《宋元戏曲考》一卷,《唐宋大曲考》一卷,《戏曲考源》一卷,《古剧脚色考》一卷,《优语录》一卷,《录鬼簿校注》二卷,《录曲余谈》一卷,《曲录》六卷,《都四十三种》一百零四卷

王国维的著述,既非团队编著,也无门生(研究生)协助,完全由他个人独立完成,像他这种“独学”之人完成如此大量的著述,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范围内都并不多见。他的诗文创作作品不多,词、文加起来也不过10来万字,薄薄的一本,另外,早年翻译过一本日本人编著的《教育学》,随后自己也编著出中国第一本《教育学》,除了这些之外,他一生的学术成就全部都是考释著述,涉及文字、音韵、古文、纪年、史实、古书、古币、地方志、古民族、古人物等等,所有这些著述,又主要是对于中华民族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古文字记录进行的解读、整理,即使是人间词话、唐宋元戏曲考、红楼梦评论,这些非古文字类的著述,在王国维的著述里,也同样属于考释范畴,而且,今天的我们已经很熟悉甲骨文、金文、红楼梦等等文化课题,但我们应当了解,王国维当初所作的考释、评论,全都是中国第一次出现的系统著述,王国维在中国学术界的崇高地位因此得以树立,也因此得到中国学术界的一致膜拜,至今,我们已经习惯将王国维的这些著述统称为中国传统文化。

当时,王国维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并不直接称之为传统文化,而是称之为国学,国学即中国学术,我们现在大多数人理解的国学就是中国古代的文字、文章,这种认识非常肤浅,真正的国学是中国古代文字、文章所构成的对于客观世界、人类社会的分析研究,在王国维笔下,则是中国古代对于客观世界和人类社会的认知成果,它们借助古文字记录、流传下来,由于后来人难以认识、理解古代文字及其含义,对这些古代文字作品进行考释就成为国学的组成部分。

由此可知,陈寅恪铭文里的“独立自由之意志”,其在王国维身上的具体的含义就不完全是我们现代汉语里所说的个人抽象的独立意志,自由思想,而是王国维本人专攻的中国国学,并且是以考释为主的古代文字记录的国学,由于王国维一生特别是人生的后20多年,他全部身心都投放在这种国学方面,不仅仅表现在治学上,日常生活也坚持国学模样(留辫子、穿长衫、喝绍兴、品龙井、写毛笔等等),绝不旁骛,鹤立鸡群,自得其乐,表现为一种独有的个人特色,是为“独立自由之意志”。也因此,王国维心目中的中国国学、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文化记录,而且主要是古文字的记录。显然,这并非我们现今所说的传统文化的概念。我们现今所说的传统文化,也许包括当初陈寅恪所说的传统文化,但其主要的含义更加宽泛,概指中华民族历史上出现的所有文化成就,文字记录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只是小部分,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标准、社会规范、社会生产技术、劳动成果等等全部活动及其成果都属于传统文化范畴。

除此之外,无论是国学、中国传统文化,我们现在都知道,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文化成果,是无数中华精英的智慧体现,尽管历代帝王中有对国学、传统文化的贡献者,他们也只是无数中华子孙的一员,何况,许多帝王并非中华国学、传统文化的创造者、保护者,而是破坏者、毁灭者。可是,王国维却误将历代中国帝王当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创造者和守护者,这是王国维意识里的一大缺憾。

认识清楚了王国维的“独立自由之意志”,再看他留下的遗书就不难理解其“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具体意思了。

从学生、同事、家人对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前后几天的回忆中可以确认,王国维的遗书写在6月1日夜晚。这天中午,他参加国学研究所第二期研究生毕业宴会的时候,大家谈起北伐军很快会打进北京,有位家乡在山西长治的学生就邀请去他家乡躲避战乱,王国维没有同意。宴会结束后,他与陈寅恪散步回家,一路话题未尽,继续到陈寅恪家中叙谈,后来家中传来消息,告知有学生拜访,王国维才起身回家,接待姚名达、朱广福、冯国瑞三名学生。晚饭后,又有学生谢国桢、刘节到家中拜访,叙谈间提及时局,王国维向他们提到了下午在毕业宴会上听到的消息:“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尽管当晚和第二天上午王国维“无丝毫异样”,但王国维已在处理完学生索要的扇面题字和作业后,写好了遗书,也才有“经此世变”一句,也印证了王国维并非早有死志,而是突闻变故后的当机立断。

显然,“经此世变”,指的就是“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社会出现的废除帝王、推行白话文的新型社会浪潮,这种社会变化当然就是彻底改变原有的社会形态,不过,“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社会并没有完成这种改变,新旧势力一直在反复较量,直到王国维留下遗书的时候,皇帝也没有从中国社会舞台上消失。王国维正是听说了北伐在即,皇帝不日将被逐出紫禁城,意味着他所坚守的“独立自由之意志”,也就是他所认定的皇帝所代表的中国传统即将从中华大地彻底消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王国维彻底失望,所谓“义无再辱”,才一死以殉自己毕生毫不旁骛的国学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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